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初兰回家,依旧大雪纷飞。
天寒地冻的,她先去拜见二夫人。
二夫人这四年来过得还算不错。因丈夫平步青云,她跟着水涨船高,跻身进入上层贵妇阶层,在外可谓风光无限。而在内,她也其实无甚忧扰。二老爷醉心官场,除了四年前那位云姨娘外,再也没往家里添人。云姨娘是个水做的女人,娇艳欲滴,二老爷这些年来一直宠幸着她,按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二老爷对云姨娘宠幸归宠幸,但从没因云姨娘的枕边风给过二夫人任何难堪,对二夫人,他喜爱与尊敬并重,二夫人是个心眼极小的女人,容不下家中小妾是真,但幸而她身后站着一个会时时规劝她的钟妈妈,也幸而她会听钟妈妈的话,才没被那云姨娘给气得做出什么令二老爷厌恶的事情,也因此维持住了二老爷对她的夫妻情意。二老爷这种人,自小受的教育是,妾可以宠,但不能宠得过分,至于宠妾灭妻那更是万万不可。且不说他对二夫人感情尤在,便就算摸着二夫人的手犹如自己左手摸右手了,他也绝不可能让一个妾室爬到正妻头上去。
陈初兰见到二夫人的时候,她正歪躺在贵妃榻上,两个太阳贴着清风膏,有一声没一声地轻轻呻|||吟。陈初兰颇为担忧地说道:“母亲头疼病又犯了?这可怎的是好。年后我就向太医讨些去风疏经的头痛药,宫里的药总比市面上的好。”
二夫人的样貌较之四年前并无多大变化,只是脸上的肌肉有点松垮,法令纹深了些许,眼角还有那么几道不细看瞧就瞧不出的细纹。她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多大的病!哪用得着找太医!”放在往常,她都会将陈初兰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却是这一回,她似乎没有半点力气,只想早点把陈初兰打发出去,以便好好休息。“你姨娘又病了,你去看她吧!”二夫人说道,“这天冷的,二姑娘和三姑娘也病了,你有空也去瞧瞧。阿浩来年要考童生,每日用功,你就不用去打搅他了。阿洋和随喜,待会儿他们自会去找你。”
“是。”陈初兰乖乖应下。接着,她又对二夫人的头疼病表示了几句关心,好似完全不被方才二夫人所说的“你姨娘又病了”给惊忧,最后才恭恭敬敬地退下。
陈初兰下去后。始终站在二夫人身边的钟妈妈轻叹口气,说道:“这些年来,怎么瞧四姑娘都是个识大体知进退的,夫人你也就别担心了,事事都担心,可不叫自己身体不好过嘛!”
却二夫人冷哼一声:“识大体知进退?!你就少宽我的心了!这丫头早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哼!‘向太医讨些去风疏经的头痛药’,她这是在向我下下马威,她这是在告诉我她是公主眼前的红人!她这是在告诉我她想哪样就哪样!她这是在告诉我我不配管她!”她气不平地咬牙说道,“看看这些年死丫头干的好事!她先是拂了我的意,不肯我将春桃配人,还把春桃和柳芽都弄到红娟那里去,再就是叫我另在一楼弄一间屋子给红娟,说是红娟身体不好,不堪二楼嘈杂,需要静养。呸!”二夫人狠狠啐了一口,“这个家是她做主还是我做主?!偏偏老爷也不知是吃了什么**汤,把她当菩萨给供起来,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她就算是公主伴读又如何,终究还不是我陈家的女儿!竟如此放肆!父母都不放在眼里,家里说一不二!这还有没有天理了!”二夫人人越说越激动,一张脸涨得通红,气息渐渐不顺,忍不住用力咳了起来。”
钟妈妈赶忙亲自过来给二夫人顺气。她颇为无奈,却不敢再劝。说实话,这么些年来,陈初兰在家中的地位确实极高,二老爷也的确对陈初兰百依百顺,甚至陈初兰一切饮食起居,二老爷都要亲自过问。但陈初兰也没有恃宠而骄,她通共就做了二夫人口中的那三件事而已。三件事,皆关乎她身边重要的人,这般说来,也显得理所当然。钟妈妈扪心自问,若她有了陈初兰那样的地位,她会一如常态,不骄不躁,仅做三件事来照顾身边的人?钟妈妈摇头,她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
却二夫人不认为陈初兰是个好的。她觉得陈初兰可恶至极。一个小小的庶女居然敢挑战她的权威,让她颜面何存!她不是没有想过利用林红娟来整治陈初兰。却想不到她狠,陈初兰更狠,她只要委屈一下林红娟,陈初兰一回家就可以告到二老爷那里。她罚林红娟跪,二老爷当晚就进林红娟的屋,她不给林红娟饭吃,二老爷直接冲进她的房间指着她的鼻子骂:“孙碧莲,你这个蠢妇,你不要逼我把你送回河阳!”曾几何时,她竟然连自己的陪嫁丫鬟都拿捏不了?二夫人那个恨啊!却无能为力。整个家好像都被陈初兰布上了眼睛,明明陈初兰身在宫中,每月只能回家一趟,却她能一回来,连林红娟的面都见不着,就得知她虐待了林红娟,反观她,明明在二老爷那里安排了人手,却每每连陈初兰同二老爷讲了什么都不知道。
幸好,林红娟是个好的。二夫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叫她往东,她就往东,绝对不敢往西。比她那个从肚子里爬出来的两面三刀的小贱人好太多了!想到林红娟唯唯诺诺跪在自己面前的模样,二夫人心里舒坦了不少。当然,她对林红娟并没有多少恨意,更多的原因是在于,她很清楚,二老爷并不喜林红娟,二老爷对林红娟好,纯粹因为她有一个当上了公主伴读的女儿。
“罢了,一个丫头罢了。”气息平顺许久后,二夫人突然喃喃地开口,好像恍然间想通了一般,“看在她娘伺候我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就不跟她计较了。”
钟妈妈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新装好的暖手炉,轻轻塞到二夫人手上。心中暗暗叹道:“你现在就是想计较,也计较不了啊!”
“女儿么!终究是要嫁人的。老爷一直讲那丫头是咱们家的福星,我倒要瞧瞧,这个福星最后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家。”二夫人说这话的时候颇有点纠结,一方面她知道陈初兰嫁的好对陈家有好处,另一方面却打心眼里不愿一个庶女嫁到好人家里去。但她很快就将这事放下,想转到家里真正让她头疼的家伙,“不说四丫头了。你也知道,我心头大患是碧云这个贱人!这几年来怎么就弄不死她!”二夫人又恨又恼,双手抓着暖手炉,手背上青筋暴起。
钟妈妈道:“云姨娘的事还需徐徐图之。她心细着哪!哪像当年那位好摆弄。不过夫人你也不用太忧心,她只是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一个没有子嗣的女人,这后半辈子,还想有好日子过?”
却钟妈妈的话根本就不能安慰到二夫人。二夫人脸色渐渐沉下去:“我才管她后半辈子怎么样呢!永义这几年日日宠着她,我这心里就跟刀割着一样,偏你又说不能硬来……”
钟妈妈低下头去,什么都不讲了。
二夫人神色凝重,盯着前方香炉徐徐上升的青烟,也不知在想什么。
……
雪越来越大。屋顶的积雪厚得好像随时能将青瓦压踏。地面上几排来往下人们踩出的脚痕,很快就被白雪覆盖。陈初兰撑着伞,一深一浅匆匆忙忙极为担心地走向林姨娘的屋子。
林姨娘原住二楼,离云姨娘的屋子只隔了两间房。云姨娘是个喜乐闹的,平时白日二老爷不在,她也常叫厨房做了佳肴送上美酒,和丫鬟们又笑又闹,更不用说晚上二老爷去了她那后,又是行酒令又是唱小曲闹个不休了。林姨娘从三年前开始,身体渐渐不好,时令一变必染风寒,一染风寒必病上一两个月。为了让她好生休息,陈初兰便请二夫人给林姨娘换处地方。当然,二夫人不允。不过陈初兰原就没指望二夫人会允,她找上她不过是事先告知罢了。后来二老爷叫二夫人把林姨娘换到一楼偏僻安静的地方,二夫人大怒,跟二老爷吵起来,但二老爷一句“你再不懂事,我就把你送回河阳”,就把她给堵得死死,一股火憋在肚子里,差点没气昏过去。
过去的事不再提。眼下陈初兰站在林姨娘的屋外,收起伞,抖了抖身上的白貂皮披风,正准备自己掀开门帘,走进去。却春桃端着痰盂出来了。
“姑娘!”春桃一见陈初兰,大喜,“你回来啦!”
春桃已经二十,出落的玲珑有致水灵漂亮。早在她十七岁那年,二夫人便要将她配给某位管事的儿子,但陈初兰找上二老爷。二老爷对陈初兰基本上是有求必应,何况这种小事。其结果自然是二夫人又气了个倒仰,也再一次明白了陈初兰根本就不是以前那位能让她随意拿捏的小庶女。
“这么大的雪,还以为你至少午膳后才回来。”
“公主要留我午膳,我急着回来呢。”
春桃本该掀帘,让陈初兰进去,却手中未动,欲言又止。
陈初兰透过门帘,听到里边传来林姨娘的几声咳嗽。她焦心地低声问道:“姨娘怎么还咳呢?我上个月回来,大夫不是说她好了吗?”
以往林姨娘生病,虽会拖个一两个月,但总归有好的一天,却这一次,咳嗽整整半年,陈初兰提心吊胆,总算上个月休沐回家,没听见她咳了,且大夫也说她痊愈,却想不到……
春桃眼里渐渐有了泪水。她说道:“姑娘,我给你看了你可别急。这大夫昨日来过了,又开了两副药。他说好好休息就行,其实并无大碍,可姨娘她思虑太重,病由心起,心病不治,神药难医。”
陈初兰一听,心中如鼓大响。
春桃掀开痰盂的盖子。
陈初兰往里看去。只见里边几口痰,痰上混杂着猩红的血,血色刺眼得好像跟这天地间的洁白排在了一起,明晃晃得如刀一样一下一下扎进心脏。
陈初兰脑中轰隆一响,身体不由地就晃了一下,她抓住了门框,闭上了眼睛。紧接着,掀开门帘,急急忙忙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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