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的选景地是津安的一个名叫理海的小县城,和大多数县城没有什么区别。就是石板铺成的小巷特别多。
不过津安一年四季如春,盛行花卉生意,理海就有一个特别大的鲜花交易市场。因此也相对带动了周围的经济发展,晚上的县城中心街道依旧灯火通明。
春荔曾趁着没什么拍摄的时候偷偷去逛过,大概是道路四通八达,她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是跟着导航走到什么位置了。总之那儿有一条烧烤街,晚上很热闹。她还买了串烤苕皮吃。
这些年因为节食胃口小了很多,不过就是串烤苕皮都给她撑出了饱腹感。
当然,胃口虽然小,不代表吃不出好赖坏。店家的手艺不错,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她还会去买的。
大概是这些年在昭阳和盛京待习惯了,偶尔来到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小县城,确实让春荔有一种难得放松的感觉。当然,要是没有遇到林渡会更好。
只是这样说确实存在歧义,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没有遇到目的不明的林渡。
春荔侧头看她,没等她开口,林渡问,“荔老师你找我什么事?”
果然啊,一点儿都没有说错。相爱时分听起来满是爱意的称谓如今听起来,满满都是讽刺。
春荔勾了唇角,尽管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那是个极为敷衍的笑意。她开门见山,“因为袁导说了,林老师你是原作者,让我找你问问意见。”
这简直好比她一个在娱乐圈浸润多年的人,得腆着脸去找一个资历不若自己的人求经。虽说林渡成就不低,可毕竟她息影多年,现如今论起粉丝效应,自然是远远比不过春荔的。
更遑论她们曾经还是那样的关系。若是在当年,大概春荔会觉得理所应当。毕竟这是那会儿的林渡最喜欢为春荔做的事情了,帮她背台词,给她写人物小传。尽管会因为拍摄分隔两地,但她还是时常根据春荔的反馈及时给她意见。
正因为这在曾经是伸伸手甚至于简单说几句就能够轻易获得的,而现在她得忍着莫大的羞耻心去找林渡问。这种巨大的落差感才真正让春荔感到不适。
“哦?那荔老师你要问什么?”
春荔,“……”
今天晚上的拍摄进程如此不顺利,春荔不信林渡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她都开口问了,而林渡回答的语气也并无任何的问题,不像是刻意刁难,也并无任何揶揄。她不该这时候甩脸子走人。
因为林渡没有任何的错,她就好像是对待一个稍微熟识一点的陌生人的态度,毫无逾距。
难道是因为吃烧烤那天晚上说的话导致的?
春荔突然发现自己臆想过多,她心内不由得自嘲。回过神来,说,“我想问问林老师关于陈月朝的看法以及她这个人的行为逻辑。”
“在回答前,我倒是很好奇荔老师对于陈月朝的理解。你是在什么样的理解下才会做出那样的表演呢?”
春荔本想按照之前面对袁明英那样回答,但是开口时猛然话锋一转道,“那林老师觉得我的表演有何不妥吗?”
把问题甩给对方,让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你应该说问题出在哪里。你说得好像是没问题,但是被挑错一样。本来就不妥,不然袁导也不会让重拍了。”
春荔,“……”
哇哦,简直是梦回当年被说角色表演脸谱化的时候了。
春荔按住自己手背跳出的青筋,皮笑肉不笑,“好的,那请问林老师,你觉得我的表演问题出在哪里呢?”
“袁导应该有跟你说过吧?拍摄结束她不是找你说话了吗?”
春荔,“…………”冷静,冷静,杀人犯法。
“是的,确实是这样。”春荔无声吸气又呼气,“但是我想听听林老师你的看法,这也是袁导说的,让我找你问问。”
简而言之,如果不是袁明英这样说了,她是不会找林渡的。春荔心内这样想着。
林渡看透她的心思,直言,“意思是袁导不说这话,你就不找我问了?”
“……”春荔是真的被噎到了,是,或许她的这个行为有点搞笑,她也没真的拿出想要请教的态度。但是林渡你就非得这样吗?
不说就不说!
春荔加快自己的步子往前面走。
被动技能发动,步行生气中移速自动增加百分之三十及以上。
林渡瞧见春荔走得一颠一颠的发尾,没忍住咬了咬下唇按捺住几乎险些要从胸腔震动出来的笑意。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强制让自己镇定下来。恢复了一张在片场被误认为不苟言笑的脸孔。然后小跑着跟上去。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春荔速度慢慢降下,但是她也没有回头去看。
直到林渡跑到了她的身前,倒退着身子看她,“你觉得陈月朝是往前跑的人,还是在追赶的人?”
春荔停下步子,两人霎时面目相对。
路灯在林渡的前方,因此从春荔此刻这个角度看去,林渡是置于逆光之中的,而被光雾笼罩的头发都显得朦朦胧胧的,整个人好像拢了一层轻纱,看起来温柔极了。这一幕简直像是应该拿出相机记录下的场景。
春荔感受到手机坠在外套口袋里面的重量,在林渡那柔和并伴随着细碎光点也不催促的眼神下,轻声,“大概是,往前跑的吧。”
“你不确定吗?”
春荔目光茫然,她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分析过陈月朝这个角色。从日常生活而言,陈月朝一直待着小县城里面,日子也没有什么波澜,就好像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这样的人说是在往前,似乎完全找不到相应的佐证。
可要是说陈月朝被困在原地,这也说不通,她是个敢爱敢恨的人。虽然世人常常会将多次的恋爱以及多次失败的婚姻和滥情挂钩,但事实上,陈月朝两次失败的婚姻并非因为所谓的变心。不过只是单单的不合适,生活无法磨合。
看到春荔沉思的样子,林渡说,“其实不管是往前,还是追赶,都是一样的。区别只是在于,一个是为了她自己,一个是因为有目标。”
是吗?
春荔刚刚完全忽略了这个,如果要是这样理解的话,那么打破陈月朝生活现状的就是沈应,这样岂不是她才是追赶的人?但是……春荔想不明白,只觉得自己大脑一团浆糊。
“那我简单说,你的表演是浮于表象的。因为大抵在世俗的眼中,一个离了两次婚的女人,和沈应有将近十岁的年龄差。不管是站在何种角度,所有人都觉得沈应值得更好的。而在这样的各方眼光下,陈月朝当然觉得这勇敢走出的一步需要承受莫大的压力。所以你的表演契合了这一点,在沈应向你靠近时,你下意识选择规避。”
春荔很小幅度地点了个头,算是默认了林渡的说法。她疑惑,“可是袁导告诉我,陈月朝没有压力。”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她是个自由的人。”
春荔微微偏头,面色不解。也是此刻,她才切实真的拿出了想要认真询问的姿态。
林渡看着她那个表情,忽然间只觉得万里长风回溯,当年那个在床头亮着的小灯下,拿着薄薄几页剧本在她面前追问为什么会这样说的春荔。那个头发只是随意扎了个简单的马尾,甚至于还有细微的碎发落在太阳穴两侧的春荔,与面前这个妆容精致,就连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的春荔重合——定格在她的视线中。
就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林渡双手揣进风衣口袋,稍显慌乱地侧了个身子,“虽然是沈应先喜欢的陈月朝,但在这段感情中,主动的一方其实一直都是陈月朝。最初因为知道宋媛喜欢沈应,所以陈月朝选择退出。但等沈应和宋媛坦白,而在陈月朝和宋媛为数不多的对手戏中,陈月朝也知道宋媛对于自己和沈应的态度是祝福的。所以她变开始变得明朗,她决定接受沈应的爱意,她决定去享受这一切。因为她从来不认为自己不值得。”
顿了顿,林渡用余光去扫视春荔的反应,再次说,“就好像,那些附加在陈月朝身上的审视,其实从来都与她无关不是吗?人永远都是只活自己的。”
春荔看着林渡的侧脸,沉默良久。
不远处的宝山广场亮起灯牌,跳广场舞的人开始集结。嘈杂又喧闹的人声穿过街道阻隔落在耳廓。春荔终于开口,“那为什么结局陈月朝和沈应还是分开了呢?”
是啊,为什么呢?
对面的行道树下有牵着气球贩卖的人,而在那气球下,有一个小女孩拽着妈妈的手,撒娇地指着其间一个气球。卖气球的人拿下那个红草莓的气球递到小女孩的手中。再往前几米处的父亲正拿着买好的冰淇淋在等待。
这是一个家庭,而在家庭中,大概存在自由的比例是远远小于责任的吧?
林渡视线虚浮在空中,“因为能困住自由的东西有很多。而世俗能困住很多东西。”
春荔闻言垂下视线,好像啊。
林渡和自己说话的语气好像和曾栀说话的时候啊。
没有过于特殊。而且,也确实如曾栀说的那样,她好厉害。
春荔看着稍稍高于沥青路的石阶人行道路面,她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身,继续走,直至水平线和林渡持平。接着再转身,和林渡面对面。
“快问快答。”
林渡很明显没反应过来,但春荔很快给出问题,“你这次回来,是为了跟我复合吗?”
她得往前走啊,不能被困在原地。就恰如倪柔说的那样,既然已经分开了,那何必还要让情绪受过去牵扯呢?
所以与其整天思虑,还不如拿下一个确切的答案大步往前吧。
“你……”沉吟良久,林渡反问,“你希望我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都可以。”
“我说是的话你会怎么回答我?”
“你得先回答了我的问题才能问我。”
是啊,她得回答。
林渡看着她,看见她侧脸一半被路灯照耀,一半隐于黑暗。可是没有一处是属于当年的她。她之前看见那个所谓重合的影像,不知何时又找不到了。
时光的放映机在此刻开始运作,白色幕布下风起云涌、日月更迭。林渡正视这个终于从万千群演中走上台前的人,她此刻确信,时间确实是在流动。没有什么是停在原地一成不变的,不管是春荔还是她自己。
林渡那一直紧绷着的背脊终于放松下去,她说,“不是。”
明明是预想中所谓一半的答案,但等真的听到的这一刻,春荔心脏还是突兀一窒。她承认,一方面她抱有希冀,认为林渡再次复出是为了自己,但同时她也没有做好要是林渡真的是为了自己那她该如何去回应。似乎她就好像是处在夹缝之中,左右摇摆不定。而现在,她终于被涤荡的骇浪狠狠拍向岸边。
于是她忍着筋骨碎裂的锥心之痛,挂着多年来被镜头锤炼得完美且挑不出错的笑意,“不能撒谎。”
“没有撒谎。”
“好。”春荔移开视线,抬头盯着路灯看,“那明天再见的话,我们就当朋友吧。”她甚至没去看林渡的反应,再次补充,“算了,还是同事吧。更切实际一点儿。毕竟我们还要一起再共事一段时间。”
林渡想近前,但最终还是遏制了自己快要迈出去的步子,“好。”
好你二大爷!
春荔咬牙转头,“嗯,那就这样吧。也很感谢林老师你今天给我的解答,受益匪浅。”
“你哭了?”
春荔摇摇头,“光太刺眼了,我先回去了。”
生怕林渡再次丢下一个好,春荔赶紧挥手,“拜拜。”她甚至连附带的晚安或者明天见都直接咽下,立刻转身跑开。
而这次,身后并没有脚步声响应。
·
23:12。
林渡按灭手机光源,盯着对面已经快要散场的广场舞大队伍。她尝试盯着路灯看,发现这只会让视线变得模糊,并不会让眼圈泛红。
明明是这样没错,但是等到对面的人群终于散去之时,林渡才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眼泪泅出。
其实挺搞笑的,连分手的理由是什么她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复合?
可是没办法,有时候就是有一些事情,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似乎都不需要摆出一个明确的理由。
就好像当初她决定出演《野天鹅》,不外乎就是因为春荔一句,“我挺想看你演的,感觉是很神奇的一件事。”
好荒唐的理由,但事实确实如此。
毕竟在没有遇到春荔之前,林渡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餐厅。
因为父亲是三甲医院的外科带组主任,母亲又是大学教授。所以教育方面大概就是父母职业选其一进行培养。倒不是林渡叛逆心浓重,非要和父母对着干。光是父亲摆在家里面的外科手术专业资料书林渡看了就尤为头疼。但迫于无奈大学只得选择汉语言文学,起码这个她自己还算喜欢。
等到大学毕业,可以彻底脱离家中掌控之后,林渡毅然决然选择离家为了自己的梦想打拼。明面上看起来像是父母不支持自己的梦想,最终和家中闹掰。
但也正如林渡曾向春荔所说那样,她和父母,最先妥协的一定不会是她。
所以到了后来,母亲也会偶尔旁敲侧击,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钱不够花。甚至于还说真要想学,叫她回家给她报个班,甭管是三年五年,什么菜系的,学到不想学为止。
林渡还没来得及欣然接纳,春荔就将《野天鹅》的橄榄枝抛到了她的身前。
而且这个橄榄枝和林渡无关,这只是之于春荔的。
那种感觉如何形容呢?就好像林渡也许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小孩,周围人投射而来的目光不论如何,艳羡一定是占多数。而某一天,春荔这位手握筹码的人走到她的面前,亲手将那个被她赋予厚望的梦想递交到林渡的手里,她的目光纯粹到只是希望这个梦想不会破灭。而能获得她的梦想的人,在她的眼里必然是优秀且强大的。
于是从小获得无数目光且飘飘然的林渡接了过来,并且亲手为这块水晶罩上了玻璃壳。
可林渡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春荔要将这个机会让给自己?
明明春荔可以亲手为自己的这块水晶上色。
后来,因为春荔为了一个仅仅只是陪着主角厮杀露脸不过几秒的龙套,吊着威亚从城楼上跳下结果却被置景的木桩划了腿上一条大口子还忍着一言不发时,林渡稍稍明白一点儿。
换做林渡,她不会这样。
她会当场甩手不干。也不对,她压根不会去跑什么龙套。
在家时为了拍照而扛着生了锈的铁架子辛苦爬山,就为了那铁架子可以挂上她特意买来的背景布。结果不小心手指被划了个道,吓得林渡照片也懒得拍,当场跑路回家,一边赶紧联系老父亲,一边还不忘查询破伤风危害。
结果父亲在收到伤口照片后,让她赶紧去医院,怕晚了伤口都愈合了。
虽然听起来很搞笑,但当时的林渡是真的被搜索出来的破伤风危害吓得一个星期胃口都不好。
所以她和春荔最本质的区别就是,春荔没有退路。
于是林渡开始隐瞒自己的家庭情况,她甚至不会当着春荔的面和家里面联系。她努力让彼此看起来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像一个世界的人。
因此在她的世界中,她和春荔在一起的期间,似乎一直都是好好的。
直到当年春荔提出了分手的讯号。林渡百思不得其解。
息影后,林渡回了趟家,然后转而去了春荔的家乡。
那个名叫屿湾的地方。
屿湾隶属廣港,中心城广浦区繁华堪比盛京,但屿湾位于城郊,这个小县城还保留着上世纪中后期的建筑风格,和广浦的东观大厦简直犹如云泥。
她记得春荔说起敦道街有一家名叫利惠记的店铺,里面的鸡蛋仔很好吃。等千辛万苦找到之时,林渡看着那门面单单不过两米之余,最下面的墙砖掉落,裸/露而出的水泥溅染了不知道多少污渍的小店,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管,连带着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
等林渡将那裹在黄色油纸里面的鸡蛋仔拿到手的时候,她偏头望去,满目都是斑驳墙砖,凌乱的电线盘旋在头顶,黄昏的倒影落在老旧唐楼的瓷砖上,更衬得暗处发黑,那些吸附在窗棱上的油烟污垢,顺着窗口溢出,留下经久不消的痕迹。街口传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有店家倒出的污水顺着水泥路汩汩流淌。
似乎仅仅只是站在这里,完全想象不到十几公里外,有一片蔚蓝的大海,海风既是腥咸的也是浩大的。沿海的建筑群高大巍峨,楼体光亮到可以映出一整片的夕阳。那里的城市烟火可以整夜未熄。
林渡再也忍不住,她蹲下身抱头哭泣。
她好像终于明白春荔为什么要这样拼了。
而可惜的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去拥抱她的女孩了。
俞隋转学到津安,就读于理海第一高级中学。此前我有在地图里面提到过,不过俞隋已经高中毕业很多年了。
chapter 13、14.提到春荔为何会让出《野天鹅》的出演机会。
chapter 28.林渡说春荔已经不是从前的春荔了,没必要连受伤都不管不顾。
chapter 11.春荔说过自己从来没有在屿湾(自己老家)看过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chapter 34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