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文盲

吕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认出那人是将军的亲信吴伯。

他想起来,将军曾收养过几个孤儿,负责照料他们的正是吴伯。

没想到,那小娘子利用这个背主的少年,连吴伯也抓来了。

吴伯目眦欲裂地瞪着少年,目光里满是被背叛的痛楚与滔天的愤怒,被粗糙布条堵住的嘴中,不断发出“呜呜”的闷响,

面对周会宁那不赞同的目光,少年无所谓地耸耸肩。见状,身旁一个乞儿上前,一把扯掉了吴伯口中的布条。

“什么替天行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布条刚落,吴伯沙哑的怒吼便冲了出来,“将军顶着天大的风险,给你一条生路,还许诺你光明前程,你却带人来挖他的根基,往他心口插刀!复仇?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

话未说完,他的嘴再次被死死堵住。

“看来他也没什么公道话。”周会宁轻叹了口气。

“我早跟你说过。”少年说完,视线抬向天空,落在那些黯淡的群星上。

风雪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连高处焰火的爆鸣声都变得遥远。整个墓园里,只剩下布条在吴伯嘴中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他粗重的而不屈的鼻息。

最终,少年再次抬起头。

他有一双极黑的眼睛,瞳孔微微湿润,这让他的眼神总是显得很真诚。

而这一刻,这种真诚扫过吴伯和吕良,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

“为什么,这一定是一次复仇呢?”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考虑朝局博弈呢?”

“这为什么不能,就是一个单纯的、替天行道的故事?”

说着,他盘腿坐下,轻轻拍了拍手。

“我知道你们不懂,我讲给你们听。”

北风在此时吹过墓园,裹挟着焰火的硝烟味和坟土的腥气,还有少年手上落下的灰尘,一股脑灌入吕良和吴伯的喉咙,呛得他们几乎窒息。

吕良严重怀疑,少年是故意的。

而少年的声音,也在呼啸的风中响起。

……

……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圣人,一箭射杀了他的太后。他终于摆脱了多年来被垂帘听政的束缚,可远在北境与雎朔人浴血奋战的大军,却因此倒了霉——因为大军的统帅,正是那位太后的侄子。”

“圣人一道金牌传下,勒令他带着全军,立刻回朝。”

绚丽的烟火再次在夜空绽放,手持竹筒的乞人们一边咳嗽,一边竖起耳朵打探这边的动静,脸上各有各的心思。

而对周会宁和吕良而言,少年的话恰好印证了他们心中的猜测,两人听得愈发专注。

少年轻声说道,“统帅将断后的重任交给了几位心腹校尉,可区区校尉哪里挡得住朝廷大势?他们很快也收到了‘不论胜败,即刻回朝’的命令。其中一位袁姓校尉,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许诺出黄金百两,说有一处重要关隘,急需人手留守。”

说着,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嘲讽,“他说这座关隘牵动两国百姓。哪怕大齐放弃,洼姚也绝不会松手,很快就会派来援军。只要活着回来,个个升官进爵,若是战死了,他赡养死者全家,提携他们的子孙后代。”

“其实,就算他不说这些,百两黄金也足够买下许多人命。就这样,三百个傻子留了下来,其中有一姓顾名秋生的大傻子,更是主动请缨当了守城将领。然而援军迟迟未到,他们最终战死在那里,关隘也落入敌人手中。”

少年看着一粒小小的星点落在眼前的墓碑上,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而这时,那位袁校尉作为叛臣亲信,早已被关进大牢,无力兑现他的承诺。”

“可关隘丢了,总得有人来背这个天大的黑锅,还有谁比傻子这群死了的逆党更合适?很快,朝中有了定论,他们不力失关,行径可耻,其罪当诛!”

“偏偏这时,那袁校尉被人救了出来,但他为了保住自身,对自己的承诺一字不提。更讽刺的是,就在一个像今日这样的雪夜里,傻子顾秋生的族人将他除族,他那同为傻子的老婆抱着孩子被赶出家门,转眼就被漫天风雪吞噬,没了踪迹。”

雪花落在少年发间,融化成细小的水珠,顺着他的眼角落下,竟像泪水一般。他脸上很平静,可这份不带激动的平静,却让注视着他的吕良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扩散到了全身。

他很想说他理解少年的怨怼,但似乎,可此刻,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

这才是最可怕的。

而周会宁呢?她看着少年毫不显得悲伤的眼睛,想到那妇人若知道他后来又为此遭了一场风雪,不知要如何心痛。

一时之间,对那日将军府之行,又有些庆幸,对自己要做之事的决心,更是愈发坚定。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这个时候那个傻子妇人,一定会咬牙切齿,将傻子的孩子抚育成人,要求他报仇——而我就是这个孩子。”少年平静地说,“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她从货郎口中得知了部分真相,传说袁校尉悄悄为傻子们立了衣冠冢,传说连萱堂先生那样的大人物,都为她丈夫写了祭文。她坚信自己的丈夫是为国牺牲,也体谅袁校尉有难言之隐。所以,她毕生所求——”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意终于彻底消失了。

“是英雄应该得到正名。”

“英雄该得到公道。”

吕良感到一阵轻微的耳鸣,仿佛被少年的声音抽走了他周遭所有的空气。

不是复仇?那这一切……他下意识地看向被捆在一旁的吴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茫然与惊骇。他们所有的预判,在那一刻,地基崩塌。

焰火恰在此时停歇,乞人们举着火把,照亮了这片孤单而拥挤的墓园。少年的话语飘在雪里,浮在空中,被北风吹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冷。

……

……

“这难道不好笑吗?”

“被人欺骗的傻子,怎么会是英雄?”

“死了的人,又需要什么公道?”

“我们最多能做的,不过是建一个小小的墓园,埋下那些傻子的衣冠,安慰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罢了。”

少年再次拔掉吴伯嘴里的布条,认真地述说着自己的想法。这原本是十分嘲讽的话,但听在每个人耳朵里,却知道真正的事实,远比这讽刺的多。

而这一次,吴伯没有再说话。

在少年否认了自己的身份后,他第一次意识到故事里那位可怜的寡妇,对将军竟毫无怨言。她以最朴素的心思体谅了所有人的难处。

将军也有难处。可很多时候吴伯自己也不明白,他与将军这些年对墓园的隐秘祭奠,照料那几个孤儿,究竟是为了告慰亡魂,还是为了安抚自己的内心……

林林总总的念头,像条毒蛇,猝不及防地钻入他的心口。他想起那个冰雪割人的冬日,他背起眼前的少年,然后对说了那一番软硬兼施的话。

他哑着嗓子,“所以,当初你来到将军府,是因为……”

“因为她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求我帮她来天佑城讨一个公道。”少年回忆过去,眉头紧锁,“我压根不想答应,她偏偏死在我面前。我只好应下。她总说她的丈夫很伟大。而如今袁将军处境好转,她又觉得他已经有了勇气,向所有人说明当年的真相,还那群傻子一个公道。”

“可她不知道,傻子为钱财而死,懦弱者畏罪退缩。从头到尾,这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最后一束焰火恰好在夜空绽放,旋即黯然消逝。紧接着,黑暗与寂静如同两只巨手,轰然合拢。

墓园笼罩在风雪中,笼罩在死一般的沉寂中。

少年脸上挂着看似温和的笑容,细看之下,那笑意却冰冷到了极致。

“骗局……”吕良低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方才少年故事里所有的悲壮与苍凉,在此刻骤然浓缩成了两个冰冷而滑稽的尾音。

他下意识地和吴伯对视一眼,一个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被事实击垮的茫然与羞惭,一个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洞悉历史污浊后的无力与悲哀。

他们知道,故事里的袁校尉,就是如今的宣威将军袁文韶,而所谓的“傻子们”,便是指当年,袁文韶将军悬赏百两金子,留下来断后的人——

人称,桔子关三百壮士!

……

……

故事说到这里,真正的事实似乎已经很明了。

大军撤离,总要有人断后,洼姚内乱,援军不能及时赶到。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的确是一场骗局。而那三百壮士,当初也确实是为了赏金才留下来的。所有关于英雄与公道的美好幻想,不过是那个妇人一厢情愿的梦而已。

所有人的沉默中,少年再次拍了拍手,从怀中取出香烛、一小包牛肉干和一壶酒。袅袅青烟从祭台上升起,他将牛肉干放在台上,又提着酒壶,对着那些断裂的墓碑,逐一浇了下去。

“滋——”

“滋滋——”

“滋滋滋——”

淡淡的酒香被寒风吹拂着,落入所有人的鼻唇之间,湿润的酒痕,逐渐没入石缝里,化作一道浅淡的印记。

这看似正常的祭祀动作,却让吴伯和吕良再次感觉到了冷漠而疯狂的气息,他们的心神彻底地,跟着熄灭的烟火,飘动的风雪,陷入了无穷的寒冷之中——

眼前这个少年,根本不是什么身世悲惨、行为偏激却目的明确的复仇者。他那一句“英雄该得到公道”,撕碎了他们先前对此的一切预判。

一个强大的、有能力的、并且不按现实规则出牌的理想主义者,是所有现实主义者最深的噩梦。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目标会做到哪一步。

而此刻,英雄本非英雄,公道无处可求……

那他,会做什么?

就在这空气仿佛要永远凝固的时刻,周会宁的声音清越地响起,打破了沉默。

“听起来,你并没有仔细读过那篇祭文,甚至没看过里面的内容。为什么?”她轻声问道,“它对你而言,不该很重要吗?”

祭文?

吕良感到一阵眩晕。他知道桔子关三百壮士的事,也听过传闻,说萱堂先生曾经看不过眼,写下过一篇祭文。

这些传闻在此时被骤然提起,像又一块巨石,砸入他已翻江倒海的心中——

原来那祭文是真的,和眼前这片墓园一样,是袁文韶偷偷隐藏的秘密。可这迟来的、隐秘的忏悔,与那三百条性命、和那个故事相比,实在是显得过于苍白和讽刺。

但他仍保持着平静,他看向吴伯,试图从这个同样知情的老者得到祭文的内容,可吴伯只是面露懊恼,粗声说道:“我又不识字!”

与此同时,少年浇酒的动作顿了一下。他面色依旧平静,细看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松动与恼火——那恼火竟和吴伯颇为相似。

就像是一个隐藏了许久的秘密被戳穿,也像一个不愿承认自己是文盲的人被当众点破,他不愉道:“我又不认识字。里面的内容我问了,无非是悼念那三百壮士之流,萱堂先生写的祭文,难道会有什么问题?”

“原来如此。”周会宁看着少年那双强作平静的眼睛。他只是为信念赴死吗?那位妇人,对他意味着什么呢?这种一腔孤勇的感觉,这种独自面对风雪的感觉,让一股微酸的情绪,在她心头轻轻一撞。

她明白了,萱堂先生亲手写祭文这件事,不光对那位妇人意义非凡,对少年而言,更是支撑他走到现在的重要信念。

她斟酌了片刻,才用一种轻柔,也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事实上,那篇祭文写的,是一个小女孩的故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连落墓碑上的雪粒,也似乎不再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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