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正让他心神一震的,是话里的含义。
她为什么不说“周使君”,而说“我”呢?
难道,此刻她代表的不是周使君,而是自己吗?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位小娘子,竟让他觉得比周使君还要可靠几分。
*
离开金蓝湾后,一辆墨色小马车紧随其后穿过城门,抵达东城。小马车逐一走访了归附于留侯周氏的商铺,在周会宁嘱咐书画铺掌柜时,对方面露困惑地问:“收些赝品?”
周会宁看着空中轻絮般的雪花,叹了口气,“今年年岁难些,或有些困窘的士人制假维生,便通融些吧。”
“也是,萱堂先生的百日之期快到了,是该做些善事。”掌柜自以为领会了意图,谄媚地应和几句,便转身去安排了。
周会宁没有回应。这并非行善,而是设下的陷阱。算算时间,那人应该快要到天佑城了,而制作赝品本就是他最初的谋生手段。
她之所以有闲暇做这些小事,是因为该做的大事已筹备妥当。但即便如此,周会宁心中并未涌起太多喜悦。
林成蹊在萱堂书院授课的那几年,她常伴一旁结庐启蒙。那时她年约两三岁,虽天性喜静,却总被林成蹊在书院中出口成章、神采飞扬的模样吸引。每每他一言语惊四座,她只觉得与有荣焉,无比神气。
一次散了堂,林成蹊看她孺慕的目光,只是嘲笑,“不过是口舌之利的雕虫小技,竟让你如此心折。”
这话让她手中的笔掉在书案上,墨水撒了一身。她看着污了的衣袖有些伤心,反驳道,“左五郎说,当年就是因为你一张嘴说了整夜,太祖被说得晕头转向,才放过了林氏满门,让我们建了书院。”
话音未落,她头上便挨了一下,老人的声音被春风吹拂着,寒意料峭,“失权者方逞唇舌之锐。真的想要在这世上做点什么,仅凭一张嘴,不过是委屈求全,作媚他人罢了。”
如今,她凭借对朝局的精准判断,为金蓝湾解围,赢得了洼姚王子的信任;又手握能制衡阳侯府的宁家簪,通过信鸽掌握了吕良与阳侯袁氏的把柄。
她悄悄地串联着两块孤地,待到那个日子到来,便能一石二鸟,全局拿下。
但……确实是光凭一张嘴。
从前林成蹊不教她的“雕虫小技”,重生之后,她发现这“口舌之锐”原是如此容易掌握。
若有人知晓周会宁的谋划,定会震惊于这位小娘子竟敢威胁圣人器重的将军,甚至试图将异国王子收为己用。而这之间不留痕迹的谋算,也同样让人叹为观止。
但这对周会宁来说,这一切似乎只是一种本能的行为,事实上,哪怕完成了基本的布局,这时的周会宁却并不开心,她看着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和逐渐漫过城墙的暮色,想起金蓝湾那只落魄却坚韧的队伍,想起宣威将军府背后象征的威权。
如此擅长地运用雕虫小技的她,像谋士、说客般穿梭于各方势力之间,用言辞和谋略迫使他人为己所用。
可若有一日她的言辞失效,她好像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她是一位失权者。
尽管目前周会宁的言辞无往不利,并没有出现过所谓“失败”的情况。这个念头还是深深伤害了小娘子高贵而敏感的自尊心。
她有些不服气地想。难道除了言辞,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吗?
“不,并不是如此。”她想着林成蹊的脸,想着他曾经说过的那些,精妙而犀利的言语。她最熟悉他的口舌之利,所以她也习惯性依赖自己的唇舌。
“但他拥有的不止是这些,而我也是。”她突然说。她还有更好的路,她要走言辞以外的路。
暮色透过车窗,将少女的影子投在车厢的地毯上,炉子里的银丝炭噼啪轻响。既然要走言辞以外的路,那就要另辟蹊径。重生以来,她接触和掌握的人,她经手和牢记的隐秘,都属于她。她要做的,便是从中找出自己可以利用的力量。
于是,她合上眼,开始认真地清点起来:桔子关的烽烟、金蓝湾的安危、泶阳文氏深宅里的烛火……
片刻后,她睁开眼。作为一个小娘子,她或许能对这些人施加影响,但真正能被她拥有的资源威慑,又很可能与她有相同目的地人,除了留侯周氏里的仆役和姊妹,其实只有一个。
“作为一份力量来说——这也太渺小了。”她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颇有些郁闷。
力量虽小,未必不能小博大。她几乎是迅速地就想到了一个庞大的计划。真正让她感到郁闷的,是这份力量所关联起的那个唯一人选——一个危险的、跳出棋盘的存在。一个能帮她将谋划砸进现实,而不仅仅是停留在唇舌交锋的利器。
她需要一柄这样的剑,而这柄剑,她前几天刚刚见过。
“……”谁能想到呢?她要走的言辞以外的路,起点竟在阳侯府那个狗洞旁。难不成,她现在要回阳侯府去,看看哪个狗洞被填上没有?还是问问路边的乞人,看看他们有没有见过……那个被她怒斥“卑鄙”后红脸的少年狂徒?
不,她不想。周会宁承认,时隔这么些天,那个乞人,还是如此令她生气。
……
……
鹿皮小靴陷进雪里,风卷碎雪扑上脸颊,那声“你做偷儿又算什么?”的质问仿佛又在周会宁耳边响起,带着让她恼怒的沙哑。
她很生气,但此刻阻止她握住少年这柄剑的,不是这份旧怨,而是一个更深的忧虑。
“如果利用这件事,他会死的。”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想掀动的朝局之争,必将让身份卑微的少年成为众矢之的。即便她对他有救命之恩,即便隐约觉得他或许能熬过去……可凭一己私心就随意篡改别人的人生,终究是不公的。
——“二娘,你不觉得公道经常给人带来麻烦吗?”
周会宁恍然听见林成蹊的声音。
公道确实是麻烦的,或许,这正是坚持公道的意义。周会宁叹了口气。
这会儿饮花去偷吃铺子里的茶果了,院子里静得连风声都听得分明。她有些憋闷地在院子中来回踱步,鹿皮小靴在雪地上踩出一串串纷乱的印记。
不知走了多少趟,她忽然瞥见,书画铺后院的墙角,竟有个半人高的小洞,洞口结着层薄冰,在残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猛地顿住。
又是狗洞?!
怀着奇怪的预感,她俯下身,将上半身朝洞口探了过去。
洞口的薄冰刮过袖口,凉意顺着手腕流入衣袖,这里似乎藏着个鼓囊囊的大包。就在周会宁的指尖即将触到麻布包裹的某一处时,手腕便猛地被人抓住,力道之大令人隐隐作痛。
一双不驯而充满警惕的黑眸紧跟着扫了过来,那目光先是锐利地扫过她手正触碰的位置,确认无误后,才猛地定格在她脸上。
双目对视的瞬间,那对黑眸猛地睁大,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抓住她的手掌带着薄茧,比寒风温暖得多,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与某种野草的苦涩,与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交织在一起,任凭砖石松动的泥土沙沙敲打。
片刻后,两人都像被火舌燎到一般松手,退到了后院的雪地上,彼此距离八丈远,耳根却各自有些发红。
“你怎么……”
“你怎么……”
隔着遥远的距离,少年看到些许细小的雪粒子混着泥星,溅到了周小娘子乌黑的发髻上,随着她此刻的呼吸一起一伏。
上回的不欢而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想起她对袁大郎君的深情和聪慧的脑瓜、暴躁而多变的脾气,他觉得眼前的少女实在与自己从前见过的任何人都大不相同,却又不知为何,与自己颇为冤家路窄。
他余光紧盯着那个包裹,身体的姿态也依然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警惕,“原来,这是留侯周氏的铺子。”
周会宁顺着地上纷乱的脚印,看向狗洞里掉出来的那个大包。此刻包裹已经被扯得散乱,露出里头大量的墨块、布条和丝棉纸,看模样,或是铺中所有,或是铺中用剩的。
“原来,你也做了偷儿。”
饶是少年脸皮再厚,此刻耳根也微微一红——谁能料到,这时候她竟翻起上回的旧账?真记仇啊。
见他这般窘迫,周会宁微蹙的长眉渐渐舒展,原本郁闷又惊讶的情绪竟骤然消散了。
她确实是在意的。这份在意无关对错,只因为她救他的情景,与当年林成蹊救助扶慈的场景如出一辙。可少年身上的桀骜不驯与暗藏心机,却与记忆里扶慈面对林成蹊时的殷勤乖顺截然不同。这份奇怪的反差让她生出莫名的挫败感,甚至无端有些生气。
然而,当她拾起一条碎布时,她发现上面印满了字。
这是一块拓片。她看着上面的内容,笑容忽然微微凝滞。
“我发现,我忘记了一件事。”
她摸向那个包裹,想确认里面是否都是那样的拓片。然而,她很快摸到了一个坚硬、光滑的圆筒状物件,与周围粗糙的墨块和软布截然不同。
少年脸色骤变,“别动那个!”
然而已经晚了。周会宁在他的喝止声中面露思索,指尖却下意识地收紧一勾——“嗤”的一声轻响,一道细小的火星从筒中窜出,直射天际!
两人同时抬头。
下一秒,高空中爆发出一声并不响亮却极其清脆的炸裂声——“啪!”
一团小小的、却异常明亮的金色烟火,在冬日灰蒙的暮色中绚烂地绽放开来,如同在天空划下了一个耀眼的记号,持续了数息才缓缓消散。
一时间,院子里落雪可闻。
小学生又吵架了。
少年(破防):这是我毕生积蓄!
小周:这么点啊[闭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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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失权(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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