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你为何觉得我想去妖谷?”阎长星问道。

佘月娘命人倒茶,目光在他脸上缓慢扫过:“萧逢付了钱,我只是履行约定,与你想去与否无关。”

“他还说他在浮州等我?”

“正是。”佘月娘抬手,抚琴的少女们立时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外“况且,哪会有人真不想要妖刀?不过是没得到线索罢了。”

“你呢?你不想要么?”

佘月娘笑道:“我是妖,自然想要。可惜妖王与我蛇族功法相悖,就算能用也得不偿失。”

“所以他为何不亲自过来。”阎长星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把弄着小小的白玉杯“莫名其妙送我一件大礼,图什么?”

邀青张了张嘴,忍住没说话,暗暗腹诽,那十四骑隔三差五就送你一点东西,只是你全都没收,甚至都不知道罢了。

“他也想往妖谷走一趟。”佘月娘勾勾手指,令阎长星附耳过来“可惜他在浮州走不开,近日那儿也有大事发生。”

……

两人用神识传音交流了片刻,阎长星笑道:“有这等事,直接传信于我就好,他几时也喜欢做这种弯弯绕绕的行径。”

说罢,他长身而起:“既如此我们明日便启程去浮州,届时碧云天尊在天城与我们汇合便可。”

佘月娘自无不可,跟着起身道:“就走么?不再喝点茶?今日我们楼里还有了新曲儿呢。”

“那就劳你给我们留个好位子了。“

“好说。”佘月娘以神识唤了管事上来“带他们去赏月阁。"

赏月阁在二楼,正对着一楼大堂的台子,此时台下已经坐满了人,但上面弹琴的竟是一个俊美华丽,修为莫测的男人。他并未坐在台子正中,而是在角落随意拨了几曲,却也引得满楼震动,本应在表演的艺伎们全涌了过来,显是对他痴迷至极。

阎长星失笑:“原来是孪珠煜又来了,我看这摇月楼真是离不开他。”

“他常来么?”醉紫问。

“日日请他来,总要答应一回。琴棋书画,他是样样都懂,想必今日的新曲也是他写的。”

论追求者,孪珠煜当数次神界之首,阎长星都要往后排。

此时他们在二楼,目光越过不尽的人群,在灯火相辉中,将台上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他为人极其疏离,却不是独孤观生那样的孤僻,他时时都举止合礼,宛如凡间的皇家贵胄,只是谁都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丝冷淡。他通身流露着尊贵不凡的气质,即便此刻只穿着一件素白的袍子,都将它衬得好似千金不换。

邀青捧着脸道:“无怪人人都称他为雅君。”

那琴声实在太动人,如清溪之水潺潺流动在摇月楼中,阎长星不懂乐曲,也能真心感慨:“他的名声确非空穴来风。”

巫马元翰看他似是有些困了,凑得近了些,阎长星顺势就向后靠在了他半边肩上:“听完就回吧。”

*

浮州位于次神界最东边,不同于各域和散修,他们整个州都在萧家治下,是次神界唯一一个世家大族。因此几乎不受菩萨管辖,也并不参与次神界诸多大事,如一个隐世桃源。

他们最出名的是浮州十四骑,乃是由萧家修为最深厚的十四名子弟组成的骑卫,可惜百年前浮州遭受灭顶之灾,萧家险些全军覆没。

因这件事,远在千里之外独自闯荡的萧逢被迫回家,接替了家主之位,并继承了十四骑的名头。从此天下只有一个十四骑。

越接近浮州,云层便越多,漫天白絮,满城云烟。拉车的白团儿们一进入浮州境内,就好似隐身了,毛茸茸的白狮子吞没在云浪之中,已然分不清谁是谁。

他们整个州都像浮在云上,天地一时恍然没了界限。

今日萧家大开宴席,遍请次神界名士,菩萨都用灵鹿送了一瓷瓶的甘露来。

阎长星看着萧府外停满的马车,头疼道:“邀青,你同醉紫代我去赴宴,礼自己看着随便送吧。”

“我也去?”醉紫不乐意地板着脸。

“你负责拦酒。”阎长星笑着揉揉她发顶“去吧。”

看着她们两人进去了,阎长星当即调转方向往萧府后门驶去。

萧府占地颇广,足有半个浮州大小,阎长星熟门熟路地避开众人眼目进了一间院子,推开厢房的门,他满意地弯了弯眼:“连摆设都没变,倒是有心了。”

巫马元翰阴测测地:“你常来住?”

“从前时不时来一回,自他当上家主后,这却是第一次来。”

阎长星压根没听出他的语气,自顾自往床上一躺:“你也来呀,他们的床很舒服的。”

看他特意留出一半的空位给自己,巫马元翰那点酸意也消散了,依言躺到了他身边。

阎长星猫似的抱着被子蹭了蹭,闭着眼道:“我和萧逢是在天城认识的。那时我还不是域主,他也不是十四骑,大家都才一二十岁。”

他说起这些回忆时脸上的笑几乎闪花了巫马元翰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关。

“那会儿我们年少轻狂,仗着修为还能看,一同在次神界周游山水,消遣玩乐。萧逢从小就讨厌呆在家里,被捉回去没两天就又会逃出来找我。”

“他的梦想是浪迹天涯,次神界都看过一遍,就去大荒,大荒也走完了就飞升去还梦乡。可惜……”

巫马元翰沉声接道:“家中大难。”

“是啊,”阎长星的笑意收敛起来“他没办法,只能乖乖回家去了,关在房里哭了好多天呢。那段时间他连我都不愿意见,出来后便向所有人宣布以后他就是十四骑,浮州由他一个人来守。”

顿了顿,他又道:“今天是他生辰。”

巫马元翰微怔。

“倒不是我不记得日子,只是修真之人活了无数岁月,谁还过生日啊。”阎长星撇撇嘴“他从前也不过生日的……这回宴请众人,是另有缘由,就是借个名头罢了。”

巫马元翰道:“是妖谷之事?”

“不止。”

说着,阎长星侧过身,极近地看着巫马元翰,“对了,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七月一日。”

“在夏天。”

“盛夏。”

“你们部落过不过生日?”

巫马元翰目光一晃,记忆和现实在这一瞬间竟融合得严丝合缝。

从前他们两人住在山上时,阎长星也这样问过他。他刚沐浴完,趴在巫马元翰的大腿上,任男人给他擦头发,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你生辰是哪天?”

得到回答,他便认真点头:“以后我给你过。”

于是本来疯了的人,每年七月一日都奇迹般清醒过来,像本能地记住了这个日子。

回忆流淌,巫马元翰的眼神温柔至极:“过的。那一天我不需要打猎,他们会把肉分给我吃,长老也会把酒也抬出来,夜晚大家燃起篝火,巫便开始向祖先祈祷,希望我能得到他的祝福。”

阎长星听得眼睛都不眨,他想起巫马元翰在世上已是孤身一人,不禁心头一软。

“明年开始我给你过。”阎长星道“你才20多岁,还能有好多个生日,就按你们部落的传统来。肉我有的是,酒呢,我可以把雀语花露酒分给你。只祈祷这件事有些难,我……”

“已经很好了。”巫马元翰只觉心中熨帖,打断他道“你能这样说,我就很满足。”

阎长星翘起唇:“你是我的人,只能接受我的安排,罢了,等明年再说。”

他坐起来,往窗外看了一眼:“看样子他也要来找我了,你若无聊便四处走走,不必等我。”

“你要去见他……?”

阎长星奇怪道:“来浮州不就是为了见他么?”

此时已暮色四合,阎长星没再回他,径自往外走去,穿过他们厢房的院子,外头是一片桃树林,溪涧旁已摆好了矮桌,上头酒肉俱全。

一个男人正端坐一旁。

他穿着黑金色的广袖长袍,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看起来沉稳而冷峻,只眉目间还依稀有些当年放浪形骸的痕迹。

结果这稳重姿态在看见阎长星的瞬间就破了功,像骤然变回了青涩的少年:“长星,你果然还记得这个老地方!”

“我又未失忆,怎会不记得。”阎长星撩起衣摆坐到他对面,顺起筷子夹了块肉“看来是你亲自做的。”

“招待你,难道还能假手于人?”萧逢兴冲冲地挽起袖子,就要给他倒酒。

阎长星按住酒壶:“免了,菩萨罚我禁酒一年。”

“我还以为你不会听祂的话。”

“谁让我自己领的罚,”阎长星挑眉“有些事总要付出些代价。”

“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老样子,吃吃睡睡,时不时找一下罗甘山的不痛快,没什么稀奇。”

萧逢好奇道:“听闻你去了混沌海一趟,我记得那还是我们年轻时最想去的地方,可惜……”

“你还是离不开浮州?”阎长星一语中的。

他一愣,苦笑摇头:“离不开,浮州对萧家人而言,就像没有出口的笼子,总有无穷无尽的事将我束缚在此。”

阎长星同情地点点头。

“我总是想起从前,长星,从前的日子逍遥得甚至令我羡慕自己。”萧逢灌了一杯酒,语速急切“我每天都做梦,梦里我和你驰骋山水,雪中对饮,醒来时总是恍然若失,恨不能抛下一切,和小时候一样跑去找你。”

“……”阎长星无话可说。他们本是同一类人,但对方已经深陷沼泽,而他自己也有了一片江山,谁都无法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在乎。

良久,他以茶代酒仰头饮尽,道:“萧兄,过往之事,就像你浮州的云浪,每日风一吹就散成飞絮,了无影踪。你何苦拘泥于此。”

“可我控制不住。我每天闭眼,就会想起你。想起那次旷野之上,天地俱黑,你我又冷又饿,而我病得快死了。你挑起剑,一时繁星如雨,明河在天,那般的光辉灿烂,时至今日依然让我魂牵梦萦……”

他边说边喝,几句话就灌下了一壶酒。

阎长星不忍打扰,只能默默听他这样絮絮叨叨地回忆下去。

待酒都喝空,他已然有了几分醉意,悲切道:“长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

阎长星手一抖,隐约觉出些不对劲。

接着就听萧逢又道:“我们当真只是朋友么?”

“连我捡来的人都知道我们是至交,你难道朋友太多,已不需要了么?”

“你明知我的意思。”

阎长星沉默片刻,面色沉了下来,“萧逢,能和我同席对饮的朋友屈指可数,你别让我再失去一个。”

他笑了起来,笑声中尽是凉意:“当初我和你结交,就是因你至情至性。修真之人皆信奉薄情寡义,不愿被世俗牵绊。只有你,活得仁义坦荡,像个鲜活的人。可直到现在,有时我却在想,你到底是重情重义,还是没心没肺。”

阎长星唇张合几番,终是没说出什么话,起身就要走。便听萧逢喊道:“你到底要和我做怎样的朋友?”

阎长星回身冷道:“三年五载见上一回,喝酒谈天论剑一番。你若有难,纵千万人吾亦往矣。如何,不够么?”

萧逢静默几息,仰天大笑,“足够了,得知交如此,世间能有几人。”

他嗓音嘶哑:“我们只能如此,对吗?”

“你若再说下去,我怕以后再不敢来浮州。”阎长星甩袖离去“萧兄,别骗自己了。”

他阔步走出桃林,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站在院前的暗处,不知已站了多久。

阎长星不知为何,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怎么在这站着?”

“我四处走了走,回来没看见你,便想在此等一会儿。”他走近了,垂眸看着阎长星“你没喝酒?”

“你忘了,我被禁酒了。”阎长星拉着他往房间走。

“和朋友聊得不开心?”巫马元翰竭力故作不在意地问。

阎长星笑道:“我可不敢再交朋友。”

他精疲力尽地把自己摔到被子上,闷道:“今天我说了太多话,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陪你。什么话也不用说。”

巫马元翰坐到床头,伸手温柔地拢起他的长发。静谧中,阎长星的脑袋不自觉地顶了顶他的手心,像还要他再摸摸。

他不禁轻笑,顺毛般一下下摸了起来。

他终于释然了——他有什么好酸的,该让他们来酸自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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