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秋季那样漫长,整座城市被笼罩在雨雾里,潮湿又阴郁,纪宁在图书馆二楼窗前站了许久,却不是在看雨,而是在看外面的人。
男人撑着一把黑伞,紧张地同女人说着些什么,女人紧了紧风衣的衣领,神色有些不耐,又有些漫不经心。
“纪宁。”身后一声轻唤,让他收回了视线。
来人是他的学长林彦,两人关系还算不错。林彦走到他身边,笑着道:“就知道你在这儿,看什么呢?”
林彦往窗外看了一眼,微微怔愣,“那是喻嘉言?”
纪宁也向外看去,低声道:“学长和他很熟?”
“还行,他平时不怎么出来参加聚会,和你差不多,不过他的时间是陪女朋友。怎么,你认识他?”
“见过。”
林彦没继续追问,道明来意,“我快回国了,过两天有个派对你来不来?”
纪宁当然不好拒绝,随口问了一句,“喻嘉言也去吗?”
“喻嘉言?我还没问他,不过我请了裴雯,他女朋友和裴雯关系要好,说不定也会过去,喻嘉言又整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女朋友。不过你怎么问起他了?”
雨中的人已经离开了,纪宁道:“没什么,刚才不是学长说起的吗?”
林彦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和他有什么龃龉呢?”
纪宁淡淡一笑,“怎么会。”
他和喻嘉言没什么交集,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这人的定义,一个除了相貌和家世之外一无是处的蠢人而已。
林彦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说好了,一定要过去。”
林彦的派对办在一套私人别墅里,他和别人都不太熟,沈容臻和喻嘉言一同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扶了下眼镜,又把自己隐藏在角落里。
他一向不喜欢热闹的场合,林彦倒是很照顾他,甚至端着酒杯同他玩笑道:“我就要回国了,临别前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林彦说着,便朝他递了一个眼神过去,示意他往对面看,人群里沈容臻与裴雯相谈甚欢,纪宁捏紧了酒杯,“不用了。”
林彦一脸惋惜,“裴雯虽然不如她朋友正经专一,但长得不错,人又浪漫,是个不错的恋爱对象,而且目前是空窗期,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他笑着摇了摇头,“谢谢学长,我心领了,目前没有恋爱的打算。”
纪宁话音刚落,喻嘉言走了过来,问道:“在聊什么?”
林彦放下了酒杯,“怎么不陪你女朋友?”
喻嘉言笑道:“她不用我陪,看你们聊得开心,也想参与一下喽。”
几人聊了一会儿,大多是喻嘉言和林彦在交谈,林彦说起被家里长辈催婚的事,无奈笑道:“我倒是羡慕你,不用为这些事发愁。”
喻嘉言道:“我爸和沈叔叔是没有催我们,不过我一个朋友倒是有些感情上的困扰。”
林彦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喻嘉言道:“他和女朋友生了点误会,一直问我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两人关系更紧密些。”
纪宁若有所思,往沈容臻的方向看去一眼,林彦认真地出着主意,都被喻嘉言否决了,纪宁轻声道:“最紧密的关系当然是建立一份契约关系。”
喻嘉言看向纪宁,“你的意思是说……”
纪宁道:“婚姻契约论,喻少应该听过吧。”
喻嘉言面露难色,“如果我那朋友现在还不想结婚呢?”
林彦接着道:“那就先订婚。”
纪宁含笑道:“订婚也是个很好的选择,两方长辈见证过了,这关系自然也就牢靠了。”
喻嘉言的声音越来越小,“那如果我那朋友也不想订婚呢?”
林彦被他问住了,纪宁轻飘飘道了句,“那就只能用些手段了。”
林彦笑着推了纪宁一把,同喻嘉言道:“别听他的,我学弟太过理性,又没什么恋爱经验,把这当成一道数学题了。”
喻嘉言却没笑,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次遇见沈容臻是在一年半以后,沈氏集团子公司里,那时他收到的offer不止一个,最终却选择了沈氏,连他自己也没搞明白为什么,而她似乎没有认出他来,听到别人唤他名字时才有了些反应。
他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她和喻嘉言已经分手,虽然那人并没有死心。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因为一个项目,他和沈容臻慢慢有了交集,不知道是不是习惯成自然,他能感觉到沈容臻对他有了些依赖,那是种很微妙的东西,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不可言说,却比旁人亲密。在他还没有搞清楚那究竟算什么的时候,那个雨夜让一切失控。被压抑的感情一旦涌出,便难再抑制。
不知该怎么定义这段关系,但他们两人很合拍,沈容臻喜欢他做的菜,也喜欢他的身体,那段时间喻嘉言还是会打电话来,打扰过头时,沈容臻会接通电话警告一番,他在身后拥住沈容臻,那一刻,他觉得卑劣又满足。
后来喻嘉言再打来时,他甚至想让这人察觉他的存在,让喻嘉言清楚明白他和沈容臻早已是过去时,如今她的枕边另有他人。
她当然看得穿他的心思,不让他做得过分,玩笑一般地问他,“我只对我男朋友好,你是我男朋友吗?”
那一刻,他逃避了,他不知道那话是确认,还是一种警告?
后悔吗?或许也有过吧,他在沈容臻眼神里看到了失望,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间。
他们像是谈了一场地下恋情,在无人察觉之处肆无忌惮地亲密着,沈容臻在他公寓里留宿越来越频繁,他感到满足,也觉得恐慌。
他恐慌于自己越来越强烈的占有欲,他无法成为沈容臻最后一个男人,那一刻,他厌恶自己的清醒。一旦确定了关系,这份念头便会化作嫉恨,终有一日会让人面目全非。而沈容臻喜欢他什么呢,这份喜欢又能够维持多久?
他注定占有不了月亮,却希望那道月光永远洒在他的身上。
他试图忘记那些忧惧,和沈容臻之间越来越亲密,她甚至把她公寓的钥匙都给了他,容许他出入她的私人领地,让他生出数不尽的幻想。
可越是掩饰什么,越会有人出现将一切戳破,不留余地。在总部餐厅遇见沈则序的时候,他心头警铃大作,沈则序的眼神只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可那眼神与其说是打量,倒不如说是在衡量,衡量他的价值。
这一晚他太过热情,也太过反常,一度占据主动地位,他怕天亮之后便再没有机会感触她的体温,沈容臻像是察觉出他的古怪,轻搂住他的脖子,抹去他颈上的汗珠,用吻来安抚他,“怎么了?”
他抱着沈容臻,黑暗中两人紧紧相拥着,“没什么。”
可他的直觉没有错,次日沈则序助理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脊背僵硬,故作镇定地回复着,“好,麻烦你转达沈先生,我会过去的。”
沈则序约见他的地方是H市的一家高档西餐厅,他之前听沈容臻提起过,这里每天只接待不多的客人,还需要提前几天预定。
纪宁的视线在靠窗的桌子上停住,沈则序坐在那里,正专注地处理着一块带血的牛排,一身黑色西装剪裁得体,眼帘微垂,遮住了那双总透着冷漠的眼眸。
沈容臻的容貌继承了她的母亲,但她不说话时的气势,却像极了沈则序。
纪宁走到桌前,微微颔首,唤了他一声,“沈先生。”
沈则序抬眼看着他,将手中的刀叉放下,示意他坐,而后淡淡道:“不知道你的喜好,所以就给你点了一份和我一样的,你如果不喜欢,可以再点一份。”
是不知他的喜好,还是根本不必考虑呢,纪宁并不表露内心的想法,道:“沈先生客气了,我很喜欢。”
沈则序面前那份牛排已经切好,可他却没有动,“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过来吗?”
他和沈则序的交集恐怕也只有沈容臻了,纪宁平视着对方,淡淡一笑,“沈先生有事想找我谈。”
沈则序并不同他兜圈子,“你和阿臻关系很好?”
纪宁点了点头,“我们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现在又在同一个组里,工作上相处得很好。”
沈则序盯着他的眼眸,他面容冷峻,看人时总有种无形的压迫,“那工作之外呢?”
纪宁的手虚握成拳,面上却平静如水,“工作之外,我们相处得也很好。”
沈则序沉声道:“阿臻说你们是朋友,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让她连家都忘了回。”
沈则序这番话,倒像是他引诱和教唆了沈容臻,纪宁立刻道:“沈先生误会了,我并没有……”
沈则序打断了他,“这只是让我留意到你的原因,但不可否认的是,你对阿臻的影响很大,这点我很不喜欢。我看过你的资料,你很优秀,但是还不够。”
后面那一句才是重点吧,纪宁自嘲一笑,“沈先生来找我是希望我主动离开她吗?”
沈则序却道:“我并不想让这件小事影响我们父女的关系,你不必和她分手,相反,你可以继续和阿臻往来,只是你既然真心喜欢她,就应该比谁都清楚,你们两个不会有未来。”
“因为您觉得我配不上她?”
沈则序看着他失态的模样,淡声道:“阿臻可以为了你连家都忘了回,如果你们真的有在正常交往,那昨天她向我介绍你的时候就不会只是‘朋友’二字。我的女儿是什么性情我最清楚,你现在还觉得自己配吗?”
沈则序的话像是一把利刃,无情地剖开了他极力隐藏的一面。是,他现在确定沈容臻是喜欢他的,可正因如此,他才更不敢和沈容臻交往,那份独占欲将他烧灼着,当有一天他真实的面目暴露在沈容臻面前时,她也会躲得远远的。
他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还是沈则序打破了平静,“子公司的工作只是历练,过了年后,阿臻会回总部上班。我今天找过你的事,你可以告诉阿臻,也可以忘记。我说了,你们之间的交往我不会掺和,她还年轻,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纪宁仿佛能看到他和沈容臻的明日,任由感情发展,然后在某一日走向终结,从此再无交集。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沈则序一向强势,说出这样一番话倒真不像他的风格,纪宁从他的话里觅得一线生机,只是沈则序却没有给他机会继续问下去。
那份牛排已经冷了,纪宁看着窗外,来时心中的那份忐忑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荒芜。
沈则序的助理走到他的面前,将一张名片放在桌上,“这是沈先生的电话,他说你会找他的。”
纪宁将那张名片捏在指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沈则序没有用支票一类的东西羞辱他,而这张名片背后又意味着什么呢,和一个寡情的人合作,他究竟会得到更多,还是失去的更多?
他开着车在整个城市里游荡,漫无目的地向前,最后停在了公寓楼下,有那么一刻,他不想上去,他已经习惯了这间公寓里有沈容臻陪伴他,他怕推开门之后,还是剩他一个人。
和他所想的没有分别,他在沙发里坐着,直到沈容臻开门进来,看到他的时候沈容臻脸上有些不高兴,可更多的是担心,她怨他消失了一下午,毫无消息,他本可以把沈则序找过他的事告诉她,但他没有,就像沈则序说的那样,他和沈容臻之间最大的阻碍不是来自其他人。
他三言两语便搪塞了过去,沈容臻也没有多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消失的缘故,沈容臻变得有些紧张,这晚激情过后,她捧着他的脸,认真地问他,要不要同她交往?
他的心跳得很快,为沈容臻此刻的深情,如果这一天他没有见过沈则序,说不定便真的不再犹豫,答应下来。可他动摇了,他想要的比这更多。
又一次得不到回应,他看见沈容臻眼神里的炽热渐渐冷却,他说出了那句思索了一下午的话,他可以不要什么名分的留在她身边,做情人,也许比做恋人更长久。
沈容臻推开了他,脸颊上的痛感不及他心里千分之一,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他根本离不开沈容臻。
沈容臻或许也很爱他吧,在他以为她不会再与他往来的时候,他的示好又换来了短暂的相拥,只是沈容臻没再提过交往的事。
他以为还会长久一些,可那天他从床上醒来,身边的位置空了,沈容臻走了,不止从他的生活里,还从子公司辞了职。
她换了手机号码,他就在各个会所里寻找她的身影,在她的公寓门外等她。可沈容臻没有再出现过。
再一次听见沈容臻的消息,竟是从喻嘉言的口中。在学长林彦的聚会上,喻嘉言喝醉了酒,将他当成了林彦,拉着他的手臂细数沈容臻的无情,语气中带着嫉恨与不屑,“我现在见不到她,听说前阵子和一个什么校草有往来,我还没出手,那个男人就成了过去式。这半年……她没有找过别人,我以为我可以挽回她,但我怎么觉得我和她越走越远呢?”
这是纪宁第一次这么耐心地听一个自己厌恶的人讲话,只为了从他口中听到和沈容臻有关的只言片语,她离开之后,他也曾后悔过,如果答应交往会是怎样,可答案也很明显,结局是既定的,不过是迟与早。
他将手臂抽回,起身同林彦告别,坐进了车里,明明滴酒未沾,可却像醉了一样毫无力气,他从车里找出了那张名片,拨通电话的那刻,身体里有些东西也从沉寂里复苏了。
他似乎被沈则序操纵着,似乎又没有,那人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了他。
而这一次,沈容臻打电话问他,“想好了?”
他只“嗯”了一声。
沈容臻的声音很平静,“从前我承诺过你,只要你自己不说离开,沈氏就永远有你一席之地。那我再问你一次,纪宁,现在你决定要走吗?”
心里那个声音不断地回响着,告诉她,你想留下来。
沈容臻像是叹了口气,很轻的一声,微不可察,纪宁在她挂断之前,终于开口,“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
这一句喜欢也迟到了很多年,没有在最合适的时候说出口,也注定无法在一个不合适的时机里得到回应。
去沈氏办离职手续那一天,他没有见到沈容臻,宋冉交给他一份文件,看着他的眼神也颇为复杂,“这招以退为进用得真好。”
纪宁无视她的嘲讽,将那份文件打开,看清里面的内容时也怔在原地。那是一份调岗函,同一座城市的子公司里。
宋冉凉声道:“提前恭喜你了,纪副总。”
这是沈容臻能为他做的最好的安排,他应该满足。
纪宁选择接受,他越过面前人的肩膀,望向那间办公室,慢慢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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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番外之失忆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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