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盛满了乌羽色的墨汁，阴沉得将近溢出。

“那个混蛋，死哪儿去了？”

肌肉虬结的寸头壮汉双手插着兜，身后跟随着摇头晃脑的三个小混混，手里各拖着一把粗壮的狼牙棒，棍体摩擦着地板的吱呀噪音令人牙酸。

“老大，在那边！”其中一个小混混兴奋地指着下方，斑斑血迹在肮脏的地板上飞溅出一条条短促的线条，像鲜红的指示牌一般令受伤的主人踪迹无所遁形。

被称作老大的壮汉轻轻挥手，身边的人便排成一字，堵住了狭窄暗巷的唯一出口。

“咚、咚、咚……”

宛如猫捉老鼠般的戏弄。故意跺出沉重的脚步声仿佛宣告猎物无处可逃的判决，他们露出嗜血的微笑。“小混蛋，看你往哪逃？”

四人瞬间冲入，四下张望，却没发现人影。只有消失在尽头的鲜红血迹无声嘲弄着跟丢了猎物的猎犬们。

“老、老大，还追吗？”刚才兴奋的声音变得颤抖，正是刚刚指路的小混混。

“你说呢？”老大啧了一声，一脚踹上对方的腹部，痛苦的惨叫立刻充斥在昏暗的巷子。

不堪重负的雨滴重重砸下，随后很快密集地嵌入每一寸土地。血迹晕染成花朵，又渐渐浅淡，直到消散。

这群猎犬意识到追踪在此时变得艰难，于是说道：“收工吧。”

昏暗的小巷恢复了应有的宁静。

在嘈杂的雨声中，扒拉在建筑上方，那也是处于视线死角的一道瘦弱身影终于急促地大口喘着粗气。这身影的主人正是那个被追踪的“混蛋”——克拉提亚。

克拉提亚白皙的脸颊被巨大的运动量，以及压抑到近乎窒息的呼吸刺激得充血而通红。

银灰色的碎发被污血和尘垢结成一缕缕，但他的双眼却亮得惊人。

那是一双仿佛吸满了血的深艳红色眼眸，竖成弯钩的银色瞳孔，仿佛一轮皎月悬挂在血色夜空，如果仔细注视着他的双眼，会有一种被吸入另一个世界的预感。

那双眼翻涌着复杂的情感——不屈、不甘、愤怒、痛苦……但在合眸的一瞬间，却全部收起，只剩下空无一物的平静。

瓢泼般的大雨越下越大，拍在克拉提亚的脸上生疼，冲刷着他无处可躲雨的身体的各处伤口，一滩红色的雨水从他脚下冲走，流进腥臭的沟渠。

克拉提亚自嘲般地笑了笑，裹紧了吸满水而变得沉重的黑袍，拖着无力的身躯，小心翼翼地隐蔽这踪迹，回到那个临时居所。

众所周知，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像他这样的人注定是被剥夺的一方。生而强大的Alpha是天生的军人、领导者，Omega作为珍稀的生育者享受优待，而Beta作为社会的中坚力量默默付出着。

克拉提亚则算是这个世界的异类。比Omega还要虚弱的体质，却没有腺体。这样说来，他更像是身体很弱的Beta，但是他却有着Alpha和Omega才有的信息素。

到底算是那种性别呢？能确定的姑且只有第一性征为男的事实。

克拉提亚的处境本就尴尬，却有着一副好皮相，更是怀璧其罪，激起了一些人蠢蠢欲动的恶念，想要将他凌辱到那副冰冷的面容被破开，露出求饶的狼狈。

但无论如何，克拉提亚总是那副没有波动的脸，只有那双眼能窥得一丝丝人类的情绪。

雨水泡涨了伤口，边缘处的皮肤泛白，显然一时半会很难愈合了。

克拉提亚却像无知无觉，感受不到疼痛似的，行动毫不顾忌着伤口，大开大合地快步前行。

夜幕降临之时，保证自身安全是第一要务。

此时此刻的门冬星下城区充满了危险，从小就在这种地方生存的他更是深谙这点。

一切以自身利益至上。

学会保守底牌。

不要相信他人。

这是下城区人士生存的基本守则。但凡事都有例外。

即便是废物的克拉提亚也有着心中想要守护的人。

在接近居所前，克拉提亚反复确认了自己身边没有引来任何危险的因素，才七弯八绕地跑到了一栋破旧而不起眼的建筑前。

克拉提亚轻轻地敲了三下门，停顿了一下，又拍了两下。

“来啦——”轻快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门很快打开，温暖的光芒从门缝中露出，室内外强烈的气温差使得门内朝外冒出了白色的雾气，女孩朝克拉提亚展露出纯洁的笑颜。

“哥哥，欢迎回来！”

女孩向前扑到他的怀抱中，摸到了湿透的衣袍，她向上摸索到克拉提亚的手，果不其然是冰冷的。她一边轻轻地用手揉搓着克拉提亚僵硬的手指，一边带上门，将克拉提亚带进温暖的室内。

克拉提亚并不自知，只有在注视着那个女孩时，他的嘴角才会微微勾起，露几分温柔的神色。少女名叫爱丽丝，是克拉提亚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家人。

和他一样，爱丽丝是生来就有缺陷，被遗弃的孩子。

克拉提亚在十岁那年捡到了年仅三岁的爱丽丝，那时的她还只会说些简单的词语，对周遭的恶意一无所知，只是呆呆地坐在垃圾堆里捡着残羹剩饭塞进嘴里，漂亮的小脸沾上了垃圾的脏污，衣服同样肮脏却并不破旧，单凭这一点，克拉提亚就知道，遗弃的时间还很短。

起初，他没有产生保护的想法。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已经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克拉提亚一想到“家”的字眼，还有妹妹爱丽丝在门前迎接他的笑脸……即使遭遇再多的苦难，承受再残酷的折磨，也能撑下去。

万家灯火，总有一盏灯是为他而点亮。

克拉提亚换下了湿冷的黑袍，坐在暖炉旁取暖。一旁的爱丽丝端来了加热的饭菜，心疼地说：“哥哥，淋这么大的雨回来，明天休息吧，不要再出门了，不然一定会病倒了。”她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都怪爱丽丝没用，让哥哥一个人出去挣钱养爱丽丝，受这么多的苦……”

爱丽丝的眼睛近乎失明，漂亮的蓝色眼睛蒙上了一层浅灰色的翳。

日常生活中，她只能勉强感受到光线，隐隐约约地通过色块来分辨事物。也正如此，看不见的爱丽丝，也在克拉提亚的保护下，并不了解这个世界的黑暗。

克拉提亚只是轻轻地说：“这算不了什么。”他顿了顿，又把语调放缓，想要哄着她：“爱丽丝，小公主只要乖乖地待在城堡里等着王子就好。”

“可是，爱丽丝一点也不淑女，做不成公主，爱丽丝只想成为骑士，保护哥哥。”爱丽丝认真地说，轻轻握住克拉提亚的手。

这双手颀长却不柔软，上面结了许多道伤疤，却给两个人的小家创造了无限温暖。

“哥哥，明天就是我的12岁生日了，什么礼物都不要，只要能实现我的愿望，能分化成最厉害的Alpha，赶走欺负哥哥大人的坏蛋。”说完，爱丽丝开朗地挥着拳头，舞得猎猎生风，好像真有了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克拉提亚摸了摸爱丽丝的头，“笨女孩，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

他从潮湿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纯黑色的小方盒，这一路上他小心用防水的包装护住了它。

克拉提亚递给爱丽丝，认真地说：“这是生日礼物。先交给爱丽丝，到了时间就打开吧。”

克拉提亚假装如平常一般地催促着爱丽丝早点睡觉，一直忍着疼痛，冒出了了冷汗，直到爱丽丝入睡，他才轻手轻脚地取出特质的伤药，涂抹在狰狞的伤口表面，然后用纱布包扎得紧紧的。

这脆弱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崩溃。

而克拉提亚也不知道，自己庇护爱丽丝的做法究竟是对是错。

如果他死了……爱丽丝，她要如何生存呢？

克拉提亚包扎伤口的手有些发抖，身体也越来越无力，他知道这一次又到了极限。他急促地喘息着，在衣柜深处的一块翘起边的木板摸索，捣鼓几下打开了柜体与墙壁之间看似严丝合缝的一处空间，里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针管和玻璃小瓶。

如果有人无意中发现藏着物品这个的位置，第一反应大概会以为这个房间的主人是瘾君子。在星际时代，许多事物都随着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先进了，但人类追求刺激的劣根却没有随进化而淘汰，恰恰相反的是，这灰色的产业更加蒸蒸日上了。

但是，这样想也没有错。因为克拉提亚的情况确实与上了瘾的那些人相似。

就像瘾君子无法离开那些令他们视作第二生命的玩意一样，他也无法离开那玻璃小瓶中摇晃的神秘液体，那是黑市名为基因提升剂的药物。

它的珍贵程度堪比黄金。

大星际时代初期，无尽的战争留下的一些影响却是难以磨灭地深深刻印在了基因中，以致于像克拉提亚这样废物也有很多，天生畸形、精神力体质从一开始就没有提升可能，像这种问题也变成社会常识了。

即使基因提升剂据说只是秘密人体实验室流出的试样品，质量参差不齐，具体作用也语焉不详。但无数人群却对此趋之若鹜，毕竟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中，只有实力才是硬通货。

而所谓实力，就算再怎么努力提升，从一开始就被基因限制了向上的空间。

即使那个提升的希望是虚无缥缈的，也是无数人一辈子追求的唯一机会。

基因提升剂的真实效用究竟如何呢？

别人或许不清楚，而克拉提亚却从小到大亲身体会了，也沉沦在名为基因提升剂的毒药里。

即使是饮鸩止渴，他也不得不如此一支又一支地注射下去，直到压制不住他破碎的基因序列而自我毁灭的一天。

这个秘密谁也不会知道，即使是爱丽丝。

她不会知道，亲爱的哥哥克拉提亚即将迫近死亡。

她也不会知道，最后的最后，一直一直守护着她的下城区唯一的家人，会带着基因实验的秘密永远沉睡。

这是命运给十九岁的克拉提亚写好的结局。

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他，而他的死就像下城区冬天结束的最后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融化。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