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剑拔弩张,侍卫们已然击毙数头恶犬。他们都是大内高手,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可对上重重围住的恶犬,也不过是多费些心思,断不至于让殿下和小世子在眼皮子底下负伤。
就连萧策安都拔了剑,利落地将几只恶犬斩于剑下,当场血溅三尺。
冯家十七郎也骑着高头大马,嘚嘚嘚赶了过来,身后坠着一大群家奴。
见爱犬被杀,尤其那头戴玉冠的玄衣男子,一剑挑杀他一只爱犬,大气都不带喘一下,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护着身后的少年。
冯十七郎皱眉招手,老奴心领神会,带着仆从包围了这一行人。可抄家伙正要上时,却被匆匆赶来的守城将军拦住:“冯郎君且慢,近日钦差大人还在城里呢——”
钦差刘大人那又臭又硬的脾气,若知晓他纵容爱犬与仆从伤人,定然要闹上一闹。冯十七郎不受宠,不欲多生事端,低低骂了声晦气,领人欲走。
不防玄衣青年收了剑,本被他宽袖遮住面容的美少年也露出来,饶是见惯了美人美男的冯十七郎,也被这明如珠玉的容颜晃了晃心神,何况这少年雌雄莫辨的美感,在冯十七郎看来,简直不可多得,那垂首间的内敛也恰到好处,中和了出彩的容貌,不至于太过璀璨扎眼。
他轻佻道:“小弟弟,随哥哥我回家,我府里的珍奇好物都尽着你用。”
“你只要多叫我几声好哥哥,我便什么都依你。否则……”冯十七语调暧昧,威胁的目光落在萧策安和侍卫们身上,“你这亲哥哥,可就没咯。”
他身后的仆从们咯咯地笑。本朝平定天下不久,豪族里的郎君们乐得安逸,历来便玩得开,他们家郎君沉溺美色,总爱邀一些美少年到府上过夜,众人也都习惯了。
萧策安面色沉沉,守城将军悄摸摸觑了一眼他神色,心中一咯噔,“冯郎君,您莫要说笑了。这年头不太平,前两天还有山贼侵袭了隔壁县呢,您快些回府!”
他言尽于此,冯十七郎却不在意。在这庭州地界,他冯家郎君向来是横着走的,就没怕过谁。
周围乱糟糟的,杨柳脑中一片嗡鸣,吵得她头痛欲裂,长眉拧着,面上血色尽失。萧策安攥着剑,默不出声,不过是想激一激她,却见她冷汗涔涔,眼中冷意更甚,“聒噪。”
冯十七郎被他冷厉的神色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此人通身气派竟毫不逊色于家里说一不二的祖父,隐隐约约有几分难言的清贵之气。先前未曾留意他容貌,可细看下,这人比自己还俊逸许多。
——他冯家十七郎,可是他冯家生得最好的,哪个狗胆包天的敢长得比他俊?当下气不打一出来,也拔了剑要来杀他。
却被萧策安一剑划过臂膀,伤口深可见骨。锋利的剑刃紧贴脖颈,凉得人心惊,当下不敢动弹。
守城将军呼吸一窒,紧张之际,派了手下去请的钦差刘大人终于来了,当即松了一口气,故意扬声道:“刘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冯十七郎吓得一激灵,但又紧跟着放松下来,知道刘大人在,至少自己性命无虞,可要想法子糊弄这位臭脾气钦差,一阵头痛,恶人先告状:“刘大人,你看这贼人,光天化日之下,把我伤成什么样了?”
刘大人冷哼一声,冯十七回头,哪里还有个人影?这狂乱的大街上,只剩下他的豪仆恶犬,并一溜被打翻了摊位的苦主。
……
杨柳坠在萧策安身后出了城。
镇守庭州的将军姓窦,和杨柳的父亲曾有同袍之谊,是坚定的保皇党,忠诚于启元帝,对正统出身的太子也格外恭敬。
窦将军将前些日子重金诱惑萧策安麾下幕僚的事解释过,看杨柳脸色不好,不由问道:“贤侄可是身体不适?我这里有几个军医,医术不错,不妨一看。”
“不必了,”萧策安瞥了一眼。这少年不过是被吓到了,太过胆小,哪里用得着军医来治?思索间,抬步迈向军中审讯犯人的暗牢。
窦将军笑笑:“许是劳累。殿下,不如让他先下去歇一歇?暗牢血腥,他年龄尚小,过几年再见也不迟。”
如今已不是当初连年征战、烽烟四起的乱世了,杨巍刚寻回杨柳时,也给窦将军报过喜。手信上,除了心痛狂喜外,不无老父亲对孩子未来的担忧。窦将军亦是人父,深有体会。
萧策安却道:“孤在他这般年纪时,早就在战场上厮杀出一番功绩。男子汉大丈夫,没道理去大牢里走一遭都不敢。杨小世子,你说呢?”
杨柳闷闷道:“殿下说的是。”
大牢暗黑,分明是白天,却灰蒙蒙的。尘土在从墙上小窗中透进来的阳光里飞舞,阴沟旁不时有老鼠吱吱叫着穿过。
窦将军带路,行到最深处的牢房。一个披头散发、囚衣染血的男子被绑在十字木上,结成一绺一绺的长发脏污不堪,脑袋无力地垂着。
听到牢门门锁串动的声响,此人猛地抬头,满脸伤痕血迹,嗓音撕裂搬的难听凄惨:“殿下,殿下,我错了,求您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萧策安未动,窦将军手下的狱卒已经提刑。男子哀哀号叫的声音凄厉无比,血色触目惊心,杨柳低着头不欲观看。
“睁眼看着。”
他发话,杨柳便忍着不适,瞪大眼睛去看,衣袖里的拳头紧紧攥着,唇角紧绷,浑身颤抖。
囚犯的每一声哀叫都毫无遗漏地钻入杨柳耳中,她看到他皮开肉绽,看到他血肉下的森森白骨,看到可怕的、超乎想象的刑罚一一施加在他身上。过人的目力让她没有错过他躯体的每一分颤动,没有忽视他血脉的每一次贲.张,没有遗漏囚犯投来的每一个凶狠怨毒的目光。他仿若来自阿鼻地狱的恶鬼,总有一天会挣脱重重枷锁来索命。
他不会放过萧策安,也不会放过观刑的她。
杨柳忽然遍体生寒,冷得牙齿打颤,步子灌了铅一样沉重,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大牢,浑浑噩噩,就连入了营帐,眼睛都木木的,沉浸在血色的恐慌中,浑然不知天光流逝。
“杨将军是盖世英雄,你是杨将军的儿子,不该辱没了你父亲的一世英名,”萧策安挑帘进来,一片漆黑,扬眉自个点了红烛,“昔日杨将军气势如虹,在乱世中也是一员虎将,胆量无双,你……”
他顿住话头,望着杨柳不语。
杨柳坐在矮榻上,抬手挡骤然亮起的烛光,似乎艰难地辨认着萧策安的话语,眼珠都不带转一下,嗓音低哑干涩,“我怎么会像我父亲一样?”
萧策安沉默。自带杨柳暗牢观刑后,他有意晾着杨柳,要杨柳想明白,一味的软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代名臣。
便如今日冯十七当街调笑,也不过是因着杨柳在他眼中无权无势又无魄力。纵使萧策安替杨柳挡了一回,却不可能挡上一辈子。杨柳必须自己立起来,才能守住杨巍手里的兵权。领了兵权,必然有一天要在千军万马中厮杀。见不了血,难不成要将自己的脖颈置于敌人干戈之下?
但此刻,萧策安却知,断然不能将这些说出口。
杨柳耷拉着肩膀,缩在矮榻一角,适应了烛火后,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中,只露出一颗凌乱的脑袋,“殿下,我想静静,明天再见您,好不好?”
萧策安长指曲了曲,心底仿佛被扎了一下,别开目光,宽慰道:“只要你不背叛孤,就永远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杨柳沉默一瞬,并未抬头,“殿下,臣去东宫的第一日,就在太傅面前立过誓,此生都将做一个永远忠诚于您的臣子。”
营帐门帘响动,沉稳的脚步声远去,杨柳这才缓缓直起上身,盯着萧策安离去的方向。
杨柳知道,不应该沉溺于囚犯之死。她听说过,这囚犯本是萧策安身边护卫,妄图盗窃庭州舆图和镇防布守图,一旦得手,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血腥的死仍旧沉闷地压在杨柳心头。杨柳甚至不敢闭眼、不敢发呆,否则便会一次次陷入回忆的泥沼,找不到脱离之法。她一向认为,过目不忘带给她的痛苦,要远远多于利益。
对任何一个有决断、有野心的人来说,过目不忘都是不可多得的利器。但对杨柳,这利器更多时候,挥刃向自己。
可对萧策安来说,什么才是“背叛”?
若是有朝一日,他知道了她女扮男装的秘密,知道她欺瞒于他,也会将这样可怖的刑罚施加在她身上吗?在乱世中厮杀出的储君审理囚犯的手段,和未来承继大宝后的天子一怒,究竟哪一个更可怕些?
杨柳不敢深思,有几分后悔,自己不该为了挽回所谓的形象,在他面前露脸。
但事已至此,萧策安似乎认定她有些小才智,如今即便是退出,也为时已晚。
从没有哪一刻,杨柳有这样坚定的决心,务必守住自己女扮男装的秘密。
往后的每一天,都要谨言慎行,牢记作为臣子的本分,永不逾越,永不背弃。
女扮男装,将是她对萧策安唯一的欺瞒,她将用尽生命去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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