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玉》/妖刀客

2025.11.18晋江文学城首发

*

姬翎总觉得窗外的雪有些发灰。

昏暗，阴冷。沉闷而压抑，如车轮碾过泥地的声音一般。

她等了这么久，终于回来了。

这座皇城，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帝薨，国丧，然后一纸令下，她便被送往了那座远在深山的大佛寺。

三载光景，尽付青灯古佛。所幸寺中尼僧待她宽厚，自知晓她公主身份后，更添几分善待。

起初她日日盼着宫里派人来接，一月两月……心思便渐歇。时间久了，倒也习惯，除了偶尔拮据，竟算得上逍遥快活。

生在皇家，她最早习得的便是曲意承欢。于是她成了最得宠的公主，赐号“太仪”。

直到遇到了寺中不谙世事，活得通透的尼姑。

初见时，她们却直言点破她下意识的奉承，令她一时无措。也让她惊觉，与人说话，原来不必如此疲累。

她开始登高望远，不顾姿态地奔跑笑闹，攀树爬墙，山巅放鸢……把童年未做的事，一一补回。

这般放肆所为，尼姑也只是调笑她像个孩童。

浸润日久，她也渐渐学会不深究许多事。

譬如，那日侍卫为何阻她见父皇最后一面，为何逼她连夜离京，为何最不受宠的皇子坐上了皇位……

山上清静，她竟有些不舍再回那皇城。

可她清楚，自己不可能在这寺待一辈子。

启程来得突然。

皇城侍卫来得猝不及防，她连窗台那盆亲手种的花也来不及带。

临行前，小尼姑叮嘱她：京城多疯子，最擅伪装……

她一定，要小心。

自坐上这马车开始，四周车壁像是一个笼子，将她牢牢套住。那些旧日习惯仿佛刻入骨血她身体像是绷着一根弦。身子直直地挺着，双手放在腰间，双腿并拢。

借着窗口渗进的微薄寒气，她才得片刻喘息。

窗外的雪疯了似的扑来，像是要掩埋这整座皇城。她身体里那根绷了三年的弦，断了。管他什么仪态万方，曲意承欢。她任由自己像一捧败雪，软塌塌地滑倒，瘫软在坐榻上。

原来，放任自己垮掉，是这样的舒坦……

*

马车并未直入宫城，而是在一处久未打理的院落前停下。

门前无积雪，此处被人提前打扫过了。

领头的侍卫皮笑肉不笑：“陛下体恤公主车马劳顿，请先在此歇息。明日一早，再入宫觐见。”

姬翎心底冷笑，体恤？

半途遇雪，过客栈而不停，反要冒雪疾行。既至京城，却不急着宣她入宫，反倒安置在这破旧庭院。

身旁侍女青瑶面露愤懑，姬翎却轻轻按住她的手，面色平静：“有劳。”

侍卫又道：“公主府尚在修缮，只能暂且委屈殿下了。”

待人散去，主仆二人步入屋内。

“明日进宫，殿下可准备好了？”青瑶一边整理床榻，一边低声道。

姬翎支着下巴，唇角微弯：“不急。”

青瑶看着姬翎镇定自若的样子，无奈摇了摇头。

姬翎却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这屋子，倒有些冷。”

青瑶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奴婢这就去要些炭火……”

“别去。”

青瑶闻言顿住。

回眸只见姬翎正不慌不忙地把玩着桌上的茶杯，轻声道：“有了炭火，就没由头生病了。”

青瑶彻悟：“原来殿下是想装病不进宫！”

“宫里那位急着召见，准没好事。他既派人来接，侍卫又如此顾忌我的身份，可见姬宣对我尚有几分忌惮。”姬翎神色沉静，“入宫不急，明日先探探京城局势，总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

天尚未破晓，昨日那侍卫便在门外催促。姬翎被吵醒，心头火起，对青瑶沙哑吩咐：“告诉他，我病了，去不了。”

青瑶依言回绝，门外侍卫顿时慌了，连声道要请大夫。

“不必。”姬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弱，“若要问罪，自有本宫一力承担，你只管如实回禀。”

温良淑德的戏她演多了，蛮横无理倒是第一回。

门外僵持片刻，脚步声终是悻悻远去。

姬翎重新睡去，直至天光大白。

姬翎以添置冬衣为由，径直去了京城最热闹的衣铺。此处人来人往，最适合探听消息。

她一进门，便注意到一对闺中密友正在闲谈。她悄然移至二人身侧，谁知竟听见她们口中谈论的正是自己……

“我爹说，太仪公主回京了。”

“太仪公主？莫非是那位出京养面首的？”

“正是！”那女子话锋一转，语气里竟带着几分艳羡，“听说她养了三十个面首，个个貌美无比，堪称人间绝色……”

“若我是她，才不愿回京呢……守着那三十个美男，何等快活……”

……

面首？三十个面首？

姬翎下意识攥紧了手中布料，荒谬之感随即压过了愤怒。

她在大佛寺三载清修，连个男子身影都未曾多见，到了这些人嘴里，竟成了她三年来荒淫无度的铁证……

离开那间铺子时，青瑶已察觉她情绪有异，却欲言又止。

行至书画街口时，马车因堵塞停下。

姬翎正闭目蹙眉，那些关于“三十面首”的荒唐谣言仍在心头缠绕。

这时，一道清朗嗓音穿透车帘。

“……若只因典籍散佚，便将《山水注》所有错漏一概归咎于战乱太过轻率。其中山川记述多凭臆测……治学之道，当以实证为先。”

那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铿锵，将一部奉为圭臬的古籍剖析得淋漓尽致。

姬翎心头微动，掀帘望去。

书肆窗边，一个青衫男子背对街道，正与几位书生交谈。阳光为他清瘦的身影镀上一层淡金。虽只见背影，她却莫名盯了许久。

可片刻后，她忽然察觉异样。方才他分明侧目瞥见了她，此刻却刻意留下背影。

姬翎越发觉得背影不顺眼了，心中也只有两个字：做作！

她扭过头去，将帘子放下。

帘幕落下的瞬间，书肆中的男子恰好回头，却只看见微微晃动的车帘。那双清冷的眸子已然隐去，未停留半分。

他唇角刚勾起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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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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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