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9.再一次遗忘

索理默记不得他有没有喝妮妮安娜留给他的那口酒了,许多天以后他跑到她房间里,坐在桌子前也不老实,这里碰碰那里摸摸。看到了那个被她随手放在桌子上的杯子,很长时间没用过了,里面已经蒙了厚厚一层灰尘,他端起来凑上去闻,跟他喝咖啡时的动作一样,隐约能闻到些淡淡的酒精味,让他想起那些用来描述咖啡豆的云里雾里的词汇。

妮妮安娜在咬自己的指甲,咬下来的指甲屑不知道被她呸呸吐到了哪里,她身上很难再看到以前那个衣着华丽又娇蛮任性的妮妮安娜了。可能就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她的那副样貌了,这里也没人在意她以前是什么样的,疯子之所以疯就是因为没人在意他们,这里没人在意她。她把指尖抵在墙上摩擦指甲的边缘,白粉墙上留下了一条条的抓痕。她对自己磨的指甲还算是比较满意,跑到水龙头地下冲着缝隙里的白色粉末。

索理默看到她那一手坑坑洼洼的指甲,把她的手捉过来捏起她一根手指调笑她:“你的指甲怎么剪得跟用牙咬出来的一样?”她转动着想要抽那根被他捏住的手指:“就是我用牙咬的,怎么样?”“我记得护士说过指甲要在活动室里集中剪。”

妮妮安娜把手抽出来反拽住他的手,索理默的指甲被修得整整齐齐,就连甲床旁的死皮都被修剪得干净,他的手本就泛着一种灰白,精巧得好像一件艺术品。像是从雕塑上单独截下来的一双手,叫什么名字来着,断臂的维纳斯。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明明用牙就可以咬掉指甲,他们害怕你留长指甲,但又不会剪掉你的牙齿或是打断你的骨头。”而索理默脸上是一种刻意的天真神情,她知道他明明就听懂了,却还是在这里装着糊涂。她有些烦躁,不想跟他继续这么演下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天早上他醒来时竟罕见地觉得自己的状态还不错,四肢不再像前几天起来时那样的僵硬和虚弱,向上举起自己的两只手臂,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甚至他今天没费什么力气就自己一个人坐到了轮椅上,以往总是要护士和医生两个人配合着把他搬上去。

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很好,但这又似乎是过去的几年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早上。起来之后他依旧是洗漱和小便,坐在娱乐区域摆弄手上的纸牌,等着护士把自己的早餐给送过来,他哼着歌摆弄手上的纸牌,纸牌背后繁琐重复的花纹像是蝴蝶一样纷飞,纸牌上的花纹是重复的,一张张的纸牌也是重复的,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本写满了重复语言的书。

索理默不会形容颜色,因为他看见红色只会说红色,看见蓝色只会说蓝色,不管怎么努力他都说不出诸如宝石蓝柠檬黄青草绿这样的词汇。只说颜色的话总是会显得僵硬,但好在这里每天都穿白衣住白屋的,掩盖住了他的这个短板。

他喜欢看从前那位医生给自己洗牌,那魔法一样灵巧的技术,洗完一幅牌也就意味着刚刚有五十四张牌从他眼前过去了,以前每天他都要在开始和结束时各洗上一次牌,五十四张又五十四张,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护士把早餐给他送来了,身后还跟着医生。他笑着朝门口打了个招呼:“早上好。”“早上好。”护士把早餐放到餐桌上,一并放在桌子上的还有他今天要吃的药,两粒白色的药片,一粒红色的胶囊。

他朝护士身后的医生看了一眼:“现在可以帮我洗一下牌吗?”医生从护士身后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了,曲着腿在矮桌前坐下,他个子太高了,坐下去的时候膝盖险些把桌子给顶翻,坐在这样小的桌子前多少有点委屈他。医生接过他手里五十四张叠成一摞的纸牌,在手里来回倒腾着。今天医生洗牌的动作不像先前那样娴熟和花哨,索理默盯着那些纸片的背面,医生的动作让那些花纹不再重复和相似,时不时地总能看到几张不一样的牌。

索理默心里揣着疑惑,刚想出声去问,那医生手里的纸牌便不受控制地飞出去掉了一地。

纸牌撒了一地,然而那医生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的呆滞,护士慌慌张张跑过来,略带训斥地责骂那个医生:“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说完又转身来看自己:“您还是先吃饭吧,哎呀,您怎么自己站起来了。”刚才纸牌掉到了他的轮椅下面,他起身去捡,就连自己也是在原地站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还离不开轮椅。被护士这么一说顿时就觉得有些站不住脚,眼看着就要摔倒,还是护士眼疾手快地推着轮椅过来接住了他:“您应该多小心些自己的身体。”

说完他就被护士给推到了餐桌跟前,无比自然地拿起来放在餐盘两旁的餐具,随后低头在桌子上找了很久才后知后觉那餐具就被自己握在手里。用勺子舀了一口炒蛋不知滋味地咀嚼着。

吃完盘里的食物后他拿起旁边放好的药就要接着水吞下去,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三粒药被他冲进了马桶里,他心里觉得愧疚,又觉得这种愧疚中有些做作的成分。后来他每次看到护士都会想起那三粒药,但究竟为何会想起它们,那时候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把药冲下去之后他转动着轮椅,双手紧握着扶手,似乎是想要再次尝试着站起来,但又突然想到护士那句“您应该多小心些自己的身体”就再使不上一点力气了,他被气得有些想笑。他推着轮椅来到小桌子前,刚刚被撒了一地的纸牌已经被整理好,整整齐齐叠成一摞,放在桌子的一角。放在手里掂了掂,一张张码在桌子上数着。按照花色和数字分好,从红心到方片,从一到十三,纸牌在桌子上摆得整齐,把原本混乱的东西归类整齐,是让他可以迅速冷静下来的一种方式——前提是那些纸牌真的有五十四张,多一张少一张都不行。

没有,他在桌子跟前数了好几遍,不管怎么数都是五十三张。少的是一张小王,而那张大王被他放在了桌子的正中间,上面彩色小人的四肢被画成了卍字。被放到中间,倒颇有些独权的意味。但索理默理解不了这点乐趣,满脑子重复着自己丢了一张牌,明明他今天早上还数过的,那时牌还是整的。他叹了口气,将桌面上的那些纸牌胡乱搓到一起,红心,黑桃,梅花,方片,四种花色又从一到十三地混在一起。或许应该直接把这副牌丢掉的。

这天早上他起来的时候依旧被头顶的灯光给刺了一下,他难受得厉害,想伸手去捂住自己的眼睛却使不上一点力气。他僵着脖子往周围看,才发现自己手上密密麻麻插了好多的管子,把他绑在床上动弹不得。他鼻腔里都是自己嘶嘶的喘气声,因为口干,嗓子里又卡着痰,所以觉得格外地恶心。

好在护士很快就来了,推着她那辆生锈的小推车,隔得老远就听见吱呀吱呀的声音。她过来解开自己身上的管子,而他就这样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那上面是一双红色的眼睛,他没有力气挪开自己的视线,盯着看了好长的时间也没想起来那是谁的眼睛。护士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的思绪一下子停滞了,他想自己究竟是什么呢?人,废物,疯子,傻瓜?头很疼,稍微一思考就会疼,他就像一条七秒之间的金鱼,短暂思考了一番,一回头看到缓缓掉下来的鱼食,啵啵啵地长着嘴游过去了。

“好了,小少爷,您是要坐轮椅还是自己站起来呢?”哦,他知道了,自己是小少爷,不是人,也不是什么废物和傻瓜。坐轮椅还是自己站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机械地重复着这两个选项:“坐轮椅……”“好。”

护士拖着他把他挪到了轮椅上:“现在已经是午餐的时间了,我推您去公共餐厅吃饭怎么样?”他沉默地点点头。护士又用哄小孩的语气问他吃完之后应该做些什么,害怕他想不起来,又在后面给他贴心地加上了选项,吃药,喝咖啡,或者午睡。于是他又重复:“吃药。”他想起来那些被自己冲到马桶里的药,那些药也要自己吃吗,这样今天岂不是要吃上两份的药。

他在心里进行着这样无聊的算数,护士打开房门把他推了出去,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有人扶在他耳边轻声说话,他知道那是护士:“您隔壁的病人,妮妮安娜·伊佩娜·德·拉罗什,脾气不好,她是您最近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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