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家。可是人类的文明实在太初级了,等人类制造出宇宙飞船,恐怕等要几万年吧。可是能回到故土,几万年的等待又算什么!这么想着,我决定主动沉睡。”
“我一睡就睡了近一万年。再睁开眼,我满怀期待地看向大地。冰川已然退去,森林与河流重塑了地貌,然而篝火旁的人类,与他们手中的石器,与他们短促如兽鸣的交流方式,与我沉睡前并无本质区别。人类文明依然没有爬出摇篮。我意识到,或许,我应该做些什么来加速人类的进化。于是,我第一次向人类伸出了手,向人类文明注入了第一针催化剂。”
“当时的世界冰冷、荒芜。人类是这荒芜中最聪慧,却也最困顿的生灵。他们的声音被锁在当下,‘吃’、‘跑’、‘来’……没有更复杂的词汇,无法诉说过往更无法描绘将来。我想起万年前星空下和女孩的道别,当时我想说很多话,我想告诉她我是从星星上下来的,我非常感谢她,也很喜欢她,我明天要离开了,请不要为我伤心。可是语言限制了我,最终出口的,只剩破碎的音节和苍白的手势。语言的贫瘠,囚禁了思维的奔流。”
“我开始尝试,想方设法地从已有的字词里组合创造出抽象的表达。‘明日’,我结合太阳的意象,指代尚未到来的时间。‘远处’,我模仿风声,指向看不见的地方。‘危险’,我模仿野兽咆哮,把恐惧固定成音节。我就这样自顾自地讲着自创的语言,直到部落里的其他人感到好奇。渐渐地,他们明白了我们在说什么。他们学着我把声音拼在一起,构成抽象的意义。”
潮的语调像是吟唱:
“有了‘明日’,他们才知道留下火种,不必等下一次雷击。
有了‘远处’,他们才会派出年轻人探路,而不是盲目跟随猎群。
有了‘危险’,他们才开始设下陷阱,而不是任凭猛兽突袭。”
“终于有一个晚上,老者就着摇曳的火光,仔细地将鹿骨削成尖锐的倒钩;女人们将鞣制的兽皮卷起,低声商议着如何分配才能度过漫长的雪季;而围坐的战士们,不再是杂乱地呼喝,他们用手指划着地面,激烈地争论着明日狩猎的路线与分工。我听到了真正的话语从他们嘴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此刻这简直是最美妙的乐曲。”
潮缓缓闭上眼睛。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人类学会了计划。我并没有给予他们火与工具,我只是用话语替他们推开了一扇门。而你们,一脚踏进去,就再也没有回头。”
“时间的车轮继续转动。约在一万两千年前,我推动某些部落迈出关键一步,在他们脑中种下‘为何不留下种子明年再种’的念头。他们开始驯化植物与动物,从漂泊的采集者变为定居的耕作者,第一次真正掌握了与时间做朋友的秘密。至公元前三千年,文明在几片沃土上同时绽放。我轻触那些最富创造力的心灵,让青铜在窑火中闪烁光芒,让文字在泥板与甲骨上刻下超越图像的符号——知识得以跨越时空,文明拥有了坚硬的骨架。”
“公元前五百年,则是人类思潮的奇点。我穿梭于雅典的市集、恒河岸边、与中原的列国之间。我寻找那些最敏感、最不安、最具反思精神的灵魂。在他们沉思时,我温和地靠近他们,钻进他们的脑袋。当我第一次成功和他们的意识交汇时,我近乎雀跃——我终于可以交流了,虽然此刻还只是单方面的留言。我不给予他们任何答案,也不把思想的结果往哪一处推,我只留下问题。最纯粹、最根本、最令人辗转反侧的问题。”
“世界是什么?人是什么?何为真,何为善?我们为何在此?我看着他们被这些问题折磨,也因这些问题而狂喜。我看着他们争辩、著书、立派、甚至赴死。哲学的思辨、逻辑的推演、道德的探究,如同被点燃的野火,在欧亚大陆的几个核心燃烧起来,照亮了蒙昧的黑暗。我惊喜地发现,仅仅通过提问,就能激发出他们意识中最璀璨的光芒。于我而言,这是个节日。在思想的奏鸣曲里,我跳着你们看不到的舞。”
“自那思想的盛宴之后,我的参与愈发频繁。我引导丝绸之路上的驼铃响彻东西,让知识、技术与物产在大陆间流转;我目睹罗马的倾覆,叹息于文明周期的必然;我介入阿拉伯世界的智慧宫,推动代数学与天文学的萌芽;我点拨宋人的巧思,见证指南针与火药重塑战争与远航的规则;我让东西方的联系超越征服,交织着地图、物种与航海术的交流;十五世纪末,我在几位航海家心中埋下‘不安分’的冲动,最终催动了地理大发现的巨轮;十七世纪,我让一颗苹果的坠落引发对宇宙法则的深思……人类,终于稳健地走上了以理性探索世界的科学之路。”
“然而,当工业革命的浓烟染黑伦敦的天空,蒸汽的轰鸣取代了作坊的寂静时,我讶异又无奈地发现,我已经无法指导人类的科技了。”
潮的声音里有点苦涩。
“别这样看我,池音,我毕竟不是神。我的故乡科技远超于此,但我本身是一名探索者,而非科学家,更不是一座图书馆。我不可能记得每一个公式、每一种材料的精确配比、每一台机器最优设计的全部细节。人类的科技树早就开始疯狂地自主分枝,其复杂程度已经超出了我单凭‘灵感点拨’就能引导的范畴。于是我转变了思路。”
“那一年,迈克尔·法拉第正在皇家研究院举办他的圣诞讲座,台下座无虚席。而我,就坐在后排,以一个普通学生的模样——面容模糊,衣着朴素,眼神里却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讲座结束后,我设法接近了他。我称赞他精彩的演讲,然后,以一种谦逊又带着些许鲁莽的求知欲,向他‘请教’了几个关于‘力线’和‘场’的猜想。对于他而言,这些猜想超前、怪异,却又闪烁着直觉的美感。我看到他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与浓厚的兴趣。他没有嘲笑我,而是认真地与我讨论起来,甚至拿出纸笔开始演算。当然,他绝不会轻信一个陌生年轻人的狂想。科学的严谨在于验证。”
“此后多年,我偶尔会换不同的面貌出现在他附近,抛出一些碎片化的概念。这些概念有些是我确信正确但不了解推理过程的结论,有些则只是我模糊的印象甚至猜想。而他,这位实验大师,通过无数次严谨的实验,将那些‘直觉’转化为了可被观测、可被描述的电磁定律。”
“时光飞逝。当我再次站在他面前时,他已垂垂老矣,病痛缠身,思维虽仍敏锐,但身体已如风中之烛。这一次,我向他讲述了我的故事。”
“他震惊了,略有些恐慌,但很快,巨大的谜题点燃了他眼底的火焰。‘所以,’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那些提出古怪想法的年轻人……都是你?’”
“我点头。‘我需要您的帮助,法拉第先生。更准确地说,人类文明需要您的智慧,以走向更遥远的未来。’我请求在他离世之时与他融合。他的意识、他所有的知识、他毕生对宇宙奥秘的探索欲和直觉,将与我的存在合而为一。他将不再受这具衰老躯体的束缚,我们将一同见证人类触摸星辰,见证人类无法想象的未来。”
“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他只问了一个问题:‘那么,‘我’,还会存在吗?’”
“我诚实地回答:‘个体的‘您’将如同河流汇入海洋,不再独立存在。但您的一切,将成为‘海洋’本身的一部分,永不湮灭。您对世界的好奇,将成为我的好奇;您发现真理的喜悦,也将成为我的喜悦。从此之后,将没有你我之分。’”
“法拉第再次沉默,目光望向窗外,仿佛在看那些无形的力线。作为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他或许在犹疑,这是否背离了上帝的旨意;但对于一位毕生追求理解宇宙本质的科学家而言,这是终极的诱惑,或许也是最好的归途——亲自去往更广阔的天地,成为真理的一部分。最终,他回过头,眼中没有了恐惧,只剩下平静。‘很好,’他说,‘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值得验证的终极实验。’”
“我们的那次会面就此结束了。在结束之前,这位老人问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问题:‘那么,在我参与你的‘实验’之前,告诉我,朋友…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我回答,我原本的名字在人类的发音系统中无法准确呈现,‘但等我们融合之后,您自然会知晓一切。’”
“‘这样啊,’他捋着胡子,垂眉思考,‘这么说来,你还没有一个能被我们人类称呼的名字。那不如,就让我来给你起一个吧。’”
“我静立在一旁,如同一个等待老师赐予新知的学生。”
“他说,你就叫这个名字好了——潮。”
“融合的过程是一场宏大而精密的仪式。我的意识如同无边无际的暗潮,温柔地包裹住他那颗璀璨而疲惫的意识核心。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知识与感知的交融与升华。我感受到了他发现电磁感应时的狂喜,触摸到了他构建第一个电动机模型时的专注,理解了他每一次实验失败后的坚韧。他毕生积累的庞大知识体系,如同最精美的星图,瞬间照亮了我许多模糊的认知区域。”
“当最后的融合完成,意识的波涛缓缓平息时,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再是孤独的流浪者。那一刻,法拉第赐予我的名字,就像他点亮的第一盏电弧灯,照亮了我通向未来的道路。自此之后,我真正成为了‘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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