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齐之福

唯有金域压下心中突如其来的不安,问道。

“这,这跟萱堂先生有什么关系?”

话音方落,他便瞧见文相脸上掠过一丝轻蔑。

不,不光是文相。应月台上的文武百官,脸上皆露出了轻蔑,更有甚者,眼底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那目光如腊月冰水,泼得他心头一凉。他们在轻蔑什么?又在鄙夷什么?方才还与他推杯换盏的官员,此刻竟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任由他突兀地立在原地,疑问消散在寒风里,无人应和。

一道无形的壁垒轰然竖起。

金域突然发现,这一刻,他用无数金银利益打通的大齐朝堂,似乎第一次向他展示了隐藏其下的暗流。

他却被孤立其外,无法看懂。

而这时,刘柱低头在元平帝耳旁说了一句话。元平帝随百官一起抬头,远远望见一人风尘仆仆,正于台下勒马。

“是左裕回来了?”他问道,得到刘柱肯定的答复后,脸上露出几分思索,“宣他上来。”

……

……

应月台上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谁也未料到,前往溪山林氏代圣人致祭的左仆射,竟会在此刻返回天佑。

“左卿辛苦,溪山一切可好?”元平帝温声问道。

“仰赖圣人洪福,林氏的郎君们虽悲恸难抑,皆已安顿妥帖。”左裕没有过多赘述,他望向元平帝的目光中,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意味与力量,“诸事俱已办妥。”

左裕的性情和能力,元平帝已经很熟悉。望着眼前神情疲惫的臣子,他想起方才那首祭文。

性纯质朴,真挚动人。

若这真是林萱堂所撰,那所谓大善至伪、大智若愚,此人实在深不可测。

这让他看左裕的目光变深了些。

左裕是他亲自派遣,此刻回禀本就合情合理。但这恰到好处的巧合,仍让他心底掠过一丝警觉。

元平帝没有追问,而是换上了更加温和的笑容,挥了挥手。

“左卿,你是萱堂弟子,你如何看待这份祭文,果真是萱堂先生显灵吗?”

左裕眉心警觉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便有刘柱代为说明今日之事,又将那被人抓得起毛的废布料递到他的手中。

目光落在布料上那些仿佛要凌空飞去的笔触,左裕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同坠入一场混沌大梦。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眼,扫过周围百官复杂各异的神色,掠过面色僵硬的金域,又看向似已下定某种决心的金蓝湾。最终,他转过头,对元平帝露出一抹略带疲惫的笑容:“圣人,孤鹤凌空,天下无双。这确实是老师的字迹。”

孤鹤体?金域如遭雷劈,曾经,因为与王兄意见相左,他并未曾认真地去了解那传说中的萱堂先生。

这竟是孤鹤体?!

不错,这正是文武百官乃至天下文人,穷尽心力也未能摹其风骨万一、由萱堂先生独创的书法绝艺——孤鹤体。

这正是为什么,这篇返璞归真,淳性自然的祭文一出,整个朝堂,都陷入了无尽的沉默。斯人虽逝,他的遗泽与威望,至今左右天下许多人的心意,也是圣人高举的一面旗帜。

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孤鹤体。所以,这祭文,必然是萱堂先生的手笔。而左裕的亲口确认,更给这份真实性,盖上了最具权威的印章。

在一片寂静中,金蓝湾看着金域淡淡一笑,复述起多年前,他在某本书上看到的那句话:“王叔,做人,还是应该多读书。”

作为大齐属国,洼姚王室素来推崇修习萱堂先生所著之《仁学》与《礼学》,更曾两度延请承继溪山衣钵的留侯周茂松亲往讲学。此举固然是仰慕萱堂先生高才,却也是通过这种方式,向大齐表明恭顺臣服之心。

金域不识孤鹤体,这份无知,不仅是当众失礼,更是一场**裸的政治失败。

此言一出,金域当即怒目圆睁,死死盯住金蓝湾。而金蓝湾心中,岂止是畅快二字所能形容!他脑海中浮现出鸿胪会馆桌案上那卷被他翻得微微开线的《仁学。

某一页绢书的留白处,一行朱砂小字所写的,正是他方才用来回击金域的那句话。

幼时初读至此,他曾大为震惊,不解一代大儒为何会写下这般随性直白的句子。

如今他总算懂了。那位萱堂先生洞悉人性,早已知晓这世上多的是金域这般心术不正、面目可憎之徒。对于这类人,这句看似玩笑的当头棒喝,便是最慈悲、最透彻的点醒。

当然,这一切多少被金蓝湾的记忆美化了几分。事实上,此刻北风正穿过鸿胪会馆的窗棂,拂过案头摊开的绢书,那铁画银钩、清晰无比的字迹,赫然是另一句更促狭、也更一针见血的话:

“赠商五:人丑还是应该多读书。”

不过归根结底,这并不妨碍眼下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

……

“呼……”北风再度卷地而起。

夜空的焰火早已熄灭,地上的华灯也渐次燃尽。沉沉夜色里,唯有黯淡星子与细碎雪片交织飘落。然而,应月台下,万民的声浪却如潮水般渐渐涌来。

“这便是萱堂先生的字么?好生俊逸!”

“写的甚?这些字好似鹤儿,故而叫孤鹤体?”

“这……莫非是萱堂先生显灵了?”

“……”

这片土地上,识文断字的人寥寥无几,但见过鹤的人却不在少数。

只因天佑城最大的城门——“叩天”门的门额上,那“叩天”二字,便如两只引颈问天的仙鹤,风骨卓然。

鹤栖息于溪山,自陈朝而生,在大齐而逝,却也在天佑留下影子,陪伴着天佑城的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哪怕人们看不懂这篇祭文,却也认出了祭文上的字体——孤鹤!

就在这时,黑暗了许久的天佑城中,点点素白灯笼随着风雪缓缓升空,无依无靠般漂浮在浓稠的夜色里。这并非周会宁又有动作,而是宫中并未下令中止灯会,寒宵灯会依例进入了今年最后、也最为特殊的环节——放天灯。

放天灯,意在慰藉去岁战死与牺牲的将士英灵。

然而,这般凄清绝美、壮阔无垠的景象,愈发印证了所有人心中的猜想——

萱堂先生当真故去了吗?这是长久以来,萦绕在许多人心中的疑问。

他们与萱堂先生相隔遥远,但正因为这份遥远,当他们吃着经萱堂先生改良的稻种,用着经他改造的水车时,才愈发难以相信,这样一位伟岸而神秘的人物,会骤然无声无息地湮灭于世间。

而此刻,孤高的鹤,凌空一飞,无双无对!

百姓们攥着手中的祭文,心头莫名涌上一阵酸涩。

“萱堂先生显灵了!”

“萱堂先生,回来看我们了!”

“萱堂先生显灵,天佑大齐!”

……

……

“萱堂先生显灵,天佑大齐!”余居与司马明混在人群里,共同喊出这一声。话题能引到萱堂先生显灵上,自然有二人趁乱施力的功劳。可此刻,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无言。

“我原以为,我等伺机而动,或许会扰乱夫人的布局,错失营救留侯大人的良机,心中始终惴惴不安。谁知她们竟布下如此惊天大局,又哪里需要我们这点微末助力。”余居轻声叹道。

“也就是帮着逞些唇舌之力罢了。”司马明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面色涨红,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祭文。此刻,这份他们曾视作机密的粗糙布料,早已不再是需要刻意掩饰的秘密。

“孤鹤体无人可仿,看来,恩师当年确曾写下此文……”余居皱起眉,“司马兄,你觉得林夫人,在这时候讲它拿出来,是想替桔子关那三百人翻案吗?可我不明白,此举与营救留侯,有何干系?”

“夫人落子,如天马行空,难以一时看清楚。”司马明面上故作平静,心腔却为那个不可思议的揣测剧烈搏动、抽紧,既带着一丝疼痛,又满是难以置信——

“你相信公道吗?”十年前,老师站在他面前,微笑着问出这句话。“我要如何相信?”他当时这般反问。

是啊,此后桩桩件件,皆印证了他的质疑。

可现在……

他强行按捺住那令人心旌摇曳、浑身战栗的念头,示意余居看向应月台:“余兄,且看诸位大人的神色,便知夫人此局,已然奏效。”

……

……

不错,较之神龙大街上再度汹涌、激动垂泪的人潮,应月台上,唯余风雪呼啸,与一片死寂之下、更令人窒息的暗流。

袁文韶面色隐隐发白。

这篇祭文,他多年前便已见过。此刻它本该深藏于他府邸密室之中,究竟是何人泄密?而桔子关……一个骇人的联想猛地击中了他——方才那照亮夜空的焰火,发起处不正是城郊征衣冢么!

他望向远处频繁调动的九鼎军,圣人赐下的软椅此刻灼如针毡。眼前一切与他关系密切,他却什么也不知道,这无知本身就是最危险的信号。

焦灼的烈焰炙烤着他的肺腑,偏又动弹不得。

此刻,他撞上袁僳探询的目光。可仅凭这匆匆一瞥,又怎能传递千头万绪的讯息?征衣冢之事,他连吕先生都未曾透露,大郎又从何得知?

当年刻意的隐瞒,终究在这一刻反噬自身,让他尝到了深深的无奈与苦涩。

除了袁文韶,文武百官的神情亦是凝重万分,复杂难言。

萱堂先生显灵?或许是他人作祟,或许确有其事。

可能走到庙堂高处的人,又有谁会真正在意鬼神之说?

他们真正关心的,是这件事会被如何定义,以及之后的连锁反应与朝堂变局。

北风卷地,飞雪渐稀,然那篇祭文与万千焰火所带来的震撼,还没有结束。事实上,它们来得太快,来得太突然。即便是为今日做足准备的朝臣们,也被这雷霆万钧之势打得措手不及。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最高处那位神色莫辨的帝王,静候他的决断。

元平帝双眼微眯,前尘旧事如流水般掠过心头。

戚太后临终圆睁的怒目,那年天佑城滚滚坠地的人头,失守的桔子关……

那年,当真死了三百人么?

彼时朝堂,给他们定下的定论又是如何?附逆戚氏,痛失关隘,罪大恶极?

说实话,他已有些记不真切了。

但……

他抬起头,北风呼啸,雪落人肩,空中素灯飘摇,台下万民垂泪,台上文武百官,无不肃然凝望于他,静候他的圣裁。

戚氏已成过往,萱堂亦归尘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任他多少风流人物,多少惊天之局,也难撼动这如画江山分毫。

最终,元平帝的目光落在金蓝湾身上,露出了亲切而温煦的笑意。

“四王子所言甚是,萱堂显灵,佑我大齐。此乃天降祥瑞,亦是我,大齐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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