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富家千金

虽然解雨声用鼻腔喷出的话除了她自己外没人能听明白,但朝霞还是从床底拿出一个瓷瓶,将瓶口递到了她嘴边。

解雨声朝着瓶口哇地一声呕了出来,霎时间满肚的鲜血喷涌而出,撞到瓶底又飞溅上瓶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她的胃像是个装满了血的气囊,似乎正被好多双手从外面捏住,不停地挤压,而她张着嘴,活像个喷血的水龙头。

这样连呕了十几秒,仿佛整个胃都被捏紧压扁,呕到什么也呕不出了,解雨声才咳嗽两声,停了下来。可刚一停下,她就感到脑袋嗡嗡作响,双眼直冒金星,两手一软,瘫到了晚霞怀里,重重地喘着粗气。恍惚间她又听到了“咚咚”声,“咚咚咚咚咚......”,虽然这声音好像没有方才那么大,那么吵,但她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心跳声,她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将她再次拉入半梦半醒之间。

晚霞一手搂着解雨声,一手自上而下抚着她的背部帮她顺气。待到她的气息平稳下来,一盏茶水已经送到了嘴边。朝霞慢条斯理地伺候解雨声漱口,晚霞则在一旁柔声安慰。漱了口,晚霞继续帮她顺气,朝霞则用帕子替她擦拭额头的汗珠,然后一点点地擦尽嘴角的血渍。二人配合默契,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十分熟练。

解雨声的脑中还在不停地重播呕血的情景,耳边回荡着那噼里啪啦的声响,胃里更是泛起酸楚,让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恍恍惚惚难以平静。待到她缓过神来,已经躺在床上,连被子也盖好了。见屋内只有晚霞一人,便问道,“朝霞呢?”

“朝霞像往常一样,将积血送给医官,并将小姐‘积血已崩’之事禀报老爷夫人,很快便会回来。”

往常一样?“每个月都要......”解雨声本想问得仔细一点,但实在感到有气无力,话到嘴边只吐出了两个字,“这样?”

“是啊。”晚霞显然觉得此刻不是讨论问题的时候,她一边将挂起的床幔放下来,一边温言道,“许是昨夜醉酒的缘故,小姐今日瞧着格外累些,再睡会儿吧。”

“我往常......不累吗?”

“也累,但今日特别累。”说话间床幔已然放下,晚霞立到床边,还不忘嘟囔一句,“这酒可真是个坏东西!”

解雨声不再多问,她长舒了一口气,心道就算没醉酒,她也扛不住一下子狂呕几斤血啊!刚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是一回想就要起一身鸡皮疙瘩的程度。这免不了让解雨声对姜碧云心生敬意,毕竟她可是从出生开始,每月都要呕上一回的!并且照晚霞所说,姜碧云可没有她反应这么大,并不是她没这么难受,而是呕血多年,怕早已习惯了,实在叫人佩服!

不过,解雨声记得,对于“积血大崩”之症,书中只是寥寥数语便交代了病症和发病周期,提到过姜家人心系幺女,多年寻医问药无果。却并没有对姜碧云的反应、积血的处理以及姜家一干人等的应对有过什么详细描写。

解雨声呆呆地望着幔帐顶,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之意。姜碧云、朝霞、晚霞,甚至程七七、吴常、小余,等等这个世界里的人,都是书中的角色而已,被奶奶赋予生命。他们按照安排好的故事情节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或吉或凶,或生或死......在此期间,又按照规划好的人物设定产生各种各样的情感反应,或悲或喜,或恨或爱......左不过,都是剧情需要罢了。

比如“积血大崩”四个字,写书的人要以此推动剧情,看书的人只是一眼扫过,却贯穿了姜碧云的一生,为此她要月月呕血,为此丫鬟们要次次警醒,为此姜家人要惦念忧虑,寻医问药,常挂于心。还有一个无辜的产婆为此凄惨地死去。

又比如“追星逐月龙舟大赛”,为的是让程七七与墓尘相遇,但是那些在龙舟上的赛手们,他们挥洒了多少汗水,训练了多少日夜,这其中是否有为了奖金的贫苦人民,又是否有热爱龙舟的追梦青年,他们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有多大的凌云壮志,有谁会知道呢?读者不会注意,作者也未曾想过。

这个世界,主角不过两人,主要人物顶多数十个,有名有姓的占不到万分之一,大部分人只不过是背景板罢了。活在“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里,活在“门人众多,三五成群”里,是一些场景的组成部分,是挤在人群里的甲,是站在远处的乙,是只闻其声的丙,是擦肩而过的丁......是此时此刻的我......

解雨声闭着眼,眼眶已经湿润,不管是在书外,还是书内,她都不会是“吴常”,“程七七”,她只是“小余”,只是“姜碧云”,只是聚光灯外的甲乙丙丁......像她这样的小角色,有资格去谈什么梦想吗?是过书里的人生,还是书外的人生,有那么重要吗?有什么区别吗?

更别说她现在连“解雨声”都算不上,何谈人生?唯一欣慰的,也就是身体还是自己的......本以为已经死了,没想到活了下来......本以为是侥幸获救,没想到还是死了......是作为“小余”死了,成为“姜碧云”活了下来......

解雨声的思绪万千,情绪却很低落,脑袋昏昏沉沉,身体慢慢变重,意识一点点模糊,带着心酸入眠,做的都是不好的梦。

等到解雨声再次醒来,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她由着丫鬟们伺候洗漱,然后梳妆打扮,感叹着原来不止朝霞晚霞,她的屋里还有另外四个丫鬟。又去拜见了身材矮胖的姜老爷,体态丰盈的姜夫人。随后回房吃了午饭,饭后就一直半倚在书案上,唉声叹气。

解雨声现在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一切都不是梦,她是真的变成“姜碧云”了!她确实是被墓尘那个杀千刀的掐死在了龙门江边,只不过死后她既没有魂飞魄散,也没有回到现实世界,而是又穿成了书里另外一个更加龙套的角色,姜碧云!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小余不是主角团成员,所以死掉时间不会重置吗?因为她让原本的故事情节发生了变动,所以这个世界要把她规避掉,将她变成一个更加无法撼动主线剧情的人物吗?

真要命!本以为穿成侍女已经够受的了,重返孩童时期,却无法重新体验作为孩童的快乐。现在好不容易变成小姐,却是个月月呕血的病秧子!

让我回去才是真的对这个世界毫无影响啊!想到这里,解雨声不禁低声咒骂道,“天杀的,非得是这些角色吗?”骂完又开始颓丧,“反正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我这种天生的配角,变成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解雨声一声连着一声地叹气,立在一旁的晚霞忧心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解雨声闻言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慢悠悠地道,“晚霞啊,你说咱们家有多少下人啊?”

“一共一百二十四人。”

“这么多......”解雨声有些惊讶,“你怎么这么清楚?”

“府里每日均要点卯,我自然清楚。”晚霞有些不解,“小姐今日怎么想起问这些来了?”

解雨声没有回答,接着问道,“姜老爷的那些小妾呢,我不用去见见吗?”

“见她们做什么?”

“那什么......不是应该‘晨昏定省’吗?”

“向她们定省?”这明显超出了晚霞的理解范畴,她歪着头思考了半晌,还是想不明白,“小姐的生母可是夫人,哪里有屈尊去给她们定省的道理?就是她们见了小姐,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呐!”

解雨声瞪大了眼,“她们不是长辈吗?”

“长辈?”晚霞忽然笑了起来,“水房的张妈妈比夫人还要年长,难道也算是小姐的长辈吗?”

解雨声又心酸起来,便不再深究,转而问道,“那我的五个哥哥呢?他们在家吗?”

“大少爷二少爷另开了府,其他三位少爷虽住在家中,但都立了别院。少爷们管着家中商铺,时常忙碌,现下是否在家,奴婢并不清楚。小姐若有事相谈,奴婢着人去请。”

“不必了。”解雨声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这一百多号人,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他们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是多么微不足道吗?穷其一生,不过是粒粒沙尘......天命难违啊......”

晚霞没听清解雨声的喃喃自语,但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小姐,你今日好生奇怪。”

“奇怪吗?”

晚霞点头如捣蒜,解雨声只苦笑了一声,“可能是昨晚喝多了,有点累了。”

“我就说这酒不是个好东西!”

解雨声被逗得笑了起来,此时朝霞端着药进屋,放到了解雨声手边,“小姐,药来了。”

一股很浓的中药味撞入鼻腔,解雨声从书案上弹起,靠到椅背上,扇了扇鼻前的空气,嫌弃地道,“这什么药,味道真大!”

“补身药啊。”朝霞弯腰将药味往自己面前扇了扇,吸着鼻子闻了两下,“并没有与往常有什么不同呀!”说罢转头道,“晚霞你闻闻,比往常味道大些吗?”

晚霞也俯身闻了闻,摇头道,“我闻着是一样的。”

补身药?没在书里看到过啊!只记得常吃一种药丸......解雨声在衣袋里摸了摸,果然有个小瓷瓶,她想了想,皱着鼻子道,“这药要是每天都喝,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受不了!”

晚霞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所以是‘积血已崩’才要喝的,医官说了,大补,不能多喝,一碗即可。”

朝霞还在闻汤药的气味,她端起药碗,“若觉着味道大,我再重新熬一碗,小姐稍等。”

“手下留碗!”解雨声从朝霞手里抢过汤药,屏住呼吸,仰着头预备一饮而尽,可喝着喝着却不再屏气,一口一口地喝完了。

朝霞接过空碗,解雨声笑嘻嘻地道,“只是闻起来味道大,也没有那么难喝嘛!”

晚霞不知何时捧了个瓷罐子,闻言与朝霞都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道,“不苦吗?”

解雨声啧啧嘴,“这不算苦......”正想说“不加糖的咖啡我都喝过”,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下去,换了个话头,“还没有苦瓜苦。”

“小姐可是最怕苦的,何时竟吃过苦瓜?”

姜碧云居然怕吃苦吗?解雨声轻笑两声,忽然故作深沉道,“我以前是怕吃苦,但在无量门中跟着大家吃过几次苦瓜后,突然发现,这吃的东西再苦,哪苦得过命运呐!”说罢又叹起气来,“我这身子,我这命......当真是苦啊......”

解雨声的话里多少带了点真情实感,惹得朝霞晚霞都湿了眼眶。她也不再多说,就此打住,“领悟了这些,我也就不怕吃苦了。”

晚霞抹了抹眼角的泪花,问道,“那小姐,这方糖还吃吗?”

方糖?解雨声瞧了眼晚霞举着的瓷罐子,一下子来了兴致,“吃啊!怎么不吃?不怕吃苦也不耽误吃甜啊!快拿过来!”

晚霞将瓷罐子打开,一股甜腻的气味四散开来,解雨声捏了一块放进嘴里,“真甜!”忍不住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向朝霞晚霞招招手,“快,你们快尝尝!”见她俩犹豫不决,便眼疾手快地捏了两块一人嘴里塞了一块,笑道,“甜不甜?”

朝霞晚霞舔着糖块,红了脸,有些难为情地一齐点了点头。解雨声见状又喊了屋里另外四个丫鬟过来,拉着大家将满满一瓷罐方糖分了个干净。

甜味弥漫了整个屋子,解雨声瞧着大家分吃方糖的样子,忽然想起和吴常程七七逛夜市分吃糖饼的情形,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做什么呢?应该在无量门吧,她记得无量门门规严苛,不得无故旷课,便问道,“这个点了,我还没去无量门,告假了吗?”

朝霞正捏着一块方糖往嘴里送,“昨日小姐吃多了酒,便已告了半日假。今日‘积血已崩’,又着人告了半日,小姐尽管好生休息,明日再去无量门。”

解雨声点点头,真的就在家里好生休息,反正她现在一点干劲也提不起,身体又有点虚。但没忘记缠着下人们问了一堆“你相信命运吗?”“你知不知道人命天定?”“你的梦想是什么?”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总是摇摇头说一堆“没有用的”“都一样”“天命难违”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下午,吃完晚饭就早早地睡了。

当天晚上她睡得很死,似乎消沉到连梦也没有做。第二天天刚亮,她就被朝霞喊起来,用过早饭后坐上马车到了无量门。刚一进门就碰到了墓尘。

墓尘见到解雨声,朝她笑了笑,恭恭敬敬地道了声,“五师姐。”

“啧!”解雨声别过头,低声骂了句,“呸!真晦气!”

抬脚就走,墓尘却跟了上来,“五师姐,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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