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江苏的某个小县城。
南方总有梅雨季,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在爬满青苔的屋檐上,又潮又闷,吸一口气都是黏湿的泥土味。
我照常推开了诊所的门,将一盆几乎要枯萎的花搬出屋里,门上挂着写了是否营业的小木牌,我想翻个面,却被一只手抓住了。
好漂亮的手,我在心里默默感叹道。
我下意识抬起头看到这只手的主人,又感叹一声。
好漂亮的脸。
高高的鼻尖,白净的脸蛋,微微上挑的眼睛和细长的眉毛,浑身有一股温和的香水味,衬衣领口都被洗的一尘不染。
我盯着他,看到他也愣住了。
人的脸上怎么能同时出现那么多种情绪,多到我压根就抓不住。
我有些疑惑,正打算开口关慰一番,就被他的声音打断,我听到他抖着嗓子颤颤巍巍地问:“小鱼,是你吗?”
呀,小鱼。
这不是我的小名吗?
我一脸懵的点了点头,再次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一遍,确认了两个事实。
一,他确实很漂亮。
二,我确实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我了吗?”他见我没反应,唇角往下,极其失落的叹息了一声。
“我们以前见过——?”
“唔。”
支支吾吾了半天,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推测他或许是出了什么状况,犯起了职业病:“那个…”
要不进来说?
一滴雨落在肩膀上,我欲要说出口的话只得戛然而止,侧身推开了诊所的门,朝着他露出一个浅笑:“要下雨啦,进来吧。”
他跟在我屁股后面迈进了诊所,边弯腰去找干净的纸杯,边扬起声跟他说:“随便坐,等我一下!”
热水从水壶口里溢出来,满满的灌进纸杯中。我特意放了一些绿茶叶,水顿时被染成了清清浅浅的绿色。
我把杯子推给他,缩了缩有些发烫的指尖,也接着坐下来,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潮。”他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漂浮起茶叶的水面,细声细气回复我。
我微微一愣,脑袋里翻滚了几遍这个让我觉得十足熟悉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不免更加迷茫了起来,喃喃道:“谢潮……”
谢潮眼皮动了动:“你想起来了?”
我回过神,摇摇头。
他面色依旧,却几不可见的松了口气。
我透过朦朦胧胧的水雾去看他的眼睛,他是个单眼皮,很薄很白,几乎能看到里面丝丝缕缕的青红纹路。
瞳仁黑漆漆的,只有星亮的两个点,隐约能看到我模糊扭曲的面庞。
看着他的眼睛,我突然记起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约莫挺长时间以前,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我似乎离开了这个我从未离开过的小县城,搭上高铁前往上海。
我和一个人在外滩的高楼里一起吃饭,微微偏过头去就能看到江河上林立的东方明珠。在学校的自习室一起学习,往他的笔记本上贴画着兔子的便签纸。
在校园里的桃花树下散步,踮起脚抚落他发顶的花瓣,在路边买一瓶泡泡液,吐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泡泡,抬手戳去。
戳一下,它就破了。
这段梦境真实,真实到我曾一度恍如隔世,
但我却唯独不记得梦中人的脸。
正乱七八糟的想着,耳畔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你还好吗?”
我晃了晃脑袋,有些虚焦的目光凝起,“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到底在哪见过你?”
他唇角翘起来,笑着道:“或许是意外的某一眼 。”
我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从桌子的角柜里摸出一个本子,翻了翻,划掉今日的计划。
“说说看,你想问些什么?”
他缓了缓才开口,语调不紧不慢,像小溪流淌而过,清湛柔和。
他说,大学期间,他结识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她明艳动人,活泼可爱,成绩也很好,是全系排名第一的学生。
他们相识,相熟,相交,成为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几乎无话不谈。之后非常顺理成章的,在一个平凡的夜里,成为了情侣。
女孩曾经答应过他,毕业后会留在那里工作,和他一起努力安置自己的小家,在飘忽不定的城市里建造属于他们的巢穴。
可是有一天,她莫名其妙的失踪了。于是他一路找,一路问,直到来到这座小县城。
“然后,你就把她认成了我?”
谢潮停顿了一下,轻点下颌:“是。”
“我已经找了她三年了,没有工作,存款也几乎要用光,我恐怕坚持不下去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可是我不愿意放弃,我无法忘记她,几乎每次做梦,她都会活蹦乱跳的来我的梦里。”
太阳露了出来,雨也停了。
我的目光自他不自觉摩擦着的手指上,移到外面挂着大块云朵与太阳的天空上,又默不作声移了回来。
不可否认,这真算得上一个很动人的故事,如果是真实的,或许我也会为这段爱情落下几滴眼泪。
可惜了,他在挑战我的专业性。
虽然不理解他为什么说谎,但我维持了基本的职业素养,并适当表示了同情。
“其实,人生中重要的人有许多,”
“例如父母,兄弟姐妹,好友,爱人,甚至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
“你或许该想想,这段你一直无法割舍的情感,到底是不是你所追求的?还是说,只是因为她…离开了,所以成为了你的执着。”
我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拆穿,随着他的话说下去。
手上的笔闲不住,我干脆托着它在指尖打转。
人有七情六欲。
无可避免的,它是一把沾了糖霜的双刃剑。
舔下一口甜腻的糖,再将自己的身体递过去,任由它穿过皮肉,带出滴答滴答的血。
痛苦,又令人上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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