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落了雨,清晨却是难得的好天气。
不过,手机软件连着好几条通知,黄色暴雨预警。
叶姨很早地来过,胡桃木的长桌铺了蓝白格纹的桌布,粉帝王和狐尾百合花叶交错,阳光淡淡地洒下来,空气里浮着久违人气的尘埃。
那种叫做冰雪公主的玫瑰,来自厄瓜多尔的娇气物种,此刻轻盈盈地舒展娇嫩花瓣,像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
简单地用了早餐,程伯已经把车停在门口,等她拎着深棕色双肩包出现,程伯微微诧异。
“校服很奇怪?”周雾坐上副驾驶,垂眸系好安全带。
程伯笑道:“不会,国内大多数高中都是类似校服。小姐穿起来很别致。”
“像个好学生吗?”
“不是像。小姐本身就是。”
周雾轻轻地笑,不再多说。
校门口灰白相间的石粒地面,来来回回地踩着脚印,禁止车辆通行的圆形石墩,反射出类似水银般的耀眼光芒。
戴着袖章的学生会成员拦下她,目光不客气地扫视,最后停留在她熨烫平整的校服胸口:“几年级几班,你的校牌呢?”
“我昨天刚转来。”周雾看着她的眼睛:“高三十一班,周雾,你可以向年级主任求证。”
女生被她语气里的漫不经心噎住:“求证什么的,不用。你在这里登记一下,之后校牌办下来了,要记得每天都戴。”
她点头,身后传来蒋卉卉喊她名字的声音。
蒋卉卉和值日的学生会认识,女生问了蒋卉卉几句,确认了周雾没有说谎。
“刚刚叫你没听到呢。”蒋卉卉神色轻快地张望,看她的车:“是你家里人送你来学校吗?”
凛城的车辆保有量不如大城市,小汽车虽然跑得多,但车轱辘大小的地方,平常上下班多是电动车,再者三中的走读生很多,街头巷尾的家,实在不用大张旗鼓地开小轿车。
“是我的司机,也是我的家人。”周雾偏头看她一眼,余光落在不远处手挽着手的苏霓和孙雅晴,平淡地问:“卉卉,你吃早餐了吗?”
蒋卉卉还没来得及震惊她如此装x的“司机”二字,手心被塞进一个温热盒子,她低头看,透明盒盖蒸起浅薄白雾。
“这是我家阿姨做的,她厨艺很好。”
司机……阿姨……
这么老派?她不由得想,这位转校生当真深藏不露?
蒋卉卉脚步慢下来,等到了身后慢慢悠悠踩着铃声的苏霓。
“这么快就好上啦?”
苏霓斜着眼尾,笑:“她给了你什么东西。咦,一个三明治。对了卉卉,跟你说个奇事,我家隔壁不是卖房了嘛,新搬来的那户人家养狗,那条狗好神奇,专爱吃三明治,还得是别人随手丢的那种。”
她模样天真,似笑非笑:“你说是不是很好玩?那条狗,怎么会这么奇怪啊!”
蒋卉卉站在原地,面无表情,手指捏得盒角微微变形。
她的心里,胃里,泛起一股巨大且强势的恶心,她盯着苏霓和孙雅晴的背影,眼睛喷出愤怒澎湃的恶意。
来到教室,依旧收获了注目礼。
周雾拉开靠椅,身后座位空着,纪潮又把早读翘掉了。
她转着笔,笔身流淌靛蓝色的光芒,一汪流动的蔚蓝深海,非常温柔的颜色。
新发的语文课本,扉页签上两个字,简简单单,她的名字。
她对教材里照本宣科的文言文不感兴趣,不过语文课代表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她叫钟灵慧,梳着齐刘海,一张娃娃脸,对她说如果这次默不下来,下次要记得背书喔。
周雾弯弯唇。
接下来是两节数学课,原来他们在上周末做过课堂测验,今天出成绩,全班只有三个人及格。
周雾没有试卷,老师手上也没有多余的,让她和后座神不知鬼不觉进来的男同学分着看。
她不扭捏,拉着凳子坐到后面,和纪潮隔着一拳距离。
他的试卷空白得就像他此时此刻的脸色,周雾不以为意地抓过来,在他BBBBBABC的全错选项里,用那支水母光泽的荧蓝玻璃笔,迅速填上新的答案。
纪潮知道她是正确的,惊讶于如此短时间的心算。
——她只看了一眼吧?
数学天赋,就像疾病、贫穷和咳嗽,难以掩藏。
纪潮移开眼,但是视线,被大片大片、细腻又虚幻的白光占据。
转校生扎起了全部的发,鹅黄色的缎带,温暖明媚的颜色,在她发上绕成一对蝴蝶翅膀。
她的颈细细的,低折时,如天鹅凫水。
耳骨的小小耳洞用透明棍撑着,她偏头,那种能够纠缠着落入陷阱或地狱的香气,经由她不动声色的唇息,缓慢但强势地侵入。
“校服还给你了。”周雾翻看试卷二面的空白,表情看不出什么,在数学老师讲解的间隙,低声问:“这是什么表情?哦,不好意思,校牌我弄丢了。”
那瞬间的距离很近,纪潮后背紧绷,低着眼退开寸许。
周雾一双长腿松弛从容地交叠在课桌底下,她在数学老师讲解大题时眯起眼,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作为补偿,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
纪潮马上臭脸:“你离我远一点。”
“不行。”周雾闲闲地笑了:“离你太远,我还怎么看题,别霸道。”
到底谁更霸道?
纪潮无语地看着她,他掰过凳子,金属棱片尖锐地蹭过地面,他让出了三分之二的课桌,然后从抽屉里抽出装在纸袋里的校服。
周雾还给他了,洗过又熨过,散发极其昂贵的味道。
他手指僵了一下,随后粗暴地扯过校服裹住脑袋,一副神色欠奉的冷淡模样。
周雾不在乎男同学别扭难懂的心思,她看似听得很认真,在数学老师的例行的发问中时不时举一下手。
宽松的校服袖口滑落,女孩子的手腕白得晃眼,蒋卉卉发现,她今天又换了一块手表,钻石嵌满表盘,闪闪发亮。
最后一道选择题讲完了。
她改过的纪潮卷子,选择题满分。
能够完全避开25%的正确率,某种程度上,他也算一个奇葩。
但,为什么?
在一个教学资源堪忧的落后中学,藏拙?想不出必要。
“周雾,出来一下。”数学老师在门口叫她。
周雾把卷子叠好,还给睡得天昏地暗的男同学,起身时扶了下他桌面的矿泉水瓶。
然后发现,那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多次使用的。
她来到走廊,数学老师的POLO衫困不住中年男人肥硕的肚腩,他问了些周雾的基本情况,脸上是意犹未尽的神色:“你有兴趣参加数学竞赛吗?”
数竞这种事情,在三中,只能是有没有兴趣,而不是必须。
阳光热烈地晒在她脸上,皮肤像初生的雪,眼睛里流丽光影闪动,她自然地说,可以试一试。
数学老师笑着点头,满脸收不住的赞赏:“不愧是大城市转过来的学生,好苗子啊。”
好苗子转校生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蒋卉卉抬着下巴,故意扬高音量:“周雾你要是考试,肯定能拿满分吧。”
她把自己的试卷抖得哗啦作响:“我数学好差,选择题都是蒙的,不过老师说大题写个解字也能拿分……”
苏霓翘着腿,口腔里含着的棒棒糖从左边换到右边,看了周雾半晌,忽然探身问孙雅晴:“雅晴,你考多少分?”
孙雅晴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冷冷地:“不好。”
苏霓吐出棒棒糖,俏皮地眨眨眼:“没关系嘛,只是一次小考试而已,别丧着脸。再说,数学竞赛又不能代表什么,这玩意儿能给高考加分吗?”
孙雅晴瞪着眼前这位脑袋空空的好朋友,她成绩一般但勉勉强强够得到本科线,长得漂亮又会跳舞,听说苏父苏母有考虑送她出国镀金……
周雾摁住银白锁扣,手指轻别,从夹层取出一盒巧克力,递给蒋卉卉:“香水我托港城的朋友买了,寄过来需要两天。吃巧克力吗?”
蒋卉卉一呆,对孙雅晴的幸灾乐祸堵在嗓子眼里,她细细地挤出一声谢谢,眼里没有多少高兴,情绪复杂。
“香水我只是开玩笑……很贵吧?”
“我不是开玩笑。”周雾看她,她没坐下,站着,少女纤瘦却不单薄的背脊笔直,逐渐低温的风把她的马尾吹到左肩,发尾镀着细碎金光。
漂亮得令人恍惚了……
蒋卉卉暗自咂舌,周雾没转来三中以前,苏霓是最漂亮的,她的漂亮有家世的附加值,新上市的裙子手包化妆品,哪一项都是buff。但是,私底下议论起来,也有另一种声音:明明姜蝶气质更好。
蒋卉卉沿着虚线撕开透明塑封,她木木的,不知道再想什么。
巧克力的包装精美,十二月圣诞夜的颜色,温暖燃烧的壁炉,贴着白色铃铛、摆满书籍的橱柜,还有一场鹅绒般的细雪。
巧克力界的爱马仕。
她剥掉锡箔纸,雪花的形状,极致的甜腻在舌尖融化和爆炸。
“味道还可以吧?”
蒋卉卉夸张地点头:“太好吃了!天呐,这是什么牌子的巧克力,我可以分给别人吗?”
周雾说当然。
一盒六粒,一粒给了苏霓,一粒给了孙雅晴,一粒给了周雾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的女孩子。
最后两粒,一粒放进校服口袋,另外一粒,递到周雾面前。
她扬了下眉,透明棍得耳骨微微发白,逆光,看得清细嫩的淡粉色血管。
下节课是化学,周雾翻过一页书,眼神不紧不慢:“怎么了?”
蒋卉卉不自然地顺了下马尾,轻声说:“我没什么朋友,所以想给你。”
她紧接着补上一句:“你……我、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周雾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视线。
蒋卉卉完全地面对着她,还有她脸上,巴掌大的、无法忽略的额黑色胎记。
周雾忽然想笑。
她们当然不是朋友。给一点甜头,那是对待宠物应有的态度。
手指轻微地蜷缩了下,周雾忍住了语气里的荒唐:“谢谢,但还有一粒?”
蒋卉卉靠过来,视线左右移动,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只有苏霓,时不时地岔开目光,周雾和她对上时,苏霓率先微笑,眼角眉梢含着微妙的敌意。
周雾陪着她虚情假意地笑,听见蒋卉卉的声音:“其实我还有一个朋友……但她出了意外。”
意外。
轻飘飘的两个字,原来可以概括她的一生。
安之若素的表情几乎凝固在脸上,她上一秒还在笑,眼睛里,有那么一点儿,很难形容的,湿漉漉的感觉。
纪潮揉着后颈,不怎么耐烦,这个角度,能看见女孩子微微侧着的美丽剪影。
很快。
她眼底深藏不露的情绪如潮水急遽褪去,那种假得要死但夸张美丽的笑容像一张面具钉死,他听见周雾声音:
“啊。什么意思?”
蒋卉卉又挪了下凳子,她上半身前倾过来,一只手肘搭在周雾的课桌沿角。
挡住了身后同学的去路,男孩子吊儿郎当地吹了声口哨:“斑点狗,又对你的新主人摇尾巴?”
她立即涨红了一张脸,周雾蹙眉,打断:“不要给别人取不尊重的外号。”
女孩子的声音很冷,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断。
“哟……”
对方也没想到周雾竟然会出言维护,他呆站原地,一张精瘦黑红的脸上浮现可笑的害羞,他挠挠头,转身往另一边跑了。
蒋卉卉早就习惯班里同学拿她脸上的胎记取笑她,甚至不单是班里同学,还有其他学生,见她路过,总要兴高采烈地起哄那么一两句。
“我没关系的。”蒋卉卉这样说,却将脸颊的长发扯下来些,欲盖弥彰地遮住她的胎记,她抿抿唇,眼睛睁得很大:“在你转来之前,咱们班是五十九个人。她叫姜蝶,学跳舞的,成绩很好,她跟我,霓霓还有雅晴,都是好朋友。”
周雾安静听完,半晌没说话。
她眼中有种形容不出、逼近阴冷的情绪,像是午夜潮涨时分的稀薄夜雾,蒋卉卉感觉她要看穿她这身狼狈不堪的皮囊,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她的指尖发凉,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法坦然地面对周雾。
然而周雾又笑了一下。
出身优渥的少女,头发丝儿泛着香颂和精致。
眼睛像水晶一样,有笑意,很冷漠。
“她怎么死的?”
在尚且青涩敏感的年纪,“死亡”比“去世”的含义更重。
姜蝶出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贸然说“她死了”,而是用另外一种更加迂回的方式,说她“命不好”、“意外去世”。
可是,精心矫饰过的说辞,不能挽回一条鲜活的人命。
周雾深深呼吸,倾其所有地克制自己黑色岩浆滚动的情绪。
蒋卉卉下意识看了眼苏霓,苏霓正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她一手抚着自己心口,轻声说:“从楼梯上滚下来,撞到脑袋了。”
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交换一个秘密:“被发现时已经晚了,送到急诊室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被发现时已经晚了。
——人已经不行了。
仿佛有一万只蝴蝶在她的喉咙里死亡,周雾痛苦地弯下腰,她发不出任何声音。理智正在一寸寸地崩坏,眼周和颈侧鼓胀得快要让她窒息,她知道,那是眼泪和鲜血的反抗。
“周雾?周雾!”蒋卉卉惊了一惊,焦急地看着她:“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好苍白……”
周雾推开她的手。
她缓了几秒,终于捱过那阵钻心剜骨的痛。
蒋卉卉手足无措地站着,半张脸涨得通红。
之所以是半张,因为她另外的半张脸,覆盖着黑色的、如同蛛网般的胎记。
苏霓将她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周雾给的巧克力,在她指间轻柔地一弹,飞入靠墙的藤编垃圾筐,她拿着空了的保温杯出门,到走廊尽头接水。
“她好装。”苏霓对神思不属的孙雅晴说:“没见过比她更装的人了。演什么林黛玉呢,给谁看?纪潮吗?”
孙雅晴偏头,往回后望一眼。
透过方方正正的狭小窗子,她看见周雾已经重新直身。她好像总是站得笔直,那条细瘦但坚韧的脊骨,有种孤鸟栖枝的遗世感。
“纪潮不知道,和卉卉关系应该挺好的。”孙雅晴按住蓝色的常温出水口。
“卉卉不就一条狗。”苏霓笑得花枝乱颤:“谁都上赶着巴结,当年她巴结我,不也是现在这德性。”
周雾没有听见她们的议论,她机械性地摁住自己虎口,来回几次,很用力,嫩白甲盖掐出一个个深陷的绯红。
得走。
她想,离开这里,马上。这些幼稚的过家家不是她的本意,她太蠢也太曲折,这种方式只会让她自己感到痛苦。
周雾抿着唇,转身。
手肘撞到后座的矿泉水瓶,纪潮扶了一下。
蒋卉卉不明所以地喊她名字:“周雾?马上就要上课了!你去哪里?”
周雾穿过那些曾经打在姜蝶身上的风雨,她从后门离开,上楼时遇到正好下来的化学老师。
擦身而过的瞬间,年轻男老师错愕地叫住她:“周小姐……”
她认得他,校长的侄子,封文清女士视讯交代时他也在场。
周雾搭着楼梯扶手,极其冷峻的一眼,千刀万剐的重量。
冷声:“闭嘴,少管不该管的事情。”
今晚网络崩了n次,心灰意冷的准备睡觉,没想到还赶上末班车。
最近天气有点点冷,总是在下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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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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