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网吧门口,给关悦打电话。
“喂,”关悦接起来,背景充斥着嘈杂的游戏特效音,“又怎么了,大小姐?”
我挠了挠头,嘿嘿两声,“你这把游戏什么时候打完呀?”
关悦:“?”
我笑眯眯:“我在竞游门口,你方便的时候出来接我一下呗。”
关悦:“?”
我点点头,“嗯嗯,我兜里就10块钱,刚才打车用了,现在没法进去开机捏。”
关悦:“............”
“不是吧你?”
两分钟后,关悦挂着耳机,趿拉着拖鞋出来了。
看到我,她把耳机扒下来,瞳孔放大,“我靠,白鸽,你玩真的啊!”
“你不好好在宿舍睡觉,来这干什么?”
我笑眯眯地迎上去,晃了晃书包,“我找地方刷题。”
“舍友要睡觉,没地方给我发挥。”
我双手合十,虔诚道,“可以收留我一下吗?”
关悦:“.......”惊叹地吐出两个字,“我服。”
半晌又说,“只有我想不到,没有你做不到的啊真是。”
我弯起眼睛,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嘿嘿。
这一套对关悦非常有用。
因为吐槽归吐槽,关悦最后还是把我带进她的双人小包厢。
空气潮热而呛鼻,地上是烟头和薯片屑,墙壁被烟熏得发黄,糊墙的电影海报翘起了一个角。
电脑屏幕上还挂着游戏结算界面,桌面上摆满了开封的零食,是晚上刚在超市买的。
这是属于关悦的,人间烟火的夜晚。
是我切切实实能摸到的世界。
我开开心心地背着包坐到了里面。
关悦轻嘲,“看把你高兴那样,这什么金窝银窝啊?”
我:“不管,这就是好地方。”
隔壁骂队友和砸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关悦看着我坐下,抱着臂靠在门口,“你确定在这能刷进去题?”
我掏出练习册,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强者从不抱怨大环境。”
关悦无话可说地笑了笑,点点头,“行,你厉害。”
她没再管我,点开新一局游戏,又沉浸了进去。
我低下头,也开始认认真真地刷题。
大概刷到凌晨三点半,我差不多把所有周末作业都写完了,关悦也已经连胜了好几局,脱力地瘫在电竞椅上喝脉动。
“哎,”关悦叫我。
“你们那么热爱学习,是有什么瘾吗?”
我把椅子放平,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也瘫在上面。
“没什么瘾,不是每个人都是真心热爱这玩意的。”
“那你是因为什么?”关悦问。
“因为......我需要它。”我扭头看着关悦。
后半夜的网吧依旧闷热而嘈杂,我和关悦躺在黑暗中,声音带着熬夜后特有的沙哑,像网吧里两台老旧的唱片机。
“需要?”关悦扯起一个笑,慢悠悠道,“我还头一次听这种说法。”
“那我就是不需要了。”
“不是的。”我摇摇头。
“有一天你会需要。”我缓慢而郑重地措辞,“它是入场券一样的东西,当你走到足够远的地方,你就会发现,你需要它。”
关悦无所谓道,“这对我来说不成立。”
“这个场子没券,那我就换个场入。”
关悦眯起眼睛,疑惑道,“还有,我说你年纪轻轻,哪来的底气讲这些还没发生的事情?”
底气吗。
我想了想,自然是有的。
因为,入场券这段话,是关悦曾经对我说过的。
沉默良久,我对关悦说,“期中考试的时候,还有一次转学机会。”
“要试试重新上学吗?”
黑暗中,只有电脑的风箱嗡嗡作响。
关悦无声地笑了。
“上学?”
“我去上学了,谁来还债?指望我那个只会赌博欠债的爸?可能不出三天他就会被打死的。”
“那也是你爸选择的人生,不是你的。”
我看着关悦,又重复了一遍,“你的人生,你自己来选。”
*
第二天清晨,我拖着虚浮的脚步回了家。
昨晚的谈话自然没有下文,因为最后关悦有点不耐地质问我,为什么要管她的事。
我答不上来。
或许这是我唯一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了。
说是回家,其实是回我大伯白承海的家。
从网吧到他家,坐公交车四十分钟,但我到家的时间还是比平时早很多。
一进门,孙芸惊讶地看着我,“鸽儿?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揉揉鼻子,把校服挂在门上,“嗯嗯,最近醒得都早,就早点回来了。”
她正把腌好的一大把菜拎出来挤水,我踩着拖鞋跳过去,帮她拿了个盆接着。
她瞄见我的手,“这手咋还缠绷带呢?”
我甩了甩,“走路的时候没看清碰了下,没事儿。”
孙芸仍旧忙活着,“没事就好,这么大人了,得稳当点。”
“我刚把面和完,你去收拾收拾东西,帮我剁肉馅吧。”
“小心别把你弟吵醒。”
我点点头应下,推门进了卧室。
窗帘还拉着,房间昏暗逼仄,白翊在床上熟睡着。我怕吵醒他,放慢了进屋的动作。
我拉开房间右侧的布帘,映入眼中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和一张木质单人桌——这就是属于我的全部空间。
某些被我刻意遗忘了的,十年前的生活,终于原原本本地出现在我眼前。
白翊比我小七岁,还在读四年级,是白承海的第二个孩子。
白承海还有个大女儿,在他离婚后跟着大伯母生活,孙芸是白承海的第二任妻子。几年前,俩人合伙开了个烧烤店,生意不能说火爆,但也还过得去,算是能供得起白翊读一个不错的学校。
我把书包放在凳子上,环视着熟悉的角落,忽然听到帘子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转头看过去,看到白翊那张圆滚滚的小脸从帘子后面挤过来。
“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小孩还没太睡醒,用手揉着眼睛。
太久不见,感觉十年前的白翊比记忆中更可爱了,没忍住伸手去捏他的小胖脸。
“早点回来看你呗,最近表现好不好?”
白翊点头,“特别好,我还攒了小红花给你看呢。”
他乌黑的眼睛眨了眨,落在我手上,“姐,你的手怎么了?”
我把手背到身后,“不小心碰着了,不要紧。”
白翊抬头看着我,用手比划,“不是的,之前我把食指弄伤了一个小口子,都特别疼,你这个伤口这么大,肯定比我疼多了!”
他担忧地看着我,“那你今天还要帮爸爸干活吗?你的手受伤了,要不我去跟爸爸说一声吧?”
孩童的心意天真,不明白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些事不是他说就可以解决的。
我笑了笑,把他领回床上,“赶紧睡觉,我结实着呢,能一拳打翻奥特曼。”
我坐在床边陪他聊了会儿天,然后出门干活。
烧烤店最忙的时候是晚饭后,中午也会有人来点菜,所以我一般早晨帮孙芸准备好早饭和食材,就去楼下烧烤店帮忙。
中午的客人们大多是周边建筑工地的工人,还有一些外来打工者,三五成群,啤酒炒菜是标配。我因为手伤着,戴了手套,在后厨串羊肉串,后来师傅嫌我动作慢,撵我去外面帮忙端菜。
今天来的几个是店里的常客,叼着牙签,脑门亮得比外面的日头还亮。见我过来,上上下下打量我,“哎,小闺女今天放假?”
我没应声,认认真真在点菜单上划掉菜名,“菜齐了哈。”
光头和旁边的朋友笑笑,压低了声音,“有意思哈,劲劲儿的。”
“啥时候读完书?读完有啥打算不?”
另一个人接话,“你管人那么多呢?这么好一个店人家还愁啊?”
我抿了抿嘴,全当没听到,转身要走。光头旁边的啤酒肚拽住我,“哎,帮我问问老板,今天有没有藠头,再给来个藠头炒腊肉!”
我低头看看我的运动服,被他拽在手里,领口拽得都变形了。
我平静地抬起眼看着他,“可以问,但你能不能先松手?”
看到我的眼神,他好像有一瞬的意外。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当你惧怕躲闪的时候,他会变本加厉地欺凌你。但如果反过来和他对视,他反而不知道拿你怎么办。
“哎你这小姑娘......”
我把衣服扯回来,没理他说什么,径直走向了后厨。
和后厨说完加菜,我也没心情再去外面忙活,坐到收银台里休息。白承海在后面跟人卸货,估计我还能再清静个十分钟。
过了一刻钟,白承海回来了,果不其然没闲着,阴着脸把我拉到小房间训话。
“不是鸽子,你怎么回事?我亏着你了?怎么跟客人说话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让我怎么做生意?”
“他们是粗了点,但也就是把你当小孩,拽你一把有什么要紧,要不是他们来吃饭,你有钱上学?”
“我辛辛苦苦养你,还养成白眼狼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劈头盖脸一顿骂,等他骂累了,才开口,“说完了?”
白承海愣了下,应该是没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
“首先。”
“我的学费,不是他们给的,是我妈给我留了一笔钱,我没有用你们的。”
“其次,他们把没把我当小孩,你心里应该清楚。”
我看着白承海,看他的脸慢慢涨红,颤抖着伸手点我,“白鸽,你长本事了啊我发现?”
“我没长本事。只是我作为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把没说的话说出来了。”
我平静地说,“另外,我每周的生活费不够用,高二学习压力大,以后得劳烦您再多给一百。”
白承海:“......”
“我说怎么跟我这幅鬼样,原来是回来要钱的?怎么着,我欠你的吗?”
我说,“你不欠我的,但我刚才看了你的账本,你欠谁的,还不好说。”
白承海彻底沉默了。
他确实没想过,现在和他对话的,是个在阴沟里身经百战过的新媒体打工人。油盐不进,锤砸不扁,为了生存可以找出八百种办法。
且不说税务问题,我伤着手,周末还高强度劳动超过八小时,搁二十七岁也得算违法劳工了。
“你是想造反?”白承海在暴怒的边缘质问。
我把手套摘下来,放在桌上,“当然没有,在十八岁之前,您都是我的合法监护人。”
“但也不代表我什么都得做。我之前已经跟您说过,今天那种客人,我不伺候。”
白承海憋了半天,被我气得没办法,暴躁地把旁边的烟灰缸一摔,“你给我滚,滚滚滚!出去!”
从小到大我听过他无数次打骂我滚。
但这次我滚得格外畅快。
下午就剩我和白翊在家,我掏出笔记整理上周的错题,白翊在旁边写作业。
白翊写了会儿,忍不住伸头来看我写字,“姐,你的字怎么写得不一样呀?”
我没明白,“哪里不一样?”
白翊伸手指,“这一页的字很重,都穿过去了,这页的字很轻,很温柔。”
我翻了一下,还真是。虽然字迹跟十年前变化得不多,但是落笔的力道还是变了。
搁以前天大的事,现在也都能云淡风轻了。
孙芸知道我和白承海吵起来,傍晚还抽空来了电话,劝了我两句。说白承海开店多不容易,说他脾气不好,让我别跟他顶嘴。我说我懂,要不是今天的客人太过分,也不至于这样。
孙芸说知道我不喜欢喝酒的人,之前夜宵那事儿,她要不是出去送餐不在店里,也不至于让我被欺负了。白承海那个人......有时候不愿意得罪客人,别怪他。
我说我都知道,然后和她心照不宣地沉默。
我们都知道,白承海并不是不愿意得罪客人。而是他看到客人在骚扰我,转身默许了。
我并没有很喜欢孙芸,但也不讨厌她。某种程度上,她也在承受着和我一样的折磨。
只是我还有得躲,她没有选择。
晚上我给白翊做了晚饭,陪他看了会儿动漫,就带他洗澡睡觉了。
夜幕沉沉地压在这座旧城市上,灯火都少,我站在阳台上透气,感觉怎么都缺了点东西。
我想了想,大概是缺烟。
于是拎起钥匙下楼。
但刚踏进便利店,才想起我跟江隽说已经戒烟了,我不想做个言而无信的人。于是我坐在便利店门口的石墩子上,拿着棒棒糖,抬头望天。
十年前的泉宜倒也不完全一无是处,至少星星还很多。
撕开包装纸,正往嘴里送,关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接起来。
“同学,”关悦慢悠悠的,“能不能告诉我一下,我包里怎么会有你的数学作业?”
我卡住,想了半天,“啊,可能是不小心装错了。”
关悦让我给气笑了,“装错了?那你可挺能错啊。”
“故意的吧?”
我把糖放下,默默答,“对啊,这样就可以再见你一次了。”
大概是我的回答太过直接,关悦停顿两秒,“你在哪呢?”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便利店门口,吃棒棒糖。”
关悦:“......”
“你大晚上的不回家,搞什么行为艺术?你家里人呢?”
我说,“没家,要有家能蹲马路牙子吗。”
手机接着震动了一下,关悦没什么好脾气,“地址发你,马上滚过来取。”
我点开,是工作室的地址。
“你去开店了?”我问。
“不然呢?”关悦含着口香糖,含混不清地说,“姐都坐这纹一下午了,能咋的,也不能因为那几个孙子饿死吧。”
我沉默了一瞬。
我和关悦的十几岁,好像谁都没逃脱为了温饱挣扎。
有人把烟头扔到路边,我看着黑暗中兀自燃烧的烟头,发着猩红的光亮,一寸一寸,向着尽头缓缓燃烧。像我们奔向的那条没有出口的路。
像我们不知道还会不会亮起来的明天。
我想了想,叫她,“关悦。”
关悦:“啥?有事说,说完赶紧过来。”
我顿了顿,没头没尾地问,“你说,还会好吗?”
关悦让我问蒙了,“什么会好?”
我戳着水泥墩,又问了一遍。你说我们的生活,会好吗?
关悦被我问无语了,嫌弃地说了声矫情。但挂电话之前,停顿半晌,还是补了句,当然会好。
不是因为生活好,是因为我们本来就好。哪有好不起来的道理。
走了一点剧情,下章男女主就见面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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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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