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恕在严阔的面前挥了挥手:“伯父?伯父?”
严阔回了回神:“恕儿,何事?”
关恕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何事,伯父的身体无碍,只是最近被战事累着了,有些许复发的迹象。”
“待会儿侄儿再给您煎一副温补的汤药,喝了就没事了。”
严阔将手收回,叹息地笑道:“恕儿的医术,可真是比那些个老头子们强多了。”
关恕边说边收拾诊箱:“伯父竟取笑我,那是人家怕伤着您,不敢给您用药而已。”
关恕顿了一下,复又小声说道:“伯父,这仗还要打多久?需不需要...侄儿帮您?”
严阔摆了摆手,起身踱到帐窗前,看着漫天的大雪言道:“天佑我大梁啊,冬未至竟雪先落,唿军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恕儿难得休沐,切记,哪里也不要去,就好好地留在大营,安安生生地等你父王召你回去。”
关恕踢了踢脚下的浮土,小声道:“我这哪算什么休沐啊。”
严阔侧过脸:“还在怪你父王?你放心,等过了这阵子,他就会把军权还给你了。”
关恕摇了摇头:“恕儿不在乎军权,也不敢怪父王,恕儿只是觉得没做错。”
严阔:“哼,他关大的心思啊真是越来越难猜了,一个筑城令而已,死就死了吧,卸了你的军权属实是有些过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你就有时间能来陪陪老夫了,老夫这心里啊多少年都没这么高兴过了。”
这事儿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关恕在一日巡城之时,无意间发现新筑的镇北城墙被人挪换了城砖,于是开始暗中调查。
几番查访下,揪出了朝廷指派的镇北筑城令黄尧,他不仅挪换城防的特制青砖,还虚增工户的人数,伪造工户名印,从而高开时帖吃朝廷的空响。
若单论贪墨之罪,黄尧顶多是被罢官下狱,可私换城防要塞的工筑,那便是死罪。
这样大的事情,不是他这个小小的筑城令就能做到的,这背后肯定还有合谋之人,所以关恕准备一查到底。
可就在过堂审讯时,这黄尧竟咬舌自尽了。
筑城令虽不是什么高品官职,却也系朝廷所派,关震得知后,连夜将关恕召回了丰州,第二日便收回了关恕的军权,责令其闭门思过。
几日以后,严阔来信,信中提及他自己沉疴难愈,每况愈下,怕是时不久矣。
关震怎能不知严阔是何病?几番思量后遂决定将关恕秘遣到怀甘探望严阔。
初到甘地之时,严阔并不相信关恕能把他的病治好,因为那么多的名医大家都未见成效,更何况是年岁尚轻的关恕,可不成想竟不到半月的时间,这病,还真就让他给治好了。
严阔不像关震那么幸运,自严骏死后,他的膝下就再无子嗣,此次关恕的到来,让严阔老怀安慰,感动非常。
夜幕低垂,奔嚎着飞扬的大雪,片片击打在关恕的脸上,他心里知晓,伯父对他的喜爱有真心也有亏欠,但欠的不是他,而是关家。
十八年前,两位兄长因战殒命,严伯父就一直对关家心有亏欠,再加上独子早去,致使严伯父忧思难展,心瘁郁结。
这病之所以能好转,实非医术之高明,药石之奇效,而是父王他...太懂人心了。
拖着一身的疲惫,关恕终于回了他自己的营帐。
算起来已经两日没合过眼了,可闻着这一身的血腥味儿,也实是没法儿入睡。
于是关恕便唤了值夜的兵丁帮着打了一桶热水,随后熄暗了帐中的灯盏拉好屏风,褪去了一身的血污,松展地坐在了浴桶里。
手中的葫瓢倾水而下,缕缕血泥桨自头上、脸上滑落,他借着昏暗的灯盏,看着水中摇晃的自己,不禁锁眉凝视起这具不伦不类的身子...
‘啪’地一声,击瓢入水,将倒影砸了个四散...
关恕再一次问起老天爷,你这到底...是跟我关星辰开的什么玩笑?!
那一日阴雨延绵,闷雷四起,关星辰在家属的千恩万谢中准备回手术室接下一台手术。
可就在回身之时,突然就从走廊的电梯间里窜出了一个手提尖刀男人,温素素也刚好提着盒饭从对面的员工电梯里走了出来。
温素素边走边喊:“小辰,饭来了,先吃饭。”
此时的关星辰哪还有心思放在吃饭上,她只死盯着那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
她清楚地看见,那男人的眼睛,瞟到了温素素身上,只一眼,那男人就举起了刀子向温素素奔去。
关星辰几乎是没做任何反应,飞一样地就跑到了温素素身前。
抱着温素素转身之时...脖子一凉,红色的粘稠立如潮涌,顺着刷手衣就流进了关星辰的身体,紧跟着那把尖刀又插在了她的侧腰上。
惊恐的叫声自周遭响起,有很多粗重的呼吸,交叠着摔在了身后的地上。
关星辰的眼前开始模糊,双腿一软便倒了下去。
她能勉强地看到素素那惊恐的双眼,还能听到素素在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
“小辰,没事的小辰,没事的。”温素素一边说着,还一边用两手按着关星辰喷涌的脖颈。
关星辰想和温素素说什么,可好不容易张开了嘴,却又喷出了一堆的血。
温素素的脸上又是血又是泪,关星辰好想给她擦擦,告诉她别哭,可就是用不上一丝力气。
很快就从手术室里冲出了一帮的同事,抬腿搬肩地就将她抬上了车床。
只见他们个个满眼通红,张着嘴喊着,拼命地跑着......
温素素也跟着车床跨在了关星辰的身上,手还依然按着那喷血的脖子。
关星辰只觉得好累,她好想闭上眼睛踏实地睡一觉,可温素素却一直在她的耳边大喊:
“星辰,关星辰,我不许你睡,你睁着眼睛看着我,求求你了看着我。”
“我还有好多的话都没对你说呢,我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
死?她是要死了么?
剩下的话,关星辰已经听不真切了,只觉得温素素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看见‘手术室’那几个大字后,关星辰就彻底闭上了双眼。
....
十七年前,怀远丰州的一处宅院,关震立于紧闭的房门前,负手徘徊。
一瘦杆的老者卧于门前的阶上,身上桄榔着一件不合体的粗白长袍,垂角的眼睛里充满了戏虐。
他眼不离关震,抬头咕咚咕咚地往嘴里送了几口酒:“世子殿下,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一面。”
关震停步浓眉一横,阴沉道:“吴处元,你当真认为本世子不敢杀你吗?”
“若不是本世子还用得着你,你早就死了,说!这孩子到底何时才能生出来?”
吴处元:“可惜喽,我吴处元只懂医理,不会算命,若是老夫能掐会算,倒是要算算老夫今夜是否会大限将至了,呵呵。”
关震一怒,抽刀便横在了吴处元喉下:“好,既然你这般想死,那本世子今夜就送你归西。”
冷刀胁颈,不见吴处元有任何惧色,反倒拉过酒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你听。”
薄掌顺声而引,竟闻得有一悲鸣之声从东方响起...
不,不是一声,而是有两个声音,交错着,缠绕着...此起彼伏,嘶鸣着前所未有的震撼 !
关震自问猛禽野兽见过不少,但却从未闻得过此声。
紧接着一道金闪如斧子般从夜空划过,将这漆黑的夜劈成了两半...
东边的一半祥云乍现,大放异彩,西边的一半星河璀璨,绽放出难以言状的流光溢彩...
轰雷滚滚声动...
关震只觉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忘我喃道:“奇观,奇观也。”
金光未尽,身后的房内就乍起婴孩儿的啼哭,声声脆耳。
关震立马回神,险些激动地就要落下泪来,他忙将大刀一扔,迫不可耐地蹿到了门前。
门一开稳婆的神情左右躲闪,关震忙将孩子抱过,一脸期待地看向稳婆:“世子殿下,是、是个小郡主。”
吴处元也凑到跟前看了一眼婴孩儿,而后迅速钻进了房内、将房门关起。
“是个...小郡主?”关震的笑僵在嘴边,他颤着手掀开了包被的一角,眼前的事实让他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仰头绝望道:
“天要亡我关家,天要亡我关家,老天爷!你怎可如此狠心待我关震?!”
两行不甘的泪水自胡茬滴落,关震又低头打量起怀中的婴孩儿,面色复杂。
只见他伸手滑向婴儿的脖颈,暗暗发力。
“不可!”吴处元刚拉开门就看见了关震此举,忙一把握住关震:“天降异象,此婴临世,你不可杀她!”而后迅速用手掌量了几下婴孩儿的头骨,躯干。
“此婴康健得很,骨壮身长,实属难得,你已亏了身子,若想再有子嗣只怕是难上加难,你莫要忘了,你那五岁的小儿现下还在鬼门关。”
“这是老天赏你的孩子,若你杀了她,只怕你关家就真的要绝后了!”
吴处元说罢又凑到了关震耳边:“她死了。”
关震听后神情一抖,突就卸了手中的力道,复又凝视起婴孩儿良久,随后竟狂笑了起来:
“好好,你确是老天所赐,也确是她偿给我关家的种,好,你就是我的儿,也只能是我的‘儿’,哈哈哈。”
.....
关星辰记得,待她再睁眼之时,便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的周围都是泛着微波的水,与目光所及的黑暗连成一片。
她孤独的,漫无目的的,走了好久好久。
她的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就连脚下的水面,也没有一丝波荡的水声。
她很害怕,她想大声地呼喊,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甚至她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
忽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道金光,将前方的路铺成了耀眼的金色。
她想朝那光里走去,可又不知为何,心里竟比刚才还要害怕。
关星辰停下脚步看着前方,定定地立在那光影交接的地方。
犹豫之际,那光里竟传来了一遥远的女声,播散着回音呼唤着:“孩子。”
是那样的温柔,是那样的想让人追寻,让关星辰不由自主地就迈入了金光之中。
一阵挣扎的眩晕伴随着窒息的痛楚,掺杂着说不清的血腥之气。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眼睛像是被焊死了一样,怎么也睁不开。
又是一阵窒息,仿佛脖子被什么卡住,真真切切能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突然这种感觉消失了,有一只宽厚带茧糙到极致的手掌在擦拭她的眼睛。
关星辰握紧双拳,攒足全身的力气猛地一睁眼:“我去!这是啥情况啊这是?!”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留着精短的胡须,盘着的头发上似是戴着一个像冠一样的东西。
他此刻正看着自己,笑得几近发狂,还口口声声地称她为儿子?
“救命啊!”
谁在哭?
救命啊!
是谁家的婴儿在哭?
一切、都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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