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卑职治理水患这三年来夙兴夜寐,丝毫不敢懈怠,时时感念圣上和贾公的提拔之恩。”

屋内年逾四旬的刺史大人握着来监察巡按的侍御史何季文的手说得字字恳切,溜圆的肚皮被腰带捆住随着呼吸起伏得分外显眼。

一旁的主簿也适时递上拭泪的帕子,情真意切补充道:“我们大人每日晨起、正午、沐浴后都会朝着都城方向叩拜三次恭请圣安,从不曾断。”

刺史接过话:“每每困倦之时,就想起圣上宵衣旰食,揽镜自照便更深感惭愧,恨不能一分为二替圣上分忧解难。卑职遂带领众人节衣缩食,一清如水......”

谢永正盯着刺史腰间质地细腻、晶莹通透的玉佩出神,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的剖白还在继续,谢永甚至开始思索自己当初如果伤的是耳朵如今会不会好过一些。

好在巡按工作告一段落,明日便可以启程返京。

这也是为何他们会出现在此处,午后事毕刺史大人坚持为他们送行,谢永正欲拒绝。主簿却看准了何季文耳根子软,听不得劝,拉着何季文就上了马车,何季文则拼命拽着谢永的袖子不松手,谢永只得一同来了酒楼。

何季文出身庐临何氏,何老爷子是大理寺大员,大哥又新提了黄门侍郎,他在家中排行老四,承家中荫庇,不多费力就到了这御史台。但何季文新上任高位,全无经验,对御史台日常事务一概不知,需从头补起,于是本该由谢永单独出的公差,就变成了双人巡按,反而把朔州刺史吓得战战兢兢。

见谢永无话,刺史和主簿只能拉着何季文陈情,眼见话题从铭感圣上恩情无以为报已经转到了近来州县内屡屡出现登徒子夜间大路上故意脱衣暴露身体的案件,严重有伤风化。

何季文也像是终于受不了了,他挣扎开口道:“大人,咱们不如边用边说?”

“是我疏忽了,二位大人快快用吧。”刺史大人这才如梦初醒般点头,随即他拍拍手。

几位巧笑嫣然的女子端着酒应声鱼贯而入,一阵香风略过,径自在诸位大人身边落座,她们训练有素地给诸位大人杯盏中斟上酒,一时间屋内花香、酒香、菜香交缠让人有些醺然。

何季文神色复杂地看向谢永,谢永摇摇头,何季文深吸一口气对刺史拱手道:“大人,我们自斟自酌即可,这怕是不妥吧。”

主簿立刻会意:“何大人、谢大人不必担忧,此处掌柜与我们大人是旧识,底下的人大可放心,绝对嘴严。”

何季文又为难地看回谢永,谢永还是摇头,何季文只能再硬着头皮推拉:“放心放心,我们自然放心,但...”

刺史豪爽挥手打断道:“哎呀,何大人有所不知,这明月楼的酒姬名声在外,可大有妙处,大人一看便知。”他说完当即眼神示意酒姬,似是就要让她们立刻使出浑身解数了。

几位美人们赶忙起身准备起来,谢永趁乱向身旁酒姬礼貌点头,然后摆了摆手,自认为将意思都传达到了,于是给了何季文一个眼神后就悄悄走了出去。

何季文看着谢永走远了,贴心地给疑惑的酒姬伸出五根手指解释道:“他说他先去方便一下,回来之后要喝五杯。”

刚刚还担心会错意的酒姬豁然开朗,忙不迭把五杯酒准备好,还不忘连声感谢何大人。

“谢大人真是如传闻般...”刺史大人斟酌半晌,找不到合适的词:“特立独行。”

主簿倒是能领会刺史的意思:“谢大人少时明珠宝玉,曾得过景帝数次赞誉,自然非同凡响,性子不太寻常也是有的。但谢大人从前也不似现在寡言少语,盖因前几年头部受了重击,一度无法开口说话,明珠蒙尘,不少人都替谢家扼腕。”

“哦?竟还有这样的事,那是为何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刺史被勾起了兴趣。

主簿老实道:“那便不得而知了,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大人,这刚刚说的妙处...”何季文端起酒杯支支吾吾,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哦,对对,快来快来。”屋内终于恢复了热闹。

性子不太寻常的谢永站在回廊边透了会气,其实按照礼法并非不能喝酒,只是谢永此时有些头晕,他不想喝。当年的伤到现在还是会偶尔眩晕、头痛,但没有那么难捱了。

他正打算再站一站就回席间,楼下大厅雅座客人推杯换盏间,几个酒姬一唱一和的声音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前几日我听从都城来的小姐妹说,边关战事告一段落,秦王已从边关回京了。”

“是那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秦王?”

谢永准备离去的脚步顿住了,他竖起两只耳朵听着。

“正是!秦王久不在都城,据说十里长街被挤得水泄不通,都想一睹秦王真容,不知道是不是真如此凶神恶煞。”

“秦王连着大胜,据说北狄近年来更是望风而降,没有金刚怒目之相如何镇得住他们?秦王自然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

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难道是北地的牛羊肉格外养人?谢永想道。

“但秦王本身就行事无所顾忌,如今更是战功在身,远在边关还好,如今风头大盛回朝,难道不会...?”

“这就不是你我需要担心的了。我那小姐妹说秦王虽在军中,但与那些大老粗不同,知情识趣,秦王复命完便去了临江楼,我那小姐妹这才得以侍候秦王。”

“哦?秦王去了都城的临江楼?”客人们已然听进去,秦王的风流秘闻当然不可错过。

“正是,秦王....”酒姬不知从哪端出一坛新酒:“那日大醉一场,一口气喝了三坛这松醪,赞不绝口,真可谓是自古枭雄配美酒。”

“秦王一人就能喝三坛?”有客人怀疑道。

“当然!秦王那是什么人,酒量自然不可估量。但这松醪也是醇厚绵长,秦王真是懂酒之人。”

话毕,已有数桌客人要了松醪想尝尝秦王痛饮三坛的酒。

谢永在二楼伸长脖子看了看那酒坛。

那酒姬等斟上酒,又道:“秦王喝了这松醪后犹觉不够,点名要听阮娘的筝曲。阮娘从不轻易献曲,秦王横眉怒目哪管那些,阮娘这才为秦王连奏两次。秦王...”只听得那酒姬语气忽然暧昧起来:“与阮娘饮酒赋诗,覆射藏钩直至深夜....”

“连奏两次,弹的是何曲子?”

“弹的正是时下都城的新曲《空山》,恰巧前几日我们姐妹也学了来,若有想听的客官...”

“稍等!真的假的?这等秘辛竟能流传出来?”又是那客人锲而不舍地怀疑。

“自然是真的!我那姐妹就在当场。”说罢那酒姬给旁边的另一位刚斟完松醪的酒姬使眼色,两人竟开始绘声绘色地演上了。

“妾惶恐,拙技恐污清听。”那酒姬娇柔着说。

“阮娘筝声余音绕梁,如空谷坠玉,本王听之忘俗,愿引为红颜知己。”另一酒姬配合的粗着嗓子道。

“殿下孔武有力,妾亦心向往之,只愿如同杯中酒,为殿下消片刻忧愁...”

谢永听得目瞪口呆,那两名酒姬演得不止天地为何物了,像是那夜她俩趴在秦王的房梁上用毛笔一字一句听写了下来。

谢永用拇指掐了下食指指腹,只觉得眩晕比刚出来时甚至更严重了,他抬步往包间里走去。

眼见着楼下宾客似乎已经对此详实到语气的情景重现深信不疑,纷纷花重金要听都城的新曲。

谢永恍恍惚惚走回到席间时,席间却已有三人比他看起来更为恍惚。酒坛倒了一地,房间内仅留有一名酒姬在一旁演奏着不知名的曲子。

“持之,快尝尝这松醪,虽然口感像新酒,但是应该,应该是好酒啊。”何季文大着舌头喊。

“没错,谢大人这一去甚久,错过良多啊。”刺史扒在窗框边惋惜道。

“持之,嘿嘿,等一会我同你说,你先喝,先喝。”何季文把刺史从窗边拉回来。

谢永原不打算喝酒,但他看了看松醪还是举起了酒杯。

夜深,明月楼门口。

“让下官送送二位大人吧。”主簿在门口对着两个立柱坚持道。

酒姬趁机和他们打趣:“要不几位大人今夜就在这歇吧。”

“或者有中意的酒,大可以带走。”刺史也加入劝说。

“不必,不必,驿馆就在不远,谢大人也会与我结伴而行...”何季文和他们手拉手推拒在一处,言语间谢永已经自己走出了大门。

谢永今晚也喝了不少酒,数年不曾饮酒,吹了风更是昏昏沉沉的,他凭着记忆往驿馆的方向走。

月明星稀的夜,安静的街道上谢永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间或着偶尔几声猫叫。走过一截背巷的时候,突然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谢永本来想装作没听到,但那声音却越来越大,接着一个摞在高处的竹篓不容忽视地直接从上方滚落,滚到谢永脚边才堪堪停下。

谢永想起刺史方才说的近来夜间频发的登徒子脱衣暴露之事,叹了口气,随手拿了前边夜香郎丢在路边的棍子,举着就往巷子里走去。

背巷昏暗,借着月光,谢永才能勉强看到路,巷子尾层层堆叠着一些废弃的竹篓和成捆的草料,声响就是从这后面出来的。

谢永感受到自己呼吸急促,不知道是松醪导致的还是因为紧张。他直接一把掀翻了摞着的竹篓,月光下,虽不清晰,但他看见了一个线条分明的身体,上半身大敞着,确实是个男人。

谢永心下了然,再不迟疑用棍子直接攻击这登徒子下身脆弱之处。

只听得那登徒子闷哼了一声,似是彻底晕了过去。

谢永一边小心走过去,一边想着是将人捆起来,还是先直接送去官府,但脑袋里云山雾罩的,一时间想不出结果。

谢永将那人翻过面来。

竟然是认识的人。谢永平静地想,但是心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摆动起来。

为什么呢?岑昉确实无论是醉着看还是醒了看都让人挪不开眼 。

岑昉?岑昉。秦王!

谢永酒已醒了大半,但他却怀疑自己更醉了,不会松醪酒是后劲,让他本就不好的脑子喝出幻觉来了吧。

谢永揉揉自己的眼睛,又去拍拍岑昉的脸。

确实是岑昉,他根本不可能认错岑昉。

谢永此时冷静下来才看到岑昉的上身,岑昉其实是穿了衣服的,但那衣服已划出了一道大口,破破烂烂地坠在身上。

岑昉胸口战场的旧伤上叠着一片淤青的新伤,腰腹、肩头、背上还有大片擦伤。

谢永皱着眉头小心地把岑昉身上挂着的衣服剥下来,避免衣物与伤口粘连上。

但秦王岑昉不是应该在都城临江楼与知己红颜听曲喝酒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受了这么重的伤?

谢永的脑子不受控制飞速地转着,突然从背后伸出来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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