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安斯给我留下了一段记忆,这段记忆大抵也是她筛选过的,并不完整。
不过也足以解答我大部分的疑惑。
“我”拿着一柄魔杖向海面上赶去,这不是我所经历过的事,我反应过来,这是蒂安斯的视角。
我猜这柄魔杖应该就是传承之杖了。
海洋似乎陷入了某种狂躁暴虐的状态,海面上狂风不息,海面下暗流不断。
蒂安斯手持魔杖,立在半空中画下一个巨大的魔法阵,魔法阵从天而降,压在了海面上,暴动的海水渐渐恢复平静,停止向岸边的城镇奔腾。
她在海面上飞行,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找到了已经没有了气息的我。
浮台不知道燃烧了多久,我的衣物和头发都被烧得蜷曲起来。
我看出来浮台上被泼了不溶于水的酒精,还刻着一个简单魔法阵,只要感应到我断了气,火就会燃烧起来。
我当这是那些要我献祭的人的最后良知,至少我不用再经历一遍被活活烧死的痛苦。
蒂安斯抬手一挥,火就灭了。
“可怜的孩子。”她看着我的尸体,自言自语,语气笃定,“预言中‘海面上漂泊的灵魂’应该就是你了,看来镜海要迎来新的女巫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悲伤,又有些释然,“这漫长的岁月终于要结束了。”
“女巫大人。”红尾跟在蒂安斯的身边。
“路加,我会封掉新任女巫的记忆,这是他的请求,”蒂安斯说,“但记忆是可以恢复的,这份选择权在于新任女巫自己,等她醒来以后,如果她决定恢复记忆,你就帮帮她吧。”
他?
我捕捉到这个字眼。
他是谁?
蒂安斯用传承之杖隔绝出一片独立空间,这片空间内只有我和她。
她垂眼看着我,神色悲戚,语气里却带着几分自嘲:“海洋生物都羡慕女巫拥有漫长的生命,可它们不知道,这漫长的生命是一种禁锢和惩罚,格雅期待解脱,我也是。”
“很抱歉,可怜的孩子,这份命运现在要落到你的身上了。”
她开始进行传承仪式,海面上爆发出巨大的夺目光芒,海洋却顿时变成黑沉沉一片,仿佛海洋内所有光芒都被吸纳进了这片空间。
传承之杖化作一道光芒没入我的心脏,蒂安斯一征:“怎么会……”
看蒂安斯惊讶的模样,我猜想之前的传承仪式并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蒂安斯似乎想通了什么,喃喃低语道:“原来它的使命也完成了。”
她说得云里雾里的,我感到着急。
它的使命?是传承之杖吗?传承之杖融入了我的体内就算完成了使命?
为什么?
路加不知道空间里面发生了什么,等光芒散去以后,它看见传承之杖不在蒂安斯手中,也不在我的手中,似乎消失了。
他疑惑问道:“蒂安斯大人,传承之杖呢?”
蒂安斯没有回答他。
她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声音却十分温柔,“路加,她将是镜海的最后一任女巫。”
“好好陪伴在她的身边。”
这段记忆到此为止,红尾正好敲响了门。
“女巫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我稍一抬手,门就开了,红尾走了进来。
我大概猜到了它为什么会来,抬眼看着他柔声说道:“路加,蒂安斯大人彻底离开了。”
红尾沉默片刻,没再问什么,冲我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红尾和蓝眼是蒂安斯创造出来陪伴她的。
他们不算是真正的海洋生物,却慢慢有了独立的意识,他们陪伴了蒂安斯五百年,便以为女巫的寿命只有五百年。
其实他们能够和女巫共享生命,现在他们已经在和我共享着生命,这大概也是蒂安斯留给我的,我想她应该是担心我会孤独。
我起身走到镜子面前看自己的脸,五官已经长开,但还是显得稚嫩青涩。
这是我十六岁的样子。
是的,我死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想起一些事情,看来蒂安斯没写的那一样材料确对我有着影响,我的记忆只能慢慢恢复,而不是立刻恢复完全。
但是,这样也行,我可以接受。
我渐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虽然断断续续,但也能大概拼凑出个全貌。
挽月小镇,是镜海边的一个小镇,是我出生的地方,这里远离城市,像一个被遗忘的孤岛。
我出生的那天,天空出现一轮血月,这本不该和我联系起来,但在那天整个小镇出生的孩子只有我一个,我的妈妈又因为难产而死。
这在镇民们心里埋下了“我是不祥”的种子。
不久后我的爸爸在赶回家的途中出了车祸死亡,再没有机会见我一面。
我的爸爸妈妈都没来得及给我取名字,我跟着奶奶长大。
爸爸的意外死亡催生了种子的发芽,镇民们不再愿意和我家来往,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排挤我家。
奶奶很和蔼慈祥,她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我,还给我取了名字。
萧知宁。
她说,她愿我知足常乐,宁静安康。
小镇里的小孩都欺负我,我知道自己不讨喜,也会主动地避开他们,但还是免不了被打出一身伤。
我知道小孩的行为都是大人们唆使的,每个大人看见我都会跟自己的孩子说:“你不要和她玩,离她远一点,她就是个灾星,克死了自己的爸爸妈妈。”
我什么都没有做,可他们把所有不好的事都联系到我的身上,说我是灾星、是不详。
我讨厌小镇里的孩子和大人,他们让我感到我的出生是个错误,是件极大的罪恶。
可是……
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奶奶很善良,她教我温柔,不要怨恨。
她说:“宁宁,你是奶奶最爱的宁宁,我的宁宁永远有人爱,所以不要痛苦,宁宁的心要永远保持纯洁与干净。”
我照做了。
我想,他们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只要奶奶爱我就足够了,我有着最亲最亲的人的爱,为什么要在意那些与我毫无关系的人的看法呢?
可我失去了奶奶。
她为了我,去找那些打我的孩子的人家理论,希望他们能带着自己的孩子向我道歉。
大人们嗤之以鼻,还动手把她打得半死。
我知道以后,吓得眼泪止不住,我把她背回家,只知道一遍一遍地喊着她,怕她睡着过去。
“奶奶,奶奶,奶奶……”
恐惧从我的心脏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四肢,我感到手脚都开始发软,但我还是咬着牙使着力,我怕摔到奶奶。
恐惧到极致,我的心里生出了恨。
这群大人,真是坏透了!
可恨极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杀光整个小镇的人。
我没有察觉到,在我生出这个念头时,我的瞳孔变红了一瞬。
我也不知道在这个瞬间镜海忽然掀起一个大浪。
“宁宁啊……”奶奶轻轻地呼唤我。
我忽然清醒过来。
“嗯……”我察觉到自己的哽咽,清了清嗓子,强压下哭意,“奶奶,我在的。”
奶奶的声音越来越轻,我能感觉到她吐字艰难、气息微弱,可她还是坚持把话说完:“我的宁宁啊,要好好长大啊……”
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但是我不愿意相信,固执地跟她说话,期待她只是开了个玩笑。
“奶奶,我会好好长大的,奶奶,您也要好好看着宁宁长大啊。”
“等宁宁长大了,就带奶奶离开这里,找一个漂亮的地方一起生活。”
“那个地方一定也靠海,这样一来,我们天天都能看海。”
“奶奶啊……”
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哽咽颤抖的声音,“你陪着宁宁,好不好?不要离开宁宁,好不好?”
那天没有下雨,风和日丽,海面平静,连海风都是温柔的。
我的心里却灌满骤雨。
我好恨啊!
我希望整个小镇的人都死掉!
可是、我知道,这不是奶奶希望的。
我把奶奶葬在镜海边的一座小山上,这里视野很好,能看到大片的海域,我想奶奶一定会开心?
这里可是我和奶奶的秘密基地,我们常常一起来看海、看月亮、听海浪声。
奶奶走了,留下的房子空空荡荡,对我来说已经不算是家。
我明白过来,这座老房子有奶奶才算是家,是奶奶构筑起了家的意义,而不是这些砖瓦。
我不想一个人待在空寂的房子里,常常跑去小山上,坐在奶奶身边,同她讲话。
镜海海水疯狂暴涨的时候,正好距离奶奶离开没几天,我的十六岁生日也在这段时间里。
生日当天,我正待在小山上陪着奶奶,一群大人突然出现,他们不由分说地拖走我,给我换上惨白的祭祀服,绑到海边。
挽月小镇远离城市,像一个被遗忘的孤岛。
这里的人们封建且迷信,他们将镜海的暴动归结于神明的发怒。
需要献祭年轻的生命才能平息神明的愤怒。
我觉得有些可笑。
用人的生命献给神明……
好像在他们眼里、神明和凶残的魔鬼无异。
我虽然出生在挽月小镇,却没有和这里的人们产生太多的牵绊。
所以他们一商量出用人献祭的结果,就果断地选择了我。
没有了奶奶,再无人爱我,对我来说生命已经了无生趣,所以我懒得求生。
我没有挣扎。
我死在十六岁。
死在镜海之上。
我的记忆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彻底想起来,但我已经拼凑出我短暂的一生。
献祭给海神么……
和奶奶曾经说过的传说故事‘河伯的新娘’倒是和有点像。
我自嘲地笑笑。
我来到小山上祭拜奶奶,看了眼平静祥和的挽月小镇。
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他们曾联手杀死两条活生生的生命。
我恨他们!恨这个地方!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动用蒂安斯留给我的力量将他们全部杀死。
地面在微微颤抖,狂风将树叶席卷得簌簌作响。
海浪的翻滚忽然变得剧烈,一个大浪狠狠拍向岸边,最终又归于平静。
我到底还是放弃了。
如果我毁了这里,奶奶会伤心的。
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
是她的故乡。
善良的人总是容易心软,又容易受伤。
我紧紧咬住嘴唇,直到血腥味蔓延整个口腔才愤然离去。
我不想再看见他们。
我回到‘明珠’,路加正在等我。
“奥卡呢?”我问。
路加回答:“女巫大人,灯笼鱼传来求助讯息,奥卡去处理了。”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路加和奥卡能够独自处理好很多事情,这也更显得我像个吉祥物一样。
“路加,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我说。
“女巫大人,您请问。”路加说。
“蒂安斯大人在进行完传承仪式以后,对你说了一句话,‘这是他的请求’——”
我看着路加,神情严肃:“他是谁?”
路加遵从蒂安斯“选择权在于我”的交代,坦诚回答道:“是一只人鱼。”
我很是惊讶,用眼神示意路加继续说。
“女巫大人,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这只人鱼和蒂安斯大人做了交易,在交易完成以后,蒂安斯大人将他送走了。”路加说。
“送走了?送去了哪里?”我问。
“送去了陆地上,一个叫做‘南因市’的地方。”
“蒂安斯大人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这只人鱼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要请求蒂安斯大人封住我的记忆?”
我一股脑地问出我的疑惑,路加满脸茫然。
我一征,看来路加已经把他知道的都告诉我了。
“谢谢你,路加。”我说。
路加走后,我独自沉思。
这只神秘的人鱼找到蒂安斯,请求蒂安斯封住我的记忆,他这么做大概是因为认识我?
但是交易都是有代价的,为此他又付出了什么?
我努力地搜寻脑海里的所有记忆,却是无果。
记忆没有恢复完全,这么傻想下去也不是办法。
于是我决定:我要去岸上。
我要去南因市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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