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岁月无声,一眨眼竟已临近岁暮,本该张灯结彩迎接明日新春,但建康宫的上空似乎有一层皑皑阴云笼罩着。
因皇帝病着,除夕当日,宫中竟有些清冷寂寥。
“咳咳咳——”司马聃的咳嗽声又一次传来。
听着那咳嗽声时不时传来,褚太后的心都揪在了一处,抬头向外望了望,恰好陈子衿正端了汤药过来,见太后一脸忧心忡忡,忙加快了脚步走到她面前:“太后娘娘,药已经煎好了。”
“聃儿。起来先把药喝了吧。”褚太后柔声唤道。
司马聃看起来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自从上个月染了一场风寒之后,他一直咳嗽总不见好,今日除夕,褚太后心中担忧皇帝身体,本想着来看看他是否好些了,这一探倒更担忧了。
“让母后担心了。”能够感觉到母亲的担忧与关心,纵然没什么力气,司马聃也努力起身,陈子衿恭敬地将药碗端到了他面前,他接过了碗,示意她自己是可以喝药的。
一碗药很快就见了底,但陈子衿刚接过空碗,司马聃又连声咳嗽,吐了几口药在她的衣袖上。
褚太后也不敢再叹气,她伸手替他顺了顺气,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来:“慢些喝,说不定睡一觉,明日里就好了。”
司马聃微微点头,又躺下了。
褚太后起身,往门外走,她顿了顿:“子衿,这几日你且留在显阳殿替哀家照顾皇上,皇帝这宫里头也没个体贴的人,哀家总是不放心,你替哀家在这照应着,你办事妥帖也让人放心。”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褚太后叹了口气:“明日的朝会,若皇上身子好些了,你就跟在他身旁伺候,若他还是咳嗽的厉害,你就留在显阳殿照料着。”
陈子衿颔首:“臣必定尽心尽力照顾皇上,太后娘娘且放心。”
既然太后已经下了旨意,她也不再跟着一道回徽音殿,在显阳殿门口目送着太后离去,晚些时候,便有宫人替她收拾了些日常用品送了过来,看着这几日,她都要在这住着了。
皇帝吃过了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酉时渐渐苏醒,隔着帷幔,他依稀可辨一道陌生的身影,似乎不是平时在宫内伺候的那几个。
“咳咳——”又是细微的两声轻咳。
陈子衿转身,撩开帷幔走近:“皇上可是醒了?”
“嗯。”司马聃应了一声,有些疑惑,“你不是在母后宫中伺候吗?怎会在此?”
陈子衿将太后的嘱托又同他说了一遍,见他脸色有些红润,也不似先前那么苍白了,便问道:“皇上可要用些膳食?”
司马聃摆摆手:“朕没什么胃口,倒是你,除夕夜只能在这里陪着朕了。”
“能够陪着皇上守岁,是臣的福气。”陈子衿浅浅一笑,还是柔声劝道:“皇上还是多少喝点粥吧,这样才会好得更快些。”
见她一脸诚挚,司马聃点点头,也不再拒绝。
陈子衿吩咐了宫人将粥端上来,又对司马聃说:“方才皇上睡着的时候,皇后娘娘来过了,她说您醒了之后她再过来,可要臣去请皇后娘娘?”
空气里还有些微凉的寒意,司马聃思忖了片刻:“天都黑了,外头太冷,就别让皇后再过来了,明日再说吧。”
热气腾腾的粥呈了上来,配了两三个清淡小菜,司马聃忽然觉得有些胃口了,喝了一些粥之后,精神果然好了不少。
“往年除夕,都怎么过的?”他有了些精神,又随口与陈子衿攀谈了起来。
陈子衿站在司马聃身侧,答道:“都是与家人一道,饮椒柏酒,吃五辛盘。”
司马聃点点头:“这些倒都是和宫里一样的,只不过今年见不到家人了,待明日朝会过了,朕准你几日告假,回家去与亲人团聚吧。”
“谢皇上恩典,臣等皇上身子好全了之后,再告假吧。”
不知为何,听着陈子衿说话,总有一种让人心中泛起暖意的感觉,尤其是她总是处处照顾他人的感受与想法,这让司马聃也颇为赞赏。
正吃着聊着,皇后在殿外的通传声已到,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久久没有听人来报,便又亲自过来看了看。
司马聃点点头,示意让皇后进来。
“皇后来了,正好陪朕一道用些点心。”司马聃朝她招招手,何皇后便坐到了他身侧。
“皇上总算醒了,今日喝过药没有?身子可觉得好些了?”何皇后有些焦急,一连问了许多问题,这才见到皇帝身侧站着的人:“咦,子衿今日怎么在这边伺候着?”
陈子衿耐心回答着皇后的疑问:“回皇后娘娘话,今日臣随太后来显阳殿,太后忧心皇上,便让臣在这边伺候着,方才皇上睡前已经服过药了。”
何皇后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满意地点点头:“今日都辛苦了,下去领赏吧,皇上这边本宫伺候着,传唤你们的时候再进来吧。”
除夕夜,她想跟皇上一起守岁。
一众宫人谢过了皇帝皇后,便都退了出去。
郗霜华刚刚是随着皇后一道过来的,此刻也跟着陈子衿一道往外走去,出了门,她问道:“太后可曾说,要让你留在显阳殿到几时?”
陈子衿摇摇头:“太后娘娘没说,大概得等皇上病好全了吧。”
她悄悄凑了过来:“今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太后去了皇后宫里,走了之后,皇后娘娘哭了好久。”
陈子衿对此事没什么插得上话的地方:“我下午的时候就在显阳殿了,倒是不太清楚。对了,先不说这个,明日宫中例行朝会,皇后娘娘这边筹备的如何了?我料想这事儿少不了你在其中操劳,可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都差不多了,对了,你可知道——”郗霜华压低了嗓音,“大司马回来了,明日亦会参加朝会。”
大司马,那送来人头的桓温?
那谢玄是否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这两个念头一下子同时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陈子衿自己都吓了一跳。
正这么想着,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过来,见着陈子衿眉开眼笑:“子衿姐姐,可寻着你了,叫我好找,有人给你送了东西,喏。”
这小太监名叫顺子,平日里为人机灵,办事牢靠,在宫人中口碑颇好。陈子衿接过了他手中的布袋,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荷包塞到他手里。
小顺子佯装有些生气:“子衿姐姐,这样我可就不高兴了啊。”
她在太后身边久了,自然懂得宫中的生存之道,笑着回道:“今日除夕,权当姐姐给你送个压岁钱了。”
小顺子得了荷包,冲她笑了笑:“那就谢过子衿姐姐,祝姐姐一年更比一年貌美。”
“我倒是真有些好奇,是何人如此执着,总让小顺子给你捎这些物件。”郗霜华时常去太后宫中走动,也曾见过小顺子几回,每回都是有人给陈子衿送东西。
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想,但又不敢确定。
陈子衿没有打开,只是把那布袋拎在手里,回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此言差矣,东西虽然不求金贵,但难得真心。”郗霜华想要印证她的猜测,故意问道,“不如让我看看到底是谁,对你如此执着?”
陈子衿哪里敢让她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出自谁之手,她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道郗霜华对谢玄的好感,何况之前还听闻,两家有结亲的意向。
“是谢郎君吧。”郗霜华见她支支吾吾想要掩饰的样子,索性直接问出了口。
陈子衿嘴巴张了张,满脸写着“你怎么知道”!
郗霜华叹了口气,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就算真的是谢郎君,你也不用特意照顾我的感受,感情的事情是没办法强求的。”
她这样洒脱,倒让陈子衿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先前几次确实是他,但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是不是了。”
说着,陈子衿打开那个布袋,里面竟然装着一袋胶牙饧。
“尝尝?”
没有女郎会拒绝甜食,两人各取了一块细细咀嚼,麦芽的香气伴着甜味在口中绽放。
新年就该是这样的啊,充满着椒柏酒、桃汤还有胶牙饧的味道。
“我有些想阿耶阿娘了。”郗霜华忽然感慨道,“这还是我第一年,没有在家里过年,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陈子衿看着她,羡慕又有些伤感:“可惜,我阿娘走得早,阿耶也已经与我断绝来往,苍茫天地间,竟然没有一处能够栖息。”
郗霜华自然知晓她的身世,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安慰她的话语。似乎这个时候,给她留一些空间和安静,才是最好的慰藉。
迎面的凉风吹来,郗霜华吸吸鼻子:“子衿,你知道吗?谢郎君曾说过,若他中意的女郎门庭不高,他就去建功立业,成为她的门楣。那时我听了这话,竟觉得一众王谢子弟,无人可与他媲美,但那时我却不知道,原来他是早有了心上人,才会说出这番话。”
陈子衿心中动容,然而脸上依然一副毫无波澜的模样,只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是吗?”
“若你是因为我的缘故,不敢接受他的心意,那你就不仅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我。”郗霜华真诚地看着她,“这天下又不是陈郡谢氏一家,你们又怎知,除了谢玄,我不能再寻到更好的郎君呢?”
夜风中,她的嗓音清冽,掷地有声,一副世家贵女大气之姿。
陈子衿也感慨万千:“乞巧节那日,你读的那两句诗,便是一直来我心中所想,希望有一日,世人不再将我们女儿家视作谁的依附,也不再认为,嫁人是我们唯一的归宿。”
是夜,月凉如水,星烁若波。
乌衣巷中谢家大宅内,亦有一人负手立于庭院中,与她们同赏一片夜空。
“岁时更替,愿吾爱一切所求皆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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