竹溪村蜷伏在大山的臂弯里,雨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甜和草木的清新。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湿漉漉的瓦片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林家的土坯房院坝里,积水映着天光,几只羽毛未干的母鸡小心翼翼地踱着步,偶尔低头啄食着什么。
出院已经半个月了。
那场惊天动地的抢救,仿佛只是竹溪村漫长岁月里一个迅速被淡去的涟漪。村民们见到林建国和王秀娟,会关切地问一句:“娃儿好了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话题便会迅速转向田里的稻子、栏里的猪,或是谁家的媳妇又怀上了。生活,以其固有的、沉重的步伐,继续向前。
然而,对于林家,尤其是对于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林晚星而言,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白日里,晚星似乎和别的婴儿并无太大不同。她依旧嗜睡,只是睡眠很浅,一点点声响——比如院外树枝折断的声音,或是隔壁家狗的吠叫——就能让她惊厥般地抖动一下,细弱的眉毛紧紧蹙起,仿佛在抵御无形的侵扰。她吃奶也比以前费力些,常常吮吸几口就疲惫地松开,小脸憋得通红,需要王秀娟极耐心地反复哺喂。
真正的煎熬,始于日落。
当最后一抹晚霞被青黛色的山峦吞噬,当炊烟散尽,虫鸣四起,一种无形的紧张感便开始在林家,尤其是在王秀娟的心头弥漫。她总是提前收拾好一切,将晚星紧紧抱在怀里,哼着不成调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摇篮曲,脚步轻轻地在堂屋和卧室之间来回踱步,仿佛想用这种规律的晃动,为女儿构筑一个安全的结界。
但结界,总是轻易地被打破。
夜渐深,万籁俱寂。竹溪村的夜晚,本该是沉酣的,唯有风声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
可晚星的夜晚,从不宁静。
起初,是极其细微的不安。她在睡梦中会突然发出模糊的、类似呜咽的鼻音,小小的身体绷紧,拳头攥得死死的。王秀娟会立刻惊醒,俯下身,轻轻拍抚,哼歌的声音稍微加大一些。有时,这能起到片刻的安抚作用,晚星的眉头会稍稍舒展,呼吸也似乎平稳一些。
但更多的时候,这种不安会迅速升级。
她会毫无征兆地、猛地一下弹动四肢,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然后,那种在医院里出现过的、令人心碎的“咝咝”声会再次从她喉咙里逸出,微弱,却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恐惧。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小小的鼻翼急促翕动,仿佛空气变得稀薄,她正在拼命挣扎着呼吸。
“来了……又来了……”王秀娟会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疲惫。她赶紧把女儿抱得更紧,脸颊贴着女儿滚烫的额头,一遍遍地低唤:“星星不怕,妈妈在,妈妈在这儿……”
可母亲的怀抱和呼唤,似乎难以穿透那层将晚星包裹的恐惧之茧。她开始哭泣,不是响亮的、健康的啼哭,而是一种压抑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断断续续的抽泣。那哭声里没有诉求,只有纯粹的、无法言说的惊骇。
林建国通常睡在隔壁房间,或者直接在堂屋搭个板铺。他白天要下地干活,挑着一家五口的生计,需要睡眠。但晚星的夜惊,声音虽然不大,却像一根尖锐的细针,总能精准地刺破沉寂,扎进他的耳膜。
他起初会烦躁地翻个身,用被子蒙住头。田间的劳累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眼皮,他渴望沉睡。可那细微的、压抑的哭声,还有妻子在隔壁房间里焦灼的、几乎带着哭腔的安抚声,像蚊蚋一样缠绕着他,驱之不散。
“又怎么了?”他终于忍不住,披衣起身,推开虚掩的房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为了照顾晚星,王秀娟夜里会留一盏小灯),妻子抱着孩子,头发蓬乱,眼眶深陷,脸上写满了憔悴。
“不知道……睡得好好的,突然就这样了……”王秀娟抬起头,眼里是同样的困惑和心疼,“像是被什么吓着了。”
林建国走过去,借着微光看了看女儿。小家伙在他靠近时,哭闹似乎有瞬间的停滞,那双因为发烧和哭泣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昏黄光线下,竟有一种异常的明亮,仿佛映照着另一个他们看不见的、恐怖的世界。但随即,更剧烈的惊厥袭来,她的小身子在他眼前猛地一挺,哭声再次变得急促而痛苦。
林建国伸出的、想要抚摸的手,僵在了半空。他不懂。他见过牲口生病,见过庄稼遭灾,那些都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可女儿这病,来得莫名其妙,像个无形的鬼魅,专挑夜晚出来作祟。他心里堵得慌,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无能为力的沮丧升腾起来。
“是不是医院那针……打坏了脑子?”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是他心底最深的隐忧,不敢轻易触碰,此刻却在焦躁中脱口而出。
“你胡说什么!”王秀娟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抱紧女儿,声音尖锐起来,“赵医生说了,是药性猛,孩子小!要不是那针,星星早就……”后面的话不吉利,她硬生生咽了回去,眼泪却涌了上来。
林建国沉默了。他知道妻子说得对。可看着女儿夜夜受罪,看着妻子迅速消瘦下去,他这个一家之主,却束手无策,这种挫败感啃噬着他的心。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总不能天天这样!你也得睡!明天我还得去犁田!”
他的语气带着抱怨,却也透着一丝对妻子的心疼。他不懂什么产后抑郁,什么婴儿心理创伤,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大的小的都要垮掉。
“我没事……”王秀娟低下头,重新开始摇晃怀里的女儿,声音疲惫得像要随时消散,“你……你去睡吧,我哄哄她就好了。”
林建国站了一会儿,看着妻子单薄的背影和女儿那不断轻颤的小小身躯,最终什么也没说,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带上了房门。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那细弱游丝、却执着地钻入耳中的哭泣和安抚声。这一夜,他又注定只能在堂屋的板铺上,听着那些声音,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微明。
这样的情况,周而复始。
王秀娟试遍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土办法。她用缝衣针在碗里立“水筷子”,嘴里念念有词,试图驱赶可能缠上孩子的“不干净的东西”;她偷偷从庙里求来符水,抹在女儿的额头;她甚至在夜深人静时,走到院子角落,烧几张黄纸,低声祈求各方鬼神放过她苦命的女儿。
然而,一切徒劳。
晚星的夜晚,依旧被那种莫名的惊惧所统治。她仿佛被困在一个醒不来的噩梦循环里。梦魇的内容无人知晓,但从她身体的反应——那骤然的僵直、急促的呼吸、恐惧的哭泣——可以窥见一斑,那定是些极其可怕的景象。她在梦中挣扎,想要醒来,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按住,只能发出微弱而痛苦的信号。
渐渐地,一种模式形成了。她会在深夜某个固定的时辰陷入这种状态,持续一两个时辰,有时甚至更长。挣扎到精疲力竭后,她会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疲惫的昏睡,直到天光放亮。而到了白天,她又会显得异常安静,与夜晚那个惊惧不安的她判若两人。
王秀娟开始害怕夜晚。每当夕阳西下,她的心就一点点沉下去。她把晚星的小摇窝(一种竹制的婴儿床)紧紧靠在自己的大床边上,夜里几乎不敢合眼。她变得神经质,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她迅速地憔悴下去,眼下的乌青如同墨染,原本还算丰润的脸颊凹陷下去。
林建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劝过妻子:“别那么紧张,孩子哭哭闹闹正常的,兴许大点就好了。”可当他看到晚星那不同于寻常哭闹的、带着窒息感的恐惧表现时,他的话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白天尽量多承担一些家务,让妻子能补个觉,或者在夜里妻子实在撑不住打盹时,笨拙地接过孩子,学着妻子的样子,在屋子里僵硬地踱步。
他的怀抱,对于晚星来说,似乎更陌生,更难以带来安全感。往往他一抱,晚星哭得更厉害。这让他更加挫败,也更加沉默。
这个家,因为一个婴儿的夜不能寐,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温暖的烛火,似乎再也照不亮某些角落的阴冷。
有一天下午,林建国从地里回来,看到王秀娟抱着终于睡熟的晚星,自己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阳光透过木格窗棂,照在她们身上,本该是一幅温馨的画面。可林建国却看到,睡梦中的妻子,眉头依然紧锁,嘴角向下撇着,带着深深的愁苦。而怀里的晚星,即使在睡梦中,小拳头也还是紧紧攥着,仿佛在积蓄力量,准备迎接下一个夜晚的战役。
林建国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去了后院。他找来几根柔韧的竹条,就着夕阳的余晖,开始默默地编织。他编得很仔细,很用心,仿佛要将所有的烦躁和无力,都编织进那纵横交错的竹篾里。
他在给晚星做一个新的、更结实的摇篮。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或许,一个更安稳的摇篮,能让她睡得好一些?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作为父亲,他必须做点什么。
新的摇篮编好了,里面铺上了柔软的旧棉絮。王秀娟把晚星放了进去,轻轻摇晃。摇篮发出轻微的、规律的“吱呀”声。
那天夜里,晚星依旧在熟悉的时辰惊醒、哭闹、挣扎。
王秀娟把她从摇篮里抱出来,紧紧搂在怀里,机械地摇晃着,哼着那早已重复了千百遍的调子。她的目光,越过女儿汗湿的额发,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夜空里,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散发着遥远而冷漠的光。
她不知道这样的夜晚还要持续多久。她只知道,怀里这个小小生命的每一次惊惧颤抖,都连着她的心,她的肉。这场漫长而无声的战争,似乎看不到尽头。而她,只能凭着母性的本能,一次又一次地,坚守在这片属于她和女儿的无名战场上,对抗着那个她无法看见、也无法理解的,潜伏在黑夜里的敌人。
摇篮静静地待在床边阴影里,新的,却空着。那“吱呀”声,终究未能驱散梦魇。
长夜,依旧漫漫。而那初现的、名为“失眠”的幽灵,已经在这个不足一岁的女婴生命中,悄然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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