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感受,自然有由来。
高二那年的五一节假,臣妍的外祖父因病去世。
天气即将由春入夏,得知消息的时候,臣女士正在为着臣妍的播音艺考班选择事宜焦头烂额。
臣妍是自己做的艺考决定,自然也预计的是,由自己多方搜集各种机构信息做主。不过,这意图刚起个话头,立刻就被以“高中生专注学习少上网分心”为由打发了回来。
长辈态度坚决,她认命之余,也不忘记放弃为自己的最后权利竭力抗争。
“行……都听您的就是了,不过同样作为高中生,我总该有一丁点的最终选择权吧。”
拇指和食指在空中比划处一小段距离,窄得像她仅存的私心。
阳台的门大打开,春风转热,光也变亮。
窗帘被拉到一半,李姨五一放假回家,客厅里一共就三个人。
卓灼是最安静的那一个,戴着耳机,坐在一半的阴凉处里,靠着沙发背,照旧看着他那些晦涩难懂的大部头书籍。
这头,话音落下,臣女士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嫌弃她的不靠谱。
短短的几秒,臣妍眼睛没从茶几上的各种机构资料移开,已经敏感地下意识反问:“……怎么了?”
视线追过去,臣女士剥橘皮的动作停在半空,雕塑一般地静坐,随即凛然起身,吩咐她立刻收拾几件衣服,准备出门。
臣妍还有点懵,跟着站起身:“去哪儿啊?”
“回老家。”
臣女士语调平静,神色复杂,辨不清情绪。半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你外公去世了。”
一字一顿,说完,转身往楼上走,脚步有微妙的迟缓,不如平时利落,颇冷静,“我们去一趟。”
……
这一句,没有用回字。
臣妍眨了眨眼。
印象中,臣女士从没有这样过——她是典型的事业至上女性,看重形象,从容不迫,能把家庭关系处理得井井有条。再高的高跟鞋都能轻松掌握,而且,鲜少驼背。
人影在楼梯尽头消失,臣妍看向去处,又盯向自己的脚尖,眉头微蹙,太阳穴鼓鼓作痛。
卓灼收起书本和手机巧合地往房间里走,路过她时,脚步停顿。
一向发凉的眼睛微抬,说冷清不冷清,说温柔也不温柔,双目直视,语调平稳。
“……节哀。”他说的很简洁。
纯粹性格所致,并没有什么不重视,或者轻蔑的意味。
臣妍嘴唇翕动,想立刻回复,到底还是没答话,只勉强憋出个笑,心里有事,并未注意到一楼卧室房门比往日多停滞的几秒。
这当然算家庭内部的突发事件。
卓波因为商品货源问题在大洋彼岸出差,赶不回来,索性通过电话先安抚起臣女士,同时,另去一通电话,安排卓灼一同跟随,久违地进行了一番所谓父子间的男人交流,嘱咐他陪在一旁,要懂得看眼色、搭把手、扛事情。
事发突然,省内直通高速,不过三个小时的车程,驾车就能当天到。
臣妍坐在车后座,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时不时看两眼驾驶座上的人,压根不觉得累。
她知道臣女士心情不平静。
老家是座小城镇,比起繁华城市,还残留着不少上个世纪的痕迹。
几乎没有一条平整的道路,高速通了没几年,信号还时不时跳个E,全因为坐落山中,依山傍水,正儿八经的原生态、无污染、不添加。
天边的太阳,淡淡的黄掺杂进重色,水彩晕染出一大片波光。
恰巧远山如黛,景色不能说不好,却透着一股子瘆人的凄清寒凉。
车缓缓地停在一栋两层的小楼前,被人以挡住店门的名义,要去五块停车费。
一楼处的铺子被租出去,售卖着香烛纸钱。店主同两三个人支起一张木桌,扔着纸牌,点着香烟,各种大红和暗黄纷乱交杂。
臣女士握着方向盘,深深吐出一口气,挂上温和的笑,转头看向孩子们。
“这样吧,小灼,你就陪妍妍先去酒店。”
臣妍想也不想,接话道:“妈,我跟你……”
“听话!”
不到一半,果然被人截断。
臣女士严肃地看着她,根本不容反驳:“这里的事情跟你无关,”顿了顿,语气又重新变得柔和,“而且,妈妈也不需要你掺和。”
“可是……”
可是什么呢。
她同臣女士在执拗这方面几乎一模一样,因此也知道,对方做了决定的事情,绝不可能松口。
县城的中心酒店离这里不远,外表被修建得分外浮夸。
臣妍在房间里根本无心休息,趴在窗台吹风也无济于事。
从这里看出去,能借着高度居高临下,一眼望见县城公立小学的操场。
五一节假,稀稀疏疏有些人影,更多的是平整留白的橡胶跑道。
近几年由政府专款投资,设施翻新过一次,又和旁边的公立幼儿园打通,早已不是记忆中破败简陋的模样。
她在这里读到一年级,直到臣女士同家里闹翻,彻底死心,领着她去省城闯荡。
母女俩早期很过了一段苦日子。
臣妍并不记得太多有关那位外祖父的事情,但依稀记得,他离不开烟斗和白酒,喜欢使唤别人,观念守旧,疼爱儿孙,不怎么瞧得上女儿,更对她这样的外孙女毫无兴趣。离开这里以后,算得上是断绝关系。
此时此刻,几只麻雀扑腾着飞过视线,落在细长的电线上,变成墨点。
一只、两只、三只……
数到第五只,她跳下椅子,抓起随身包,拔掉房卡,铁了心要闯过关口。
可关还没闯,门打开一道缝隙,对面的房门同时响起明显的推门声。
“……”
卓灼衣着打扮不变,手扶在把手,站在灯下,十分沉静地瞧着她。
像尊俊美却威严十足的雕像。
大眼瞪小眼,微妙的气氛中,臣妍仗着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面对雕像保持着从容镇定。
“有点饿,我出去买点吃的。”她说,并打声呵欠,使自己显得疲累。
男生嗯一声,不咸不淡:“正巧,一起吧。”
臣妍:“……”
卓灼却没犹豫,反而先她一步将身后的门关上,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过来。
神色冷淡,没什么耐心。
“走不走。”他问得反而像个领导者。
都这样了,臣妍也懒得再装下去,出门后,头也不回,直奔来酒店时的那条小路。
路的尽头,香火铺老板正悠闲地搬着板凳,拿着笤帚,洒扫起门前杂物,预备着关门。
臣妍刻意留了一段距离,等在小楼旁的梧桐树下。
树叶沙沙作响,她反反复复地确认着臣女士是否来了消息。卓灼在一旁站着,不知道看向哪里,同样毫无动静。
等得焦灼时,周缘缘终于于千里之外,回她的Q/Q消息。
周缘缘:什么情况?
臣妍差点眼眶一热,无声地回她:有点难受
周缘缘:明白了
下一秒,消息变作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青春年少时,好朋友总是很多时候的依靠。
臣妍说很多,又听了很多,心下越发安定。
抬头时,才发现卓灼人影无声无息地不见,应当是刻意腾出空间给她。臣妍怔过半秒,干脆不再压低音量,倾泻着自己的担忧和思虑。
夕阳西下,香火铺被卷帘门封得严严实实,只剩一点碎纸飘在空中。
不知过了多久,臣女士从楼上下来,眼眶发红,脸色苍白,神情不能说好,脚步却很稳当。
臣妍眼疾手快,两步追过去,扶住掌心。
卓灼是在这个时候再次出现的。
就像有千里眼,顺风耳,最需要他时,从天而降。手上拎着一个口袋,无声无息地在另一侧把人扶稳,稳重又可靠,唯独呼吸有些纷乱,像是从什么地方赶过来。
不过,这会儿,臣妍也没心思问他。她一心挂在臣女士身上,眼神专注,只来得及问起长辈冷暖。
等三人终于到酒店,饭点早已经过了。
臣女士缓过情绪,慢慢在靠窗的那张床躺下,耐心地同他们俩说没事。
“还有点收尾的手续,”她将这事儿说得工作一般客观,补充道,“再呆一天就可以回家了。”
臣妍这次还是忍不住,变作强硬的那一方。
“不管,”她盯着对方的眼睛,尽力表达自己的决心,“明天我得跟着。”
卓灼是唯一没有说话的人。
在这方空间里,他几乎没有动作和声响,退出房门也作得无声。
待臣妍反应过来,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白粥和小菜,另附两杯满满当当的、冒着热气的白开水。
因为本身没什么食欲,索性将菜品端至床前,看着母亲吃下。
等扶着臣女士终于彻底躺下休息了,方才长舒一口气,回到桌子面前,托腮呆坐。
思绪得以放松,外面的麻雀同样散得一干二净,只留给人空荡荡的、灰雾色天空。
……
她没有卓灼的聊天号,只得掏出手机,发去短信。
“今天麻烦了,谢谢你。”
给谁不言而喻。
发完后,将头埋在胳膊肘,可能是因为精神绷紧,有一点辨不清时间快慢,醒来时还以为已经是几个小时后,按亮屏幕,不过眯了十分钟。
却没想到,卓灼的冷酷作风,竟回的不是如常的“不必”,或是干脆高高在上一些,不作回复。
屏幕亮光中,显示着一条四个字的指示,相当的言简意赅。
“出来一下。”
这会儿的走廊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阿姨推动清洁车的声响,呼吸声都是稀罕物。
臣妍匆忙洗了把脸,重新梳好头发,探出脑袋。对面的门看起来敞开了许久,里侧黑漆漆的,只有一盏桌前的台灯发亮。
卓灼从台灯拉出的亮线中里出来,提起一个袋子,递到臣妍面前。
“给我?”
臣妍嗓音有些沙哑,刚喝过一杯水。
卓灼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拿着。”
他像是皱眉忍了一下,一双丹凤眼重新变得沉静,叙述起一个平常的事实,“顺便买的,暂时只能找到这个。”
臣妍:“哦……”
走得近了,她终于注意到他额间半湿的发——
男性的体温从来比女性高得多,室内空调尚不足以按下这份热度,只不过不知道,汗是从哪儿来的,由何来……
明明才是五月份。
臣妍眼睁睁地看见门关上。
砰的一声,不轻不重,但果断非常,仿佛极难忍受走廊内仅存的、清洁车碾压地毯的轻微响动,一秒都难呆。
怎么跟猫似的。
还不等回房间打开袋子,梨涡已经先于她泄露笑意。
这是今天的第一个略显轻松的笑。
透过打开的袋口,甚至还琢磨起了,卓灼到底从哪里找到的这东西:几只撒着白芝麻的蜂蜜蛋糕,过度的甜腻味扑鼻,夹杂着油香气。比起那些陈列在保鲜柜中的复杂甜点,焦糖色的外表简单纯粹,轻松勾起食欲。
人人追逐潮流和网红产物的当下,唯有这样的老镇,才能轻松找到这样风靡一时、实惠便宜的大众甜点。
这应当是第一次受到他的照顾。
……
其实,有兄弟姐妹也不错——
灰雾色天空下,臣妍咬下一口,甜味化开,思路也发散。
当然,她的这位哥哥,太过别扭,不够坦率。
谢谢最爱木苏里姑娘的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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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C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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