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话

望舒阁东北隅辟有一方茶室,临窗丛竹掩映,疏影横斜,将本就幽静的茶室笼得愈发昏暗。

东方月素手烹茶,茶汤澄碧氤氲着袅袅热气。他恭敬地将茶盏奉与师姐,却见她冷面如霜,迟迟不接。

东方月自顾自将茶盏放在她的面前,继续给自己斟茶:“谁惹师姐生气了?”

子梅冷哼一声:“除了你还有谁?”

东方月淡淡笑:“这可真是冤枉,我能做什么事惹师姐不悦?”

子梅不知他是装还是真不明白,问道:“你把那孩子带回来了。”

东方月知道师姐已经认出彻微的身世,答:“是。”

子梅深吸气:“我听说她险些命丧于九阴之手。”

东方月:“……是。”

子梅听他供认不韪,怒道:“这些事你作何解释!”

东方月:“师姐要我解释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子梅盯着他,没有人比她这个师姐更了解东方月,生来绝尘,心比天傲。

“若是为了破灾,只将她好生养在山中便是,你却将她带到凡间,逼她斩妖,哪里是为了磨炼弟子,我看你分明想要她的命,是也不是?”

他垂眸,语出惊人:“是又如何?”

“你疯了?!”子梅拍案,“你恨命运戏弄,你害怕师父留下的谶言成真,那都不是这孩子的错,她不是你对峙天道的工具。”

东方月沉默片刻:“我不信她是我的解厄人,虚无缥缈的灾劫我有何惧之,我只想试一试……”

“够了!”子梅厉声打断他,目光决然,“这孩子我今日必须带走。她的命数,岂容你这般儿戏?”

东方月面色一沉:“她已是我座下弟子。”

“她不止是你的弟子。”子梅冷笑,目光如刃,“你决定将她带回来时,心里想的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你执迷不悟作茧自缚我管不了你,可那孩子本就身世可怜,你为难她做什么!”

东方月身形微僵。

他对彻微有愧于心。

沉默良久,东方月终是松了口:“明日便是她的生辰……”

他声音沙哑,“待生辰一过,若她自愿随师姐离去……我绝不阻拦。”

子梅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长叹一声:“也罢。”

她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不忘警告道:“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招,若让我发现你暗中作梗,定要你跪在师父灵前,好好忏悔!”

……

另一边,温风裹着绿叶掠过石案。

树下,彻尘倚靠在青竹榻,与彻微隔案闲聊:“方才只说你二人去怀南之地时重伤了那黑狐九阴,这一路上定然不止遭遇这些,还有什么精彩故事,快说来与我听听。”

彻微说自己学会了御剑,山中杀熊貔,林中除尸鬼,水中捉梦鲛……

提到梦鲛,她话音忽滞,望向师兄的眸光倏地一软,暗自怜悯。

彻尘恍然不觉,正听的起劲,坐起身托腮趴在石案上:“怎么了?快继续说下去。那云泽湖中的梦鲛,后来怎么样了。”

他笑着追问。

“死了。”

彻微道,“我把她们都杀了。”

彻尘噎了一下,笑声干涩道:“做得对,趁梦鲛还未成气候早日除去,免得日后为祸一方。”

鲛妖未具人形时成为梦鲛,修炼成人形方叫鲛人。

气氛有些僵,彻微忽然展颜一笑,语气轻快地道:“山下可真有意思,怪不得师兄总爱往外跑。”

她歪着头,杏眼里映着明亮的光,“什么时候师兄也带我一同去?让我也跟着师兄见见世面。”

“我下山可都是为了见姑娘,寻花问柳,买酒把欢——怎好带着你这么个小尾巴?”他故意拖长声调,漫不经心地调侃。

彻微撇嘴,难以置信师父那样光风霁月的人能教出来他这样的师兄,嫌弃道:“不务正业,不学好的事情,师兄真好意思说呢。”

“男女之爱人之常情,我有何羞?”

彻尘言罢,念她年岁尚小,敷衍道,“你这小孩子家家,想下山就去求师父,让师父那个老古董带你去云游。”

东方月与子梅师姑恰好从茶室走出来,看向二人。

彻微故意扬声道:“师父,师兄说你是老古董!”

彻尘跪得利索:“徒儿失言,请师父恕罪!”

东方月摆了摆手,不与他计较。

子梅师姑看着三人,目光落在眉眼弯弯的彻微身上,从袖中拿出一柄稍比指粗的白玉如意,道:“听你师父提起你生辰将至,师姑此行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柄玉如意随我多年,虽非稀世珍宝,可养神温肉,倒也算件趁手法器。今日便赠与你。”

彻微又惊又喜,手伸到半空,却下意识看向师父。

东方月莞尔:“师姑的好意你领了罢。”

彻微欢欢喜喜接下,道:“彻微谢过师姑。”

“坏了坏了!”彻尘猛地一拍头,玉簪都歪了半截 ,“我竟忘了此事,师父师姑都给你备了生辰礼,偏我这个做师兄的竟什么也未准备……这,我一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彻微抿嘴轻笑:“无妨的,师兄的心意我心领了。”

“嗳,毕竟是你的十五岁生辰,哪里能整那些虚的。”彻尘抚掌,眼睛一亮道,“这样吧,我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煮一碗长寿面,既给师姑接风洗尘,又给你庆生。如何?”

东方月笑:“难得见你有此心。”

彻微更是惊讶:“师兄还有这样的手艺呢。”

“那是自然。”彻尘指尖轻点师妹鼻尖,笑道,“我有祖传秘方特制三鲜长寿面,保准香得你吃一口就忘不掉。”

“那我也跟着沾沾光,一饱口福。”子梅师姑也笑。

……

师兄下厨,子梅师姑是客人,师父是师父,彻微不能与长辈同坐着等饭,便去给师兄打打下手。

看彻尘切菜堪比练剑,转瞬间将土芋切成粗细一致的条状,山后溪中现捉的活鱼一刀拍晕,熟练地剖腹开膛,切成细细的脍子。

彻微拉风箱吹了吹灶下的火。这边刚蒸上鱼,那边师兄已经开始和面做汤。

厨房闷热,彻微将柴火填进炉灶,看向烟熏火燎中大汗淋湿的男子:“师兄,你是不是就靠这门手艺让山下那些姑娘对你死心塌地?”

“什么?”彻尘抬袖擦了把汗,没有听清。

彻微复道:“师兄你平日都给那些姑娘送什么礼物,总不会也是这样为人家做一碗面吧?”

彻尘噗嗤笑了:“那些姑娘可没有你这待遇,送盒胭脂水粉都算抬举,多半随意写几个字题首诗就打发了。下厨做饭?呵,君子远庖厨,我可不会为她们做这些!”

忽而皱眉急唤,“快过来!替我拭汗,这汗珠子若落进面里,坏了你的长寿面!”

彻微闻言立即跳起,抄起灶台上的素白汗巾就往他面上招呼。捏着汗巾一角,在他额间颈侧一通胡乱擦拭,倒像是在擦拭什么物件般。

“哎哟!你这莽撞丫头!”彻尘偏头躲闪,“好了,收手吧!”

待得鱼骨熬出乳白浓汤,银丝细面在滚水中翻腾时,彻微按捺不住地轻嗅,吞咽不止,一双杏眼直勾勾盯着锅中。

手上却不忘殷勤,给师兄捏肩捶背:“师兄辛苦了。”

彻微跟彻尘在厨房团团转时,剩下东方月与子梅这另外师兄妹二人,坐在树下对饮凉茗。

若非紧要,二人皆不是善谈之人。

一时相对无言,庭院寂寂。

东方月望向庖厨,有些失神,余光里是彻微鸟雀般到处窜的身影,不免想起初见她那一日。

比她要以为的时间早了十四年。

彼时槐花如雪,蛇血喷涌,他从腐骨烂肉中抱出尚为婴孩的她,软软的一团,轻的像云,软得像水,他架着臂弯,不敢用力,更不敢松手。站桩练剑都没有这姿势艰难。

不知她天赋异禀还是胎中缺憾。

眼睛睁开得那样早,黑亮,圆润如珠,直勾勾地盯着他,却不会哭叫。

老人流着泪着说,这孩子睁眼早,是想看生母一眼。

东方月暗忖一个刚出生的小孩知道些什么,却在与她对视时,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那样孱弱幼小,一只手就能轻易将她掐死,可东方月怀抱着她,似星捧月,只觉得如临大敌。

他能挥手杀死山猿海蛟,却不敢对她轻举妄动,直挺挺地站着,抱到肩臂僵麻。

直到两位老人从他怀中接过孩子,东方月才敢深呼吸。

子梅指尖轻敲茶碟,将他唤醒。

“在想什么?”

东方月回神,垂头饮茶:“没什么。”

子梅:“不舍的?”

东方月:“没有。”

子梅轻笑:“嘴硬得像榔头,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东方月敛着睫羽,再次看向庖厨中的两人:“师姐教训的是。我对不起彻尘,总不能也毁了彻微。”

提及彻尘,子梅亦有惋惜:“彻尘的事罪责不全在你,看如今,你总算有些师父的样子,我亦颇感欣慰。”

“……”东方月苦涩道,“总不能虚生百岁。”

菜很快开始上桌,彻尘在槐树下捣鼓什么,一问,彻尘道:“我在这树下埋了两坛好酒!”

彻微讶然:“什么时候的事,我都不晓得!”

别说她不知道了,就是东方月这个师父也不知道。

彻尘掀开盖子,清酿的醇香顿时溢出来:“你当然不知道,这坛酒埋了十多年,那时你还未入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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