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番外:纤纤(11)

迈着麻木的双腿,纤纤把自己疲惫的身子缓缓拖回了家。

刚刚过去的一个上午,对纤纤来说比一个世纪都漫长。她仿佛跑了一场永无止境的马拉松,疲惫的感觉如同厚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她的身上。迷茫的思绪又好似杂乱的丝线,紧紧地缠绕着她。那无形的压力,亦如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困住。她几次试图冲破这令人窒息的困境,可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每一次的努力都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希望的水花。她看不见这场马拉松的终点,仿佛被遗弃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独自承受着这无尽的煎熬。如今,她终于回家了。她希望把自己扔到客厅那个长长的软软的沙发上,好好地睡上一觉。也许醒来后,她会发现,她只是做了一场噩梦,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可是刚进家门,妈妈就迅速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并朝着客厅指了指,满脸的担忧与焦急。纤纤连忙放轻脚步,诧异地走了过去。于是,她看到爸爸正站在客厅里打电话。不同于以往的谈笑风生,此时的爸爸眉头紧皱,脸色阴沉,额头上青筋暴起,右手紧紧握着听筒,仿佛要将其捏碎一般。纤纤站在一旁,只听到他闷雷般“嗯”了几声,然后铁青着脸说道:“好,我知道了,继续给我盯着。”随后“啪”的一声撂下电话。可紧接着,他又抓起听筒,手指快速地按压号码键,迅速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了。可没等听筒那头有动静,爸爸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他用一种特地拖长了的声调,缓慢地,带着十足的威严和压抑不住的愤怒说:

“高山,我听说你挺有本事啊!把章玉出车祸的消息瞒了整整两天!瞒得滴水不漏!而且,你还给他弄了一个什么葬礼,据说规模还不小。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你一租就是三天。整容化妆、布置灵堂,找的都是最顶尖的专业人士。今天早晨,你还让全校老师都去参加葬礼,为此不惜停了学生的课。一百多号人啊!黑压压站了一屋子。那规模,比市里老领导去世还隆重!我问你,是谁给了你这个权力,为一个已经被开除的老师举行这么大规模的葬礼?而且还要求全校老师都参加,为此不惜停课?你这叫滥用职权!以权谋私!就凭这一条,我现在就可以处理你!”

纤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爸爸是给在高校长打电话!爸爸终于出手了!可是,纤纤却没有之前爸爸处理章玉时那样兴奋,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忧虑和不安。然后,她听到听筒那边传来高校长的声音:

“韩主任,首先得做个纠正,章玉从未被开除,他只是主动辞职罢了。并且,他的辞职报告是周六上午交给我的,我尚未批准,也没来得及向上级部门提交,他就遭遇了车祸。所以,直到现在,他依然是我们一中的老师,哪怕是代课教师,那也是一中教师队伍的一员。而且,他是在来学校做收尾工作并提交辞呈后,于回家途中出的事,这完全可以认定为工伤。他未走工伤流程,主要是不想追究肇事者的责任,但我们总不能连个追悼会都不为他举办吧!他的医疗费和丧葬费,无论花费多么高昂,都是自费,没动用公家一分钱。既然是自费,即便规模再大、场面再隆重,您也无权过问。章玉无亲无故,我作为他的领导,同时也是他父亲的好友,为他操办后事,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他身为我校的教职员工,出了交通事故,通知到我这个校长便可以了,没必要因此事惊扰上级领导。况且事故发生在休息日,我也不愿打扰其他老师,让他们牺牲宝贵的休息时间为章玉奔波。您说,这怎能称作‘隐瞒’呢?今天是举行葬礼的日子,我认为有必要告知全校老师,毕竟他仍是我校的员工。但我并未‘要求’全体教师参加葬礼,只是恳请大家前往,因为章玉虽然仅从教三年,却培养出了一批极其优秀的学生,创造了高考全省语文平均分第一的佳绩,为我们一中乃至全市赢得了极大的荣誉,他理应受到大家的尊重。您可以询问参加葬礼的老师,哪一位是我强迫去的。另外,我们没有停课,只是将第一节课调整为自习课,所有第一节课授课的老师,都会利用下午自习时间把课补上,所以我们并未耽误孩子们的学业。而且举行葬礼期间,学校也安排了足够管理秩序的领导和老师,校园里未出现任何状况。请问韩主任,我哪里做得不妥?您又凭什么处理我呢?”

高校长的声音并不高,但由于座机话筒质量极为优良,仍旧清晰地传了出来,且每一个字都颇具分量。纤纤惊讶地发现,一贯口若悬河的爸爸,听了这番话后竟然语塞了。纤纤不禁在心里暗自叹气。这个高校长,不愧是数学教师出身,还从事了这么多年的行政工作,集严谨周密于一身,这件事处理得堪称完美!每个环节都考虑得周全妥帖,前因后果都梳理得明明白白,哪怕每个细节都毫无疏漏,让爸爸根本抓不到任何把柄。她忧心忡忡地看了看爸爸。爸爸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清了清嗓子,随后重重地“哼”了一声:

“就算如此,你在葬礼上都说了些什么话?我听说你都把章玉捧上天了?一个仅有高中文凭的瞎子,你说他有‘绝世才华’;一个打了学生耳光的老师,你说他‘有责任担当,永远深受学生爱戴’;一个风流韵事满天飞的混子,你说他‘纯洁高尚、光明磊落’……你怎么不把他当祖宗供起来呢?你对一个打了我女儿的临时工这般高度赞扬,这不是明摆着跟我对着干吗?高山,我这辈子,还真不怕谁跟我叫板。你想唱反调,我就陪你唱到底。说吧,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没有任何企图,只想为章老师讨回一份清誉。”高校长的声音依然不卑不亢,“章老师活得够苦的了,我决不能让他带着满身的污名离开这个世界,更不能容忍他在死后还被人不停地泼脏水!韩主任,您不是想知道我说什么了吗?我可以给您一份讲话手稿,也可以送您一份影像资料,您大可逐字逐句地剖析,但凡哪句话存在不实之处,您尽可以将我告上法庭。我高山,能够在我说的任何一句话后面签上我的名字!然而,韩主任,您呢?敢在您刚才那番话后面,签上您的名字吗?”

“高山,你别得意太早了!”爸爸猛地一拍桌子,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别的不说,单就章玉打我女儿一记耳光这事儿,他就休想翻身。你总不能说老师打学生是正确的吧。别以为他死了我就没法处置他。我完全能够将此事公开,当作反面典型,在全市范围内开展师德教育。而且每次进行师德教育,都会反复拿出来宣讲。怎样?章玉这‘污名’,起码也得背负个十年八年吧!”

“行,我也赞同将此事公开。”高校长针锋相对,毫不退让,“既然要公开,那总归得有个前因后果吧!事情的起因是什么?章玉对纤纤作文的评分是否公平公正?纤纤说了些什么?章玉又说了些什么?把他们的每一次对话都逐一拿出来剖析一番,瞧瞧谁在理谁不在理?谁有理有据?谁又造谣滋事?如此将事情剖析得清清楚楚,才能更有效地起到教育警示的作用。韩主任,您觉得呢?”

“你……”爸爸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身旁的纤纤。纤纤理亏地低下了头。是啊,这件事如果公开,损失更大的,还真说不上是谁呢!

听筒那边的高校长又开口说道:“另外,韩主任,我认为教育警示应当是双方面的,不能仅仅针对老师,还得针对学生。像那种明明自身犯错在先,却不知反省悔改,反而去质问老师为何批评自己,在老师处处留有余地时依旧步步紧逼,最终在确凿证据面前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没有一字涉及事件本身,却句句粗俗不堪,对老师的人格、名誉以及尊严造成极大的侮辱与损害的学生,即便老师因不堪辱骂愤而出手,咱们也不能只处理老师而不处理学生吧。怎么着也得给定个寻衅滋事、扰乱正常教学秩序、不敬师长的罪名,再加上个诽谤中伤,不给个记大过的处分,也应当在全校师生面前做个公开检讨吧。否则,哪个老师还敢去管教学生?哪个学生又会尊重师道尊严呢?您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高山,你放肆!”爸爸气得声音都在颤抖,“你……你敢处理我的女儿?她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有些冲动,也不能把这些罪名一股脑地往她身上扣!而章玉,他是个成年人,是个老师,本来就应该克制自己,怎么能跟孩子一般见识?老师打人就是不对!我女儿绝对不能受这样的委屈!她就算有错,也轮不到你来这么指责她!更不许你这样处理她!”

“您要是在全市范围内处理章玉,那我只能在全校范围内处理纤纤!”高校长突然提高了声音,用一种坚决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错,她是您的女儿,但她也是一中的学生。身为学生,就应当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她犯了错,一中的老师就有权批评指正,我这个校长同样有权秉公处理!您只看到您女儿所谓的委屈,那老师受到的伤害谁来关心?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孩子,就可以为所欲为,肆意践踏老师的尊严?老师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底线和尊严。如果按照您这样的处理方式,难道以后学生犯错,我们做老师的就只能听之任之?学校的教育教学工作如何开展?那些一心为了学生的老师又怎能接受?”

纤纤和爸爸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凉气仿佛化作了冰碴子,直直地扎进心底。“这个高校长,竟是铁了心要跟爸爸死磕到底!”纤纤在心底哀号着,一张小脸瞬间变得煞白。更为糟糕的是,高校长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好似带着千钧之力,理直气壮得让纤纤和爸爸根本寻不到半分反驳的缝隙和机会。天!全校公开检讨!这个念头刚在纤纤脑海中闪过,她就觉得仿佛有一把利刃直直地刺向心窝,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这简直比要了自己的命还难受!可是,她和爸爸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高校长话中的另一层深意——只要爸爸不处理章玉,那么高校长也会放过纤纤。这个高校长,是拿自己作为筹码,和爸爸谈判呢!纤纤偷偷看了看爸爸。爸爸阴沉着脸,紧抿着嘴唇,似乎在衡量着什么。沉思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地开口了:

“高山,我可以暂且不动章玉,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我现在动不了章玉,可不代表我也没办法收拾你!别的暂且不论,单说你聘用章玉当老师这事儿,我便能给你安一个滥用职权的罪名。就凭他的身体状况以及学历资历,压根儿就不够格当老师!连代课教师的资格都没有!你见过一个瞎子去教导一群视力正常的人吗?见过一个高中毕业生去给一群高中生授课吗?别跟我提什么北大的高材生,也别提什么高考平均分全省第一的老黄历。他从北大毕业了吗?难道他每教一个班,都得给他配备一个全能课代表不成?笑话!荒唐!规则就是规则,绝不容许违背。依你的说法,纤纤违反规章制度,你有权处置她,那你违反规章制度,我难道就无权处置你了?另外,就算抛开此事不谈,在其他方面,我要找个由头整治你,也是易如反掌,甚至都无需我亲自动手。你以为你们学校是铁板一块吗?你信不信,我要是悄悄给你使个绊子,让你穿双小鞋,你都搞不清这双小鞋是谁给你穿的!”

纤纤突然觉得心头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又闷又痛。尽管爸爸对章玉从教资格的那番论述,多少给了她一点自我肯定的理由,但话语中对高校长**裸的威胁,也让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她从未想过平日里宠爱自己的爸爸,竟能说出如此狠绝的话语。那一字一句仿佛化作了锋利的刀刃,刺痛着她的内心。可听筒那头的高校长却仿佛对这些威胁视若无睹,传来的声音依然沉着冷静、镇定坦然:

“韩主任,我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就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准备。只要你不再往章老师身上泼脏水,只要你不去为难一中的其他老师和同学,有什么手段,尽可往我身上使!我高山,奉陪到底!”

然后,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爸爸“啪”的一声将听筒朝机座上砸去,那股狠劲,仿佛要把听筒砸个粉碎:“这高山,反了天了!”他把目光转到纤纤身上:“怎样?在学校没受委屈吧。”

“没……没有。”纤纤嗫嚅着,不知怎么就做了否定的回答。其实她原本是想好好倾诉一下今天上午的种种“遭遇”,可一想到爸爸之前对高校长**裸的威胁,那满腹的委屈与迷茫不知怎么就又咽到了肚子里。

爸爸锐利地扫了她一眼:“外套是谁的?”

“是……一位男生的。”

爸爸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还有男孩子给你披外套,看来在学校过得也不算太差。算他们识相!”他轻哼了一声,想了一下,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我让你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电话刚一接通,爸爸就迫不及待地问。

“韩主任,事情有些棘手啊!”对方听起来是个中年男子,声音里透露出些许无奈与焦虑,“那些老师参加完葬礼回来后,口风全变了。不但没人再谈论章玉的绯闻,而且还有不少老师主动站出来为他美言。学生这边更是如此,不单单一班的学生哭天抹泪,其他班的学生也纷纷开始同情章玉。您也清楚,学生最容易受到影响和鼓动,老师说什么,他们自然就跟着附和什么。总之现在在校园里,几乎听不到说章玉不好的声音了,甚至谁要是胆敢挑起这个话头,那就相当于把自己置于广大师生的对立面,肯定会遭到大家的孤立。”

“那我女儿呢?是不是被他们欺负惨了?”

“那……倒是没有。”对方斟酌了一下,继续说,“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没发现谁指责和质问纤纤,说她的不是。话又说回来,谁有那个胆子啊!可能也有少数同学和老师,因为事情刚发生,脑筋转不过弯儿来,对她不像以前那样热情,但我估计这是个别现象,也是暂时的,过几天就好了。这不,第四节课我还瞧见她和一个男生在操场上相谈甚欢呢!”

爸爸看了一眼纤纤,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也悄悄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不过那件事,再难也要给我办妥。看现在的形式,你也无需操之过急,可以等风头稍缓之后再循序渐进地行事,也可以讲求些策略,例如可以先与大家一道说一说章玉的好话,获取大家的信任,然后不经意间来一句‘不过我也着实纳了闷了’之类的话,融入你的疑惑与猜测,带一点负面色彩即可。那东西就如同墨水一般,滴上一滴便能迅速扩散,今日滴上一点,明日再滴一点,渐渐地风评自然就会转变过来了。这,难道还用我来教你吗?”

“这……我一定尽力而为。”对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犹豫,“不过韩主任,我可不敢保证一定办成。我估计高校长可能已经怀疑我了,今天他就没有把我留到学校里,而以往教师集体外出时,留校管理秩序的领导肯定是我。而且,关于章玉的那些传闻,可能……还真有不少是谣言。这小子眼睛虽然瞎了,心可不瞎,为人处事怪是怪,还真有一股子光明磊落的劲儿,就连之前对他抱有最深敌意的语文组,今日都不再谈论他的不是了……”

“行了!别在这儿跟我诉苦了!”爸爸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事儿务必给我办妥,再难也得办。我不管章玉那些传闻是真是假,不是真的也得变成真的!只有将他彻底搞臭,才不会有人在我们父女背后说三道四。至于高山,我早晚会腾出手来收拾他。你不是一直想取代他的位置吗?那就要看你能做出多少‘成绩’了。我提醒你啊,惦记他那个位置的,可不只有你一个!”说完,他“啪”的一声,狠狠撂下了电话。

纤纤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身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听筒那头的中年男子,纤纤没有辨认出究竟是谁,但从其言语间很容易判断出一定是学校里职位颇高的一位领导。而且,看样子,爸爸安插进一中的眼线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纤纤终于明白了高校长之前为什么将章玉去世的消息瞒得那么紧,把葬礼上的种种细节安排得那么周密了。同时,爸爸那句“不是真的也得变成真的”也令她感到极度不适。虽然,她和爸爸一样,一直本能地去搜寻对章玉不利的证据,可她从来没有为了抹黑章玉而故意捏造谣言,更不会把已被证实为虚假的传闻硬说成真实的,还四处传播啊!然而爸爸却这样做了,并且似乎经验颇丰,还将这份“经验”对他人耳提面命地传授……天哪!他这样做究竟有多久了?难道他如今的职位和地位,就是依靠这些手段得来的吗?纤纤的血管中掠过一阵颤栗。生平第一次,她开始以一种批判的目光,审视这个她向来信任和依赖的爸爸了。

爸爸看纤纤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别担心,事情没有那么糟。不就是死了一个瞎子吗?高山再闹腾,难道还能翻天不成?不管怎么说,有三件事是永远改变不了的——章玉身为老师就是不应该打学生!他的身体情况就是不应该在学校教书!他死于车祸,他的死与我们毫无关系!”

纤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点了点头。的确,这三个铁打的事实,已经成为撑起她昔日的骄傲与自尊的三根支柱了。可是,纤纤却觉得这支柱并不稳固。在心底里,那个很小的声音总像幽灵似的,不定期就钻出来质问纤纤:“遭受这样的辱骂,这个耳光不该打出去吗?一个讲课如此精彩,创造平均分全省第一佳绩的老师,不该留在学校里教书吗?如果不是被逼辞职,必须在休息日到校进行收尾工作,他能撞上那辆该死的摩托车吗?”每每这时,纤纤就会拼命把这个声音压下去,而为了压制这个声音,她会找出好多理由,比如“规则就是规则”“这是不能触碰的底线”等。而如今,爸爸那个“全能课代表”的论断,似乎又成为一个新的借口。纤纤不由得想起他们班语文课代表诞生的艰难历程。其实,文俊并不是中考语文成绩全班的第一名,可是语文成绩前几名的同学和家长怕耽误学习,都没有同意。幸亏章老师只提出一个要求——是男生就行。所以,这个语文课代表的头衔就落到了文俊的头上。因为比其他课代表的工作量大了好几倍,文俊每天也是怨声载道。这还只是高一,如果到了高三,繁重的复习任务压下来,那些批阅试卷、整理资料的工作,文俊能心甘情愿地帮他完成吗?谁又能像柳笛那样,无条件全方位地服从和照顾他呢?

妈妈端来了饭菜,一家三口坐下来吃饭。可纤纤却觉得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平日充满欢声笑语的饭桌,今天的气氛却相当沉闷。纤纤看看爸爸,他正在闷头吃饭,不时皱了一下眉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脸上闪过几丝气恼,但很快又隐匿了下去。纤纤的脑海中,忽然流星般划过一个念头。她不禁脱口而出:“爸爸,早在章玉教我之前,你是不是就知道了他的情况?”

爸爸怔了一下,而后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你想想,这样一个怪异的老师,想不知道都难啊!但当时这事儿与我毫无干系,我也就未曾过问。后来高考成绩揭晓,他所教的班级竟然斩获全省第一,还培养出了一个全省文科状元,这就不简单了。当时,市长接见柳笛的时候,我就在一旁陪同。原本市长也想见见那位缔造奇迹的语文老师,却被他回绝了,只好由高校长和陈芝老师在旁边相陪。我侧面打听过,所有的学生都对他的语文课赞不绝口。虽说那时一些风言风语也开始在暗中流传了,可只要他能把你教好,那些绯闻与我又有何干?如果他没动你,他的身体状况和学历资历,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但他打了你,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纤纤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掠过一抹不悦之色。原来爸爸什么都知道,却当着她的面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挂在嘴边的那些“规则”,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工具罢了。不需要之时,他能够对其置若罔闻;需要之际,他便拿来整治他人,还美其名曰“规则就是规则”。她想起苏沐阳对章玉的评价:“这就是章老师,他向来一视同仁,从来没有双重标准。”两人相比,高下立判啊!可谁高谁下……纤纤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不自觉地就叹了一口气。

爸爸瞥了纤纤一眼,冷哼一声,脸色愈发阴沉了。妈妈赶忙过来打圆场:“纤纤啊,你也别埋怨你爸爸,他终归是为了你着想。甭去管之前谁是谁非,章玉既然打了你,那他在一中就留不得了。不然,你和他往后该如何相处?大家见到他,不都会想起你那个……分数?你和你爸爸的脸又该往哪儿搁啊?”

妈妈的话似乎很有道理,纤纤承认,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想的,可现在却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仿佛这所有行为的背后,都是以利益而非道德标准来权衡的。她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句话,那句李文琛老师用无比沉重的语气说出来的话:“那点可怜的利益和面子,真的比自己的良心和底线更重要吗?”

对面的父亲忽然长叹一口气:“章玉这小子,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他要是不死,即便辞职离开一中,凭着高山生怕那些花边新闻闹得人尽皆知的心思,我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拿捏他们。可他这一死,这事儿,可就难办喽!”

纤纤觉得胸口更闷了,不仅闷,还有些发堵,仿佛被一块巨石狠狠压住,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失望。父亲竟会如此漠视一个人的生死!在他的口中,章玉的生命仿佛只是一件可以随意摆弄、权衡利益的工具,何时生,何时死,都只是利益棋局中的一步棋。她开始怀疑,在父亲的世界里,是否还有真正的善良和对生命的敬畏。那一瞬间,她觉得一贯慈爱的父亲,竟变得如此陌生,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个一心只追逐利益,将他人生命视作筹码的亲人。难怪他能说出“学校不是救济院,没有必要去救济一个瞎子”的话。可是,自己以前不也是这样想的吗?甚至还说过相同的话。“有其父必有其女”,这是文俊对她们父女俩的评价。以前,她也从别人口里听到“虎父无犬女”之类对她和父亲的恭维,她甚至还为此感到自豪。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和父亲的想法,开始出现分歧乃至渐行渐远了呢?似乎就在今天。而今天,又发生了什么?纤纤不敢想下去了,内心的纠结让她思绪混乱,她试图去理解父亲所处的复杂环境和压力,可无论如何也无法为这种冷漠的态度找到一丝合理的解释。她只觉得堵在胸口的那股闷气越来越重,仿佛要将她的整个灵魂都压垮。她突然推开面前那个根本没动几筷子的饭碗,闷闷地说:

“我吃饱了。妈妈,我这两天都没睡好,今天上午又冻着了,现在身体很不舒服,想好好睡一觉。您帮我向陈老师请一下假吧。”

说完,她不等父母回答,就离开饭桌,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别轻易请假啊,耽误了功课怎么办?”然后是爸爸的声音:“就让她歇一下午吧,她脸色那么难看,这一上午也够她受的了。”

纤纤鼻子一酸。从父亲的话语里,她分明感受到了一如往昔的关爱,可此刻,她却仿佛突然迷失了,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份关爱。她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呯”的一声关上了门。然后,她把自己狠狠地甩到了床上,简直一辈子都不想起来了。

房间里很静,很静。纤纤听到爸爸上班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听到妈妈收拾碗筷和打电话的声音。等到这一切声音都消失后,就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了。奇怪,越是安静,纤纤越睡不着觉。她的头脑里充斥着各种思想,它们像火车站那些进进出出的列车,不停地在她头脑里穿梭,让她没有片刻安宁。于是,在一切自我催眠的努力都失败之后,她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从一个上锁的抽屉中,取出一个厚厚的日记本,拉上窗帘,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翻看。

日记本的封面上,用彩铅手绘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头像。那男子有着浓密的黑发,轮廓深邃的脸庞。这幅画出自纤纤之手,她向来有几分绘画的天赋,平日里总爱用彩铅描绘种种头脑中的美好形象。这是她凭借着记忆与想象,勾勒出的在大火中救她的大哥哥的模样。然而,她却怎么也画不出那双眼睛——那双比海洋还深邃,比火光还明亮的眼睛。她尽力地去勾勒、去描绘,几个看过这幅画的闺蜜,都说这双眼睛已然很好看了,可她心里明白,这双眼睛,连她在火光中所见那双世界上最美的眼睛的千分之一都不及。那在火光中的惊鸿一瞥,那双眼睛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底,成为了她永远无法复刻的绝美记忆。

打开扉页,纤纤看到了自己为这本日记题写的名字——萱煜集。她的脸颊悄然升温,心中掠过一抹酸楚和甜蜜交织而成的羞涩。这本日记是她的秘密——隐藏最深的秘密。里面书写的,都是她对那位不知名的大哥哥倾诉的话语,以及自己在脑海中幻想出来的,同大哥哥重逢时的种种桥段。记忆中那双让漫天火光都黯然失色的眼睛,给纤纤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烙印。长大后,情窦初开的她甚至暗自认定,拥有这双眼睛的大哥哥,是她此生唯一能够倾心去爱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轻易葬身火海呢?于是,她怀揣着少女如梦似幻的情怀,以大哥哥作为主角,编织了众多动人的故事。她甚至耗费了好几天的时光翻阅字典,绞尽脑汁地为这个男主角起了一个名字——澜煜。澜”寓意如海洋般深邃,“煜”表示明亮、光耀,寓意着目光明亮如炬。纤纤对这个名字非常满意。而后,她又为以自己为原型的女主角取了一个自认为唯美至极的名字——紫萱,并从这两个名字中各择一字,组合成了“萱煜集”。每当夜深人静之际,纤纤便会轻轻翻开这个厚厚的日记本,怀揣着少女那隐秘的小心思,在上面用心写下那些在心底精心构思的情节——大哥哥如何在漫天大火中绝处逢生,他们又在何种情境下重逢,她凭借着记忆深处那双最为动人的眼睛认出了他。接着,不管他何等落魄、满身伤痕,哪怕肢体残疾,哪怕容颜尽毁,她都坚定不移地照顾他、鼓励他,不顾众人的反对,不理世俗的偏见,最终让他重新找回对自己的信心,对生活的热爱。而后,便是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些情节并非一气呵成,而是一个个零散的碎片,有的甚至相互矛盾,更有不少情节历经多次修改仍未称心如意。然而,字里行间那少女的缱绻情怀,那真挚纯粹的情感,却始终未曾改变……

如今,纤纤痴痴地望着封面上那个俊朗的头像,望着头像上那双她尽力去描绘却不甚满意的眼睛。渐渐的,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漫天的火光,看到了火光中缓缓浮现而出的那双深邃且明亮的眼睛。她的心猛地一酸,眼泪便不由自主地顺着面颊滚落而下。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漫长的上午,老师们的冷落、同学们的排斥,都未曾让她落泪。然而,面对这个仅见过一面却最为信赖的男子的画像,她却难以抑制地将积聚了半晌的泪水尽情流淌而出。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面前的画像化作了一个浮动的影子,可记忆中大哥哥的模样,却似乎愈发清晰地浮现于泪雾之间。纤纤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刹那间,那满腹无处倾诉的话语,就这样不受控制地倾倒出来:

“他们都说,他也有一双像你一样的,明亮而深邃的眼睛。我不相信,没有人的眼睛会比你更美。可是,我却渐渐发现,他或许和你一样,是一个好人,一个有才华的人,一个深受学生喜爱的人,一个善良、正直、坚强、深情、有勇气、有胸襟、有傲骨的人,一个不该去死的人……不,大哥哥,你没死!你肯定在世间某个角落倾听我的诉说!可是他,却……死了。大哥哥,我没想让他死,我从来没想让他死!我只是想让他受点教训,吃点苦头,谁让他惹着了我,伤害了我?也许,我做的是有些过分,真的……很过分,你肯定不会赞同我的做法,肯定不会。可是,我从没想过我的做法会带来这样的后果啊!而且,这后果,也并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他打我就是不对,他自己都承认不应该体罚学生;他的身体,本来就不适合在学校教书,虽然他教得的确很好,可是正常情况下,哪个学校都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还有,他死于车祸,而我并没有让那辆摩托车去撞他啊!我没错!我的爸爸也没错!而他,的确有错——那种到了哪儿都无法否认的错!他的死,我很同情,很难过,但和我毫无关系,我也不应该由此承担责任,更不应该受到谴责!大哥哥,你说是吗?可是,他们却指责我,好像我是杀害他的刽子手,他倒成了一个无辜的人。也许,我真的有一点点责任,是我挑起了整个风波,但不能把责任整个推到我头上啊!是的,是我挑起了风波,是我……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能重新回到那节作文讲评课上,我肯定不会拿着那篇零分的作文去质问他。甚至,如果还能往前一点点,我肯定不会鬼使神差地抄那篇作文!那样,他就会活下来,会继续给我们上一节又一节精彩的语文课,继续在我的作文本上写上尖刻犀利的评语……哦,大哥哥,他知道你,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从我写的那篇作文中认识了你,他还给这篇作文打了98分——即使知道是我写的,他依然打了全班最高分……哦,大哥哥,他的死和我毫无关系,可是我为什么这么难受,这么沉重,这么迷茫,这么……后悔?我为什么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死了,死了,而我们……谁都回不去了……”

纤纤突然失声痛哭。本能地,她抓过一条毛巾,堵住了嘴巴,不让妈妈听到自己的哭声。可是那失控的情绪犹如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内心,让她根本无法抑制。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呜咽声,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肆意流淌,很快就浸湿了手中的毛巾。于是,她迅速离开写字台,一头扑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着,每一次抽噎都带动着肩膀剧烈抖动。被子随着她的颤抖而晃动,仿佛也在一同承受着这份沉重的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纤纤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抽噎也变得断断续续,身体的颤抖慢慢停歇。极度的悲伤和疲惫终于将她彻底击垮,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而深沉,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梦中,纤纤独自一人走在一条石板路上,周围是古色古香的青砖房。天空阴沉,不见太阳,光线并不昏暗,却也寻不到自己的影子。她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走向哪里。

可是,渐渐地,一股灼热感从地面开始升腾,不知怎的,四周就燃起了熊熊大火。哦,又是火光,纤纤熟悉的五年前的那场可怕的大火!不,比那这可怕!那火光犹如来自地狱的业火,疯狂地扭动着、跳跃着、肆虐着,好似无数条赤红色的毒蛇,吐着长长的信子,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的獠牙,以一种极其扭曲且邪恶的姿态向她猛扑过来。那火焰的尖端如锋利的魔爪,在空中胡乱地抓挠着,似乎想要将纤纤瞬间撕裂、扯碎,然后无情地吞噬进这无尽的深渊之中。纤纤仿佛又感到了曾经的惶恐与无助。她慌乱地环顾四周,却发现每一个方向都被熊熊烈火封锁住了,根本找不到一丝可以逃生的缝隙。难道,自己真的遭到了报应,真要的被这熊熊的地狱之火吞噬吗?

就在她再度陷入绝望的时刻,那双眼睛,那双熟悉的,明亮而深邃的眼睛,又浮现在地狱的烈焰中。哦,大哥哥!又是大哥哥!真的是大哥哥!纤纤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样子:浓密的黑发,高大挺拔的身材,犹如一棵苍劲的青松,给人以无比的安全感。面庞轮廓很深,线条硬朗,犹如被精心雕琢的大理石雕像,宽阔的肩膀仿佛能扛起世间所有的重量,古铜色的肌肤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坚韧的光芒。和以前一样,大哥哥迅速将纤纤抱入怀中,但这次却没有托举他,而是抱着她勇猛地冲向火海。火苗在身旁噼噼啪啪地燃烧,灼热的气息不断逼来,可纤纤却不再畏惧。她依偎在大哥哥结实的胸膛里,那胸膛宽厚而温暖,犹如最安全的避风港,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终于,他们冲出了可怕的火海,来到了一座车水马龙的城市。阳光洒下,高楼矗立,草地如茵,鸽子在空中飞翔。哦,他们又活过来了,又回到了多姿多彩而又充满活力的人世间。大哥哥轻轻地把纤纤放下,悉心地为她整理好衣服和头发,笑着向她挥了挥手,随后转身,迅速融入熙攘的人流之中。哦,那笑容也是明朗而温暖的。纤纤愣了一下,待到回过神儿来时,却再也找不到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了。

“大哥哥!大哥哥!你回来,回来啊!”纤纤急得快要哭起来。哦,她已经弄丢过他一次,她不要再把他弄丢了!情急之下,她朝着人流奔跑,边跑边喊。她相信,只要大哥哥听到她的喊声,只要他回过头来,就凭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她一定能把他认出来!一定!

可是,听到她的呼喊后,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所有的人竟一起朝她转身,而转身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戴着一副黑糊糊的墨镜。哦,她看不到那双熟悉的眼睛了,它消失了,和大哥哥一起消失了!天空中打下一道又一道霹雳,所有带着墨镜的人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仿佛一个个阴森恐怖的骷髅,瞪着空洞无神的眼窝,向她步步逼近,将她一步步包围。恐惧和绝望瞬间淹没了纤纤。她用微弱的声音,发出最后一声呻吟:

“大哥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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