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昐说:“A。”
他做出抉择,只用了一秒钟不到。柔软的质地坚硬了,温驯神情变作生硬的冷拒。生理监测仪器高亢报警,证明他在撒谎;但他的表现仍然平静。
林昭道:“第二题。你敢保证,自己确实没有撒谎吗?A、是。B、否。”
顾昐仍然选A。观察房间里的人再次记录下了不真诚却准确的答案。
“第三题——它也是本场能力测试的最后一题。”林昭道,“顾昐同学,现在,你感觉紧张吗?”
酒瓶底镜片后的眼睛微妙一闪:“这个……这个问题也和能力测试有关?”
应激反应退潮,顾昐找回被突发袭击冲散的理智,质疑起了这场测验的真实性。但,太迟了。
“它是我们工作满意度测评的考核标准之一,是超管局后续改进测评体验的重要参考依据。”林昭信口胡诌,“三秒钟内,告诉我你的感受。”
顾昐迟疑一会儿,无可奈何松了口风:“紧张。”
他一点点张开紧蜷着的手指,神色茫然,露出空虚之色。监测仪器上数值陡然回落,证明他此刻的愧悔不安。
“……可太紧张了!”被拆破痛处,他突然不讲道理恼羞成怒,一叠连声地抱怨,“突然就叫人来考试,我问考什么,没人回答我。这叫我怎么复习准备呢?什么都不许带,计算器也不给带。我要看题,不许我看题,叫我乱做一气……没见过这样的。问什么都不答,你们这个工作态度,可真的是……”
对他人发出的指责,大多是对自身不满的外溢。让他发泄一会儿吧,林昭想。他关麦,往回问两位呆立着的检测员:“可以了吗?”
两人迟滞一秒,卡卡地点头。
“那就立案吧。”他起身往外,“等你们消息。”
秘书追上两步:“林工,您这就要走了?这还没收尾呢……您不跟完吗?”
“所里有事。”林昭简单回了句。他好似不想再在这封闭空间多呆一秒,用最快速度推门出去了。
回到方管通道入口一端,林昭按下上行按钮,呼叫电梯。
片刻,轿箱落地开门。
房间嵌套房间,宛若巨大的蚁巢格格相扣。封闭室内罗网密布,测试顾昐极限抗压;监视封闭室内的观察间,也被提前布下了侦测仪和干扰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邀他到现场来跟进顾昐测试是一方面,另一目的,是对他存疑,要对他是否觉醒传说中的“飞行”异能,对一个初步筛检。
所以科室秘书才着急忙慌,要按住他动手机。
全包裹干扰带屏蔽态下,即使他拨打超管局内线,也是无法接通到办公室的。
试图暗中监控、测量他的事实,即刻就会暴露。
有什么事不能直接问?非得这样藏头露尾的。
对合作伙伴都不能够袒露信任,反而要在背后窥伺。林昭对这样的行为,本能有些反感。
当然了,怎样都好,他都不可能把小猫交代出去的。
就算他双标吧。
但小猫毕竟是小猫呀。
林昭走进电梯。
黑洞洞的摄像头后方,远方某处的监控画面里。
轿箱内侧闸门平滑合拢,遮去了林昭身形。
“温科!他走了!”负责监视的控制员惊道。
“林工发现咱们在监控他了?”另一个疑惑道,“怎么发现的?”
“鬼吼什么。”温准叼着根红塔山,一屋子烟气里抱臂站着,越过两名控制员头顶注视着监控屏,道:“断电,刹车。”
光源忽灭,匀速上行的轿箱骤停,倏然一抖!
红外视野下,能看到林昭立在原地,一动没动。他左手抓握着扶手栏杆,右手指尖不知从哪拈出枚硬币,纤长五指张开,将小小的金属圆片往上一抛——
“他在干嘛?”一个控制员道。
“笨。”另一个控制员兴高采烈,“这叫上帝不掷骰子!”
金属币扑棱棱打着旋儿,以越来越慢的速度,冲至静滞点。
而后速度掉头,垂直向下,自由落体!
叮——!
“反了吧。”第一个控制员嫌弃道,“要我说,这得叫上帝没事就丢两把骰子,老赌棍了,一等三。”
“是丢硬币啊。丢硬币好吧!”另一个不满起来。
温准冷笑:“上帝?哪儿呢?”
两个控制员一起缩了缩脖:“人民群众就是我们的上帝!”
金属硬币脆生生地撞在轿箱地板上,翻滚几圈,躺平不动了。
没表现出任何特殊之处,就是枚普通硬币。
温准疑惑地打量了金属片片两眼,转开视线到摄像头返回的数据上。
“未检测到光量子反应。”
“未检测到电磁波异常。”
“各项生理数据表现正常,未有明显波动。”
“……太正常了。”
“正常到不正常。”
“绝大部分的高功能人群,都是在某种应激状态下受到肾上腺素的爆发刺激,瞬间觉醒超能力的。”
“……或至少,会出现轻微的能量波动反应。”
“他没有。”
“他没有超能力。”
“他不会飞。”
二人异口同声:“那,那些视频是怎么回事???”
温准咬牙,犬齿深深扎进绵软的过滤嘴:“复位,高倍放大。看那硬币是个什么东西。”
短暂的“机械故障”很快修复,电梯内灯光亮起,重新启速,平稳上行。林昭没事人似的,任由那硬币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没给它一个眼神。
“月球旅行纪念币。”监控视窗上画面倍放,变焦调整,定格在月宫、嫦娥和玉兔的浪漫图样,“没有面额……这个是背面。”
另一个控制员偏过脑袋:“月币啊!这个我家也有!月球博物馆的纪念品……没想到林工这么有情怀,还带着它在身边。”
“正面什么样子?”温准多问了一句。
“听说是五十块!”一个控制员说。
“什么鬼,是降落在月球表面的太空人好吧!”另一个控制员受不了地纠正他。
温准:“闭嘴。”
没一句有用的。
几人身后,另一块监控屏上,顾昐已在检测员的陪同下走出了封闭室。
作为未成年人受试的奖励,他额外获得一小袋黑芝麻桃酥,用于抚平他波澜起伏的情绪。
上行电梯平稳减速,预备在地面层停靠。林昭弯身,拾起纪念币收好。
电梯停稳,门开,缓缓分出一条宽缝。一只戴着半截皮革手套、指骨分明有力的大手突然探出,拽着林昭,将他一把拖了出去!
温决!
温准瞳孔微缩。
别说这还拍到了一只手。
他化成灰温准都能认得出来。
烧尽到尾的纸烟碾碎在玻璃缸里,温准心平气和嘱咐完后续的工作:“你们忙。我上去看看。”
垃圾间的门砰地一声扯开,陈腐空气混着飞灰扑面涌出,林昭下意识捂住口鼻,呛了声。
“你娇气个啥?”温决压下咳喘的冲动,挟着林昭滚进清洁阿姨专门拿来储放纸板和空瓶的小隔间,反手将门一摔,“忍着吧,这楼里就这儿没监控——”
“老变态。”他习惯性骂了句温准。
“你是什么人?”垃圾间里是没有监控了,却有股难以言喻的酸馊味儿,林昭不得不拿手捂着,不由得也有些烦躁起来,“我们日理万机的温科长总算是想到复制一个自己,来帮他接打永远听不完的电话了?”
温决:“!!!”
好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上来就狠踩痛点,给他怒气条干到爆炸发白了。
“抱歉,我随便说的……我向你道歉。”林昭并不是很想挨揍,但他这会儿也没什么好情绪,“你是温科的弟弟对吧?查案有需要我能理解,但未经公民本人同意采用偷拍偷录等手段获取证据是违法的,强制限制公民人身自由也是违法的。你们俩……就不能合法点?”
“闻你合法吗?”温决很不客气。他俯身,就着林昭颈侧不要命地抽了抽鼻子。
这隔间里味儿有多难捱,刺激到温决身上就有普通人百倍不止的强度。林昭在这只是绞着眉皱着脸,温决一口下去,却是连嗅觉器官带心脏都一挣一挣地抽缩起来了。
幸而,污浊泥雨般的混沌之中,几缕轻盈的柠檬香根草香气飘进了他的鼻息。
“……怎么。你没有超能力?”温决拧着眉,语气纠结。
灼热气息森然掠过覆着颈动脉的冷白薄皮,林昭不由得寒颤连连。他尽可能往后靠,直挺挺地贴住墙,整条脊背都僵住了。
没遇到过这样没分寸的,林昭的耐心也到尽头了:“我非得有吗?”
“那你他妈怎么飞的!”一星无名火起,温决撤出两步,劈手揪住林昭衣领,暴躁无比地将他往墙上一顶,“早上你和谁在一起?一只猫?一个远超风险级的危险能力者?两者皆有,还是咱们的哺乳类终于突破到风险级以上了!!?”
林昭突然冷静下来了。他被温决抵着,却用一种看绝症病人的悲悯眼神检视过他:“你的能力?超级感官?”
结着血痂的眼球骨碌一滚,侧证了林昭的猜想。
有一部分知觉系的超能力者,他们的生活是非常痛苦的。无法关闭的超敏感官既是福祉,亦是凌迟的折磨。比如705所的谭之,他的超能力“完全记忆”,就非常类似临床医学中的“超忆症”。他们会将生命中所有鸡毛蒜皮点大的琐事全都牢牢刻印在脑海中,无论痛苦、喜悦、哀愁、悲伤,何时取出来都新鲜刻骨无比。
听力超敏的能力者,在安静的夜晚能听到十层楼以上一根针的掉落;触觉超敏的能力者,接触到绝大部分织物的感受,都有如铁砂纸用力刮擦过皮肤。
睡眠障碍,饮食障碍,过敏反应,突发窒息……有如虱子一般藏在暗处,随时预备着趁隙而入。药物干预是维系正常生活的普遍手段,经历过这些没疯没残,只是情绪不稳定脾气暴躁点,林昭以为这已经算很好了。
“行吧。”林昭叹口气,伸长手臂去够门把手,“我能待在这个房间,你不可以的。”
飞尘、虫螨、污物粒子。随随便便哪一件,都会对温决造成数倍于常人的尖锐轰击。
“你娇气。”他反戈一击。
白光洞开,新风系统筛滤过的洁净空气扑涌进来,倏然吹开不可见的秽物与腐朽酸靡的陈年空气。
温决的强撑也差不多到头了。他咳了两声,像要把肺呛出来,惊天动地。
“他妈的谁在抽烟啊——!”他吼,“臭死了!!!”
“少嗑点药,挤掉你脑子里的水。”温准立在电梯口,唇角叼着根新点燃的红塔山,目光一扫,掠过林昭,钉住温决,“超管局的人,轮不到你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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