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明看到身前的徐大哥向着张先生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然后站定不动,也不出言打扰。他先是有些急不可耐,想要徐大哥快点出声,半刻钟过后,倒也咂摸出些要表现出诚心向学的决心的味道。
张先生终于发现了这边的两人,招呼道:“两位小友,散学后迟迟不走,何事之有啊?”
来的时间不长,竟也没发现徐归并不在他的学堂里。
徐归作揖道:“学生听闻先生曾经说过,无论何人,只要想学报国之道的,先生都愿意教,不知如今这话还算数吗?”
张先生一愣,神情复杂地说道:“你可知我现在只教人明句读、读经文,不论国政,不提朝事。”
徐归惊异道:“先生不是向来以天下为己任的吗?”
张先生闻言苦笑,说:“不知你们是否愿意听一个故事。”
他捻了一朵梨花,定定地看着,神情像是从初春迈入了雪天。
“曾经有一名女子,自以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行止礼仪无有困惑,身姿容貌亦是我大越朝一绝。她年少时,无数的年轻郎君,争着抢着想要见她一面,听她歌一曲,不惜倾家荡产。”
若明不知道话题怎么跑到小娘子身上去了,便又暗暗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纵有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这个张先生必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正想要出言打断,却见徐大哥拧着眉头,听得极认真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住了嘴。
那张先生继续说着,白发上又落了些白花,他抬手轻轻拂去,袖子经风一吹,露出了纤细到堪称瘦骨嶙峋的手腕。
“她嫁了一个好郎君,至少大家是这么认为的。她的夫君俊朗、体贴,又几乎无所不能。她便日日打理家中事务,尽力伺候好自己的夫君,又办了几家产业,为夫君的家产日夜操劳,一边也盼着能做出一番自己的大事业。”
“可是哪家丈夫不纳妾呢?她作为一名贤妻,自然不能善妒。只是那些小妾一个个都嫉妒她的美貌,便借着各种机会,向她的夫君诽谤她,使得她渐渐被冷落。”
“后来啊……”
张先生原本平淡的话语中有了哽咽,突然摆摆手,道:
“算了算了,不说了,一个故事罢了。”
若明看他感伤,惊奇地想道:这莫不是先生妹妹的故事?怎如此详细具体?
一时有了兴趣,忙催促道:“我想听,先生还是讲完吧!”
张先生大笑一声,却收起了之前的情绪,道:
“后来啊,这娘子手被小妾打坏了,琴也被砸了,家中父母兄弟因为郎君的一些决定也离世了,就这么回事,这个故事也没什么意思。两位小友快回家吧。”
说罢,又特意看向徐归的眼睛:“我不会再讲报国之道了,这是需要你们自己体悟的事,怎么能从我这里学到呢?”
徐归默然,又缓缓行了一礼,“学生告辞。”拉着若明转身,只听到身后轻轻关门的闷响。
若明嘀咕道:“哥,张先生靠谱吗?他讲这些有什么深意吗?”
徐归拍了拍若明的肩膀,抬头看天色,白茫茫的有些阴沉,似乎是快要下雨了:“我非常敬佩的一个人,曾经告诉我他是有多么敬佩这位张先生。”
若明好奇地问:“难道这张先生是什么好官不成?”
徐归牵着若明加快了步子,道:“张先生呀,当然是个好官,还是个文武双全的好官。”
“可是他……”
“可是什么,可是他不像我一样给你买点心?”
若明察觉到他又开始用哄小孩的语气说话,一时恼怒,用力掐了一下徐归的手,掐得徐归“啊呀”直叫唤。
“好好好,我给你讲讲张先生吧。”
徐归缓缓道:“咸庆三年,我大越边境百姓屡遭侵扰抢掠,而诸位大将彼时奉皇命镇守四方,无军令不得擅自动兵,有地方官员上书,朝廷却因皇位交接,忙于整顿朝事,收缩兵权,对边境百姓的苦难视若无睹。”
“那张先生是干什么的?他是将军吗?”
“张彧先生当年以武举入仕,多年升迁不得,又刻苦读书,考科举中第,兜兜转转做了河昆府的知府。”
“那时夷国发兵奇袭西定,想要借道西定攻打满梁,张先生凭借自己多年积攒的人脉,向周围府路借来人马兵器,亲自率领三千骑兵对阵夷国三万人的军队,不仅成功抵挡了敌军养精蓄锐的马队,还杀其主将,拔其大旗,让夷国几年不敢再动西定城。”
“一直到官拜丞相,他爱民如子、刚毅勇猛的性子一直没变。当年何人不知道张彧先生‘仁义虎’的名号。”
“那他这么厉害,为什么又会被贬啊?这是犯了什么事,又为什么说从此不管朝堂事了呢?”
“若明,你要知道,不管是圣上的旨意还是法律的条文,亦或是某件事情的结果,都不一定是公正的,我……有个朋友,便是一腔热血被冷水浇透了。”
若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瞬又想到:
“哎,那张先生不好好回答你的问题,又讲那个故事干什么?”
徐归沉默了片刻,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我感觉先生说的就是他自己。”
又走过两条街道,便是若明家的府邸。
若明想着张先生的事,低头往前走着,却突然被一把按住,一个趔趄后猛然停住,只见那原本门可罗雀的地方正被数十个配剑的官兵围住。
周围的小摊贩都不见了踪影,想是被赶跑了。
几个路人经过,打算掉头走,却也被拦下来,盘问了一番才作罢。
府中一无犯人二无贵重之物,不过一些银两,哪有什么可搜查的?
若明只觉得此情此景,像是他父王被抓的那日一样荒诞,几乎令人不知所措。
徐归有些慌乱,却又强作镇定,搂住若明,小声严肃地说:“若明,以防万一,先不要过去。我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我再去打探消息。”
空中开始飘起了雨。
徐归将若明护在怀里,尽可能为若明挡住越来越大的雨。
幸好这河间县地大人稀,城郊也没几个认真的守卫。一名跨坐在地上的中年男子见他们出城,只是又灌了口酒,没有多说什么,腰上的佩刀也没有出鞘。
他们在黑暗吞没大地前,及时找到了一个屋顶已经残缺不全的茅屋。
门栓是断的,推门时发出刺耳的声音。屋里没有人,一张小床上满是尘土,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若明走了这么久,腿酸极了,蜷缩在破茅屋的一角,只觉得前路漫漫,不知该往何处去。
徐归听到轻微的啜泣声,无奈地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若明,直到天彻底黑下来,几乎没有一丝光亮。
若明难过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恐慌便蔓延开,他急忙摸索着握住徐归的手,慢慢地靠过去,发现徐归的衣服是湿的,手心凉极了,于是将身子也靠在了他身上,想给他更多的温暖。
雨淅淅沥沥地从屋顶的缝里掉在地上,声音近在咫尺,就好像坐在地上的两人马上就要被雨水淹没一样。
徐归打了个寒颤,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啊,我不该直接带着你往外跑的,至少先要去找被褥油灯。”
若明一时突然觉得应该安慰一下徐大哥,却不知从何开口,“哥……”
便又听了片刻春雨。一边惧怕着那雨不停歇,直到这一屋之内可回舟;一边又渐渐有了仿佛入定一样的心境。
徐归缓缓握紧了若明的手,坚决地说:“别怕。明天一早我就问清楚情况,然后你还要继续读书,我还要帮你买糕点。如果你想,我们还能去庆丰楼吃一顿大餐。”
若明想着,他的话怎么这么让自己信服。
仿佛他依然是那个沉稳可靠的大人,而不是实际上和若明一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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