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恕没想到,这样一个摇橹的老汉竟还有如此的经历,便抛下了刚才的成见,恭敬抱拳道:
“老伯,晚辈刚才失礼了,既然老伯有开国的功绩,那朝廷就该加官封赏才是,可为何老伯却在此摇橹为生呢?”
老汉:“赏什么呀?封什么呀?干到头儿也就是个小兵长,那新里长的儿子倒是封了官,他女婿也成了我们这最大的财主,到头来还是没有自己的地可种呦。”
“朝廷那会儿是给发了几块功牌和抚恤,可你知道,就朝廷的那点抚恤都顶不上对面豪客的一顿饭钱。”
“当初跟着起义,不就是为了不再受穷,不再让人看不起吗?可你看现在,还是一样,病了瞧不起好的医官,饿了吃不起美酒山珍,小孙子要去学堂,可好的夫子早都走光了,你说这是什么世道?”
“你再看看那些个商贾,个个富得洒金,有高官相迎有马车大舫,他们的儿孙可以到处游历学闻,不愁衣食,可我那小孙儿呢,学的竟还是前朝的东西。”
“人家的儿孙能娶大州里的女子,可我的孙儿呢,都够不上他城宅的一角,你说,这又是个什么样的世道?”
“世人只知前朝古人的大忠大贤,只知当世的开国猛将,可你问问今朝的小儿,他们可识得我那些用命换来太平的父兄吗?他们可闻得过我这老汉的名讳吗?”
“你定然也如世人一样,只知那怀远的关家,不知这江西的徐喊山,老汉就是徐喊山!”
关恕被问的一时愣目结舌,心虚语塞,她确是从未没听过这个名字。
“诶,老啦,折腾不动了,能活着就不错了,后生听老伯的,莫做出头鸟,你有这份心就行了,上面还有朝廷呢,你把药材送过去,就回家,不要入琬州去。”
关恕:“老伯,晚辈不想见死不救。”
老汉:“你救了他们又能怎么样,他们这会儿需要你,你就是他们的活菩萨,就是他们的大英雄,可事情过了,有谁会记得你,有谁还会念着你?说不准还会给你自己惹一身的麻烦。”
“你有这热忱的一天,就会有心寒的一天,英雄命短人心向利,回家吧。”
关恕:“晚辈不想做英雄,也不想让谁记得,只想求个心安。”
老汉缕了一把白须:“心安?呵呵,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虚的...就像那汉子唱的俗身命,天注定。”
“我看你啊,难安着哩...这世道,最是心慈之人才最难心安呦。”
船停在了封凉口,关恕将采购的药材都搬上了岸口的马车,她从怀里摸出仅剩的银两塞给了老汉。
老汉打量着关恕的这一身打扮,惊讶地问道:“小后生,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钱?”
关恕一顿:“呃..这是晚辈的一个亲戚给的,您放心不是抢的。”
老汉犹豫地点了点头,刚要把银子还给关恕,便又见关恕把银子给推了过去:
“徐老伯,晚辈才思有限,暂时还不能解答您的世道,但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您说的那些晚辈也都懂,可人生就是如此,多苦少乐,万事只求无愧,那便是晚辈的心安。”
“这些您收好,给您的小孙儿请一个好的夫子,晚辈也会记着您的名字,江西徐喊山。”言毕,关恕又敬了老汉一碗,便跳上了马车。
所谓的世道,不过是人性的博弈,历史的轮回,即便在这异世当中,也难逃定律。
封凉口,距琬州只有大半日的路程,越临近琬州人就越是稀少,除了官派的马车和兵士,几乎看不到普通的百姓。
“吁...”车把式突然勒停了马车,“小客儿,就送你到这了,前面的路你自己走吧。”
“诶,车家,咱不是说好去要琬州的吗?怎的在这就停了呢?”关恕跳下马车,看着自顾卸车的把式道。
车把式也不理关恕,一捆一捆地将药材堆在路边。
关恕急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又不认识路,把她自己撂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车家大哥,您倒是说话啊,咱说好的是到琬州,我付您的银钱也是到琬州的钱,您这才走了一个多时辰就停了,您不能把我扔这半路上啊。”
车把式撑着鼻孔哧了一声关恕:“你有银子给那遭老汉,怎的不叫他拉你去琬州?亏我以为你是个穷蛋子,念在你给琬州送药便没多收你的银钱,现在啊大爷我涨价了,你给的那点儿就够到这,那鬼地方还是你自己去吧,告辞。”把式利索地跳上马车甩着鞭子走了。
关恕愣着眨了眨眼,环顾了四下,忿忿地打了一下手,也是无可奈何。
好在不多时,由远处传来了马蹄轮过之声...
关恕攀到一旁的大树上,见来了一队头打黄旗的兵马,便赶忙跳下树来,将准备好的白布系在了脸上,而后拦在了路中...
“你是哪里来的刁民,竟敢拦截医官的车马?”前排的打旗兵长厉道。
关恕抱拳,有礼回道:“这位大哥,在下不是刁民,是个郎中,在下正想入琬州去帮忙,这不、还带了一堆的药材,烦请这位大哥通融,稍带在下一程。”
“哦?你是郎中?那你在这等着。”那兵长转马,走到队中的马车说道:
“梁大医,路中有个郎中拦路,说是也要入琬州帮忙,还带了许多的药材,您看这...”
马车的帘子掀起,隐约看得见里面坐了七、八个人,探头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那男子对关恕稍做打量后,便对着车内的上座说道:“恩师,看上去是个年轻的小子。”
他身旁的一个中年男子不禁冷哼了一声:“还真有不怕死的,年纪轻轻就敢说自己是郎中。”
另一个中年男子也向外探着眼:“齐兄,此言差矣,我看这人不像是说谎,只怕他是想...借着这场时疫来扬名的吧。”
“笑话,你我在医堂里习了多少年的医术,又做了多少年的医官?这瘟疫咱们都没把握能治得好,他一个走方的生瓜就能治得好了?”
“好了好了...”上位的老者摆动着两手,止了他们的争吵:
“你们放心,这瘟疫治得好你们有功,治不好你们也有功,回去都会给你们抬名受赏的,何必为了一个生人争吵,兵长啊,你去问他,叫什么名字,在何地的医馆谋事?”
兵长应声后,询问起关恕,而后又回到马车答话道:“回梁大医,他说他姓辰,没有医馆谋事。”
那姓齐的医官一听,“怎么样?你们看吧,我就觉得他是招摇撞骗的,去琬州指不定有什么目的呢,没准儿想借此混个医官也说不定。”
最外面那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又打量了一番关恕,而后对着梁大医说道:
“恩师,依小徒看您还是把他带上吧,城中局势不明,之前的那批医官也都倒下了,您就把他收下带他入城,如有什么操劳之事,便让他去即可。”
车里的人一听,都各自捋着胡须表示赞同,一旁的齐医官也点头道:“嗯,梁公,彭超的想法好啊,到时候跑腿、送药,和瘟人接触这些就让这小子去干,咱们就只管开方就可以了。”
梁大医点了点头:“嗯,彭超,你去告诉他,要他跟着我们也可以,但是入城以后要全听我们的安排。”
彭超:“是,恩师。”
名唤彭超的医官也将一块白布系在了脸上,随即抖了抖外袍,跨于车辕之上:“喂,那郎中,你可知我们是何人?”
关恕摇了摇头...彭超轻瞥了她一眼,而后朝天抱拳道:“我等乃是奉了圣旨,去琬州北城治疫的安京医官,这车内的上座便是当今宫中的医官首座,梁远榕梁大医。”
“念你一片赤诚,颇有医风,梁大医开恩,决定将你纳入随队进城,但你进城以后要事事听从我们的安排,不得忤逆不得退缩,你能答应吗?”
关恕一听,不由地眼睛发亮,这可是宫中的医官首座,如能从他那里学到些东西,那可真是好极了,当下便点头道:“能答应,在下一定服从安排。”
就这样,关恕坐在末尾的板车上,随队入了城...
琬州,地处昆江以南,素有山灵水秀,四季常青的美城之名。
虽已是初冬,但草木都还是绿油油的,只这空气之中到处弥散着焚尸之气,路边和空地之上也都散落堆放着尸体...
繁茂之中交裹着残烟,断墙之后隐藏着亡魂,街净早无人......
“小姐,前面就是琬州城了,咱们进去吗?”男子恭敬地对着马车里的人说道。
“进去吧。”一女子之声,带着些许清冷。
“张统领,请等一下!”另一个女声也从马车里传来,张缳得令勒停了马。
“小姐!锦兰斗胆,恳请您就留在城外吧,这琬州您去不得啊!”
只见这豪华的马车内,三个女子整齐地跪着,一起开口道:“还请小姐三思!”
轻纱之下,红唇微启:“不必了,这琬州城本宫自是要去的,那神医不是你们能请得来的。”
“公主,锦兰求您了,锦兰带着人去,您万金之躯,使不得啊!”为首的锦兰咚咚地磕着头。
“是啊公主,您让曼丹去,奴婢就是绑,也把那神医给公主绑回来!”锦兰身后的女子信誓旦旦地说道。
轻纱之上,一双冷冽的眉眼,无情无绪:“不必多言,那神医现下就在城中,本宫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张统领,进城。”
这发号施令的女子不是别人,她就是大梁国唯一的公主,叶贞。
叶贞被孝安帝视若掌上明珠,她的母后是当今的孝嘉仁皇后,胞弟便是当朝的太子叶稷。
叶贞此次出宫,就是为了寻那被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的辰大夫...
她一路从安京绕到了怀远冈州,又从冈州西下,寻到了甘地的庆州。
数日之前,甘地大营的探子传书,说是此人已入了琬州,于是叶贞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琬州,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的母后时日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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