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9.食欲

妮妮安娜一连昏迷了几天,醒来后就整日浑浑噩噩着,每天脑袋里只想一个问题,到底是谁把她抬起来放到这张床上的。一闭眼想到自己被人东西一样搬着的画面,只觉得屈辱,也就分不出多余的心力去想别的事。菲利克斯先生依旧缩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地像是房间里的一只爬虫。

有时候甚至分辨不出来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别人跟她说什么她就去做什么。听凭别人的摆布,在从前的她看来多么令人耻辱的一件事,可现在却连从前的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护士拉着她去参加什么欢迎会,欢迎会上护士故意念错了自己的名字,那意思简直是连着从前的自己一起给否定了。护士的话把她劈成了两半,短暂地清醒过后,妮妮安娜死命掐着护士的脖子,一遍遍地告诉她,话里难听的部分几乎都是对自己说的,我叫妮妮安娜·棘珀娜·德·拉罗什。你叫妮妮安娜·棘珀娜·德·拉罗什,是这样拼写的,你记住了吗?是谁?曾经在她耳边说过这句话,妮妮安娜想不起来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些人环绕在一起,嘴里唱着的歌也把她环绕在中间,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平静的只有最中间的一点,我们小小的,可怜的妮妮安娜。

在这洁白的天空下

我们携手,

走过阴郁的时光

每一段记忆都值得被珍视和遗忘,

我们珍藏,

我们回想,

我们成长,

这里,是心灵的港湾

这里,是记忆的故乡

那些遗忘的,终究会得到回报

那些痛苦的,终究会忘记创伤

我们一起创造的远方,

在这洁白的天空下

他们中有个推着轮椅的朝她过来,她昏沉着脑子,勉强认出来那张脸,来到这里后她看到的第一张脸。那张脸就像是她噩梦的开端,凑近了看,满面都是灰沉沉的死气,像是拢在白墙壁上的一块影子。

那团灰色在来回变化着,妮妮安娜感觉他是在和自己打招呼。这样的时候她自然也是要打招呼的,于是嘴一张一合,先前学会的那句话就这样无比自然地从她嘴里流出来:他想要杀了我,阿尔贝……后面的说不出口了,不想再提起父亲的名字了,也不想再想起父亲。她知道自己说出来他就一定会去问,索性闭上嘴巴等待他的回答。前半句堪堪卡在两人中间,说这话的时候自然地好像她是为了展示自己新学会的这句话才来到这里的一样。

她歪着脑袋,脖子再没有力气支撑这颗沉重的脑袋。他却用他那双瘦得只剩骨头的手给她扳了过来:“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妮妮安娜没有理会他,他看上去可不像要靠吃饭活着的人。她也不是要靠吃饭活着的人,吃饭已经不能让她活下去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活下去。堵死的墙壁,白色的高楼,打不碎的杯子,看不到明天的生活。她不知道为什么忘记了画画这件事会让她这么地介意,想不起来画画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了。就是因为想不起来才活不下去。清醒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捶打着自己的右手手腕,手背重重地打在墙壁上,疼痛在她手腕上炸开,离开家之后第一次哭了。

哭的时候连身上盖着的被子都是潮湿的,闷在她身上,胸前的伤口又痒又痛,身上几乎要被捂出疹子来。她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哭声这样的刺耳,后来哭的次数多了,那哭声却是连听都听不到了。

菲利克斯先生缩在角落里看着她哭,其实角落里的才是她眼泪的源泉,她不过负责把那盐水抽了来从自己眼睛里挤出去。后来妮妮安娜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本来就红的两只眼睛爬满了血丝,眨眼时都是痛的。睡觉的时候都不敢闭眼,躺在床上角膜被头顶的圆形白光灯不间断地照着。疼啊,疼。

护士每天两次地过来看她,她只做三件事,让护工把菲利克斯身上那沾了尿的衣服扒下来去洗,把他们的吃食放在桌子上,安排妮妮安娜注射和吃药。菲利克斯先生整日缩在那角落里,两条腿都已经有些不利索了,胎儿一样地蜷缩起来,手脚并用,光着身子攀到桌子上去吃东西。护士坐在妮妮安娜床边,无事一般地问她:“你不吃饭吗?”

妮妮安娜不理她,她也不恼,自顾自抓起她那被自己打得青肿的手腕,啧啧地绕着她的手腕摸那一圈手环一样的伤痕:“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这样下去,我们要给你穿上约束衣了。”

床上的妮妮安娜原本没有力气,一听这话却又轻轻在枕头上蹭了两下,算是在摇头,那双泛红的眼睛里竟多了些顺从。护士看她这样也不再说什么,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抓住那只胳膊张罗着给她注射。妮妮安娜扭头看着那针管的液体,恍惚间竟变成了红色,好像那是她的血,回到了她的身体里面,她就能记起来事情了。想是这样想,每次打完之后她只觉得头疼,一阵一阵地出冷汗,整个人几乎闷在被子里洗了一遍,心砰砰地跳,四肢却是下沉的,好像被人在床底下牵着。

护士给她打完就走了,走的时候顺道带走了桌上被菲利克斯先生舔得什么都不剩的餐食。妮妮安娜躺在床上,一片混沌中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开始想起了时间这种没什么所谓的问题。

以前她在家里跑,阿丽拉看到了总要在走廊的一头大喊着吵她,几点钟了,还这么跑,不给人一点清净。或者和塞莱斯特约好了去找她,她站在门口叉着腰,她是在学妮妮安娜,但这样的动作被她做出来就显得有些奇怪,我们约的是几点?你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下次不要迟到了。妮妮安娜还是迟到了,恐怕她们再也不会见面了,迟到也就迟到了吧。需要她注意时间的人和事都已远离她,而她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因为她记不起来了,忘了,全都忘了。

她胡乱思考着,八点?十点?还是十二点?自己现在好困好困,需要睡觉的时间,那应该是十点或者十二点了。她知道自己的床头上就贴着时间表,可她一次都没有看过,不愿意去看那被一根根横线给框死了的时间。

她感觉自己的脚边一沉,知道那是菲利克斯先生又在自己的床边趴着了,都说恨一个人这样的难,往往是把跟那人有关的来来回回都恨了一通,最后回到那人身上,反倒半于心不忍地宽慰自己一句,算了吧。算了什么呢?妮妮安娜连恨的本钱都没有,却已经在恨了,说到底她也只能恨,连报复都不能,恨来恨去,反倒觉得亏欠。那种恨像颗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在她身体里扎了根,好不容易等它结出了点什么,却又被一阵风给吹去了,到最后什么也不剩,只留着自己在这空受折磨。

她感觉自己满身都是汗,想翻身却又没有力气,一片泥泞中又好像听见门外面有人在议论自己,听声音像是那一黑一白两个护工。“来了几天了,怎么跟隔壁的那个一样,饭都不吃。”“让我给她打营养针呢,一个两个的事都这么多,隔壁那个也是,瘦的连血都抽不出来了。”妮妮安娜想了一遍,连血都抽不出来的人,那得傻成什么样子,往脚边正在吮着杯子的菲利克斯先生瞟了一眼,忍不住朝他踹了一脚过去,强撑着下床,打开门吩咐那两个护工:“我饿了,给我拿点吃的过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比前两天好了不少了,说出来的话也清楚,看样子那两个护工是听懂了的,他们朝对方看了一眼,接着那个白护工说:“你在这看着,我去拿。”

妮妮安娜扶着墙坐在桌子前面,等着那个护工来给自己送饭,太长时间没有正经吃过饭了,感觉自己嘴巴里一阵阵的腥臭。桌子上还沾着点菲利克斯先生吃出来的残渣,她从前面抽出来两张纸巾把桌子给扫干净。身后的菲利克斯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那张床上,这下她是不能再回床上躺着了,老老实实地在餐桌前坐着,坐得久了,竟也生出两分饥饿感出来。

护工给她送来了饭,一碗粥,没滋没味的,妮妮安娜也不挑,用勺子舀了往嘴里送。太长时间不吃东西,这一口送进去她有些抗拒地想要吐出来,却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饥饿感得到些许满足后便胃口大开,一口接一口地往自己嘴里送,她拿勺子刮着碗边上剩下的,刮下来最后一口,咂摸了两下吃了进去。

她把勺子放在一边,护工也没想到她居然一下子就吃完了,嘿嘿笑了两声:“这样才对,不吃饭身体可造不出血来。”妮妮安娜看了她一眼,忽地想起来,这话阿丽拉以前也给自己说过。

护工端着碗离开了,她揉着胃,连连地嗳气。萎缩的胃一下子被撑开了,方才吃的时候还不觉得难受,现在却觉得疼得厉害了,她往后仰,后颈硌在椅背的边缘上,伸长了身子一下下捋着自己的胃。

即便难受,一碗粥下去她还是多少来了点力气,她想自己以后还是得多吃一点,靠打针怎么能让自己好起来,听上去就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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