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应南嘉做了一个梦。
梦里,李屹额角的伤口还未结成陈旧的伤疤,缝针后的血痕宛如一只褪了皮的红色蚯蚓横亘在眉骨上方。
那是大二国庆假期结束后的事情,距离应南嘉初次见他过去一个月不到。
她那年假期去国外玩了几天,回来时给南轩和王昕芝买了些礼物,为图省事,没去家里,直接送到了南轩办公室。两人说了会儿话,主要是谈及一些她生活上的事。
那段时间是应南嘉和应旭烽关系最紧张的时候,南轩虽然因为南仪的事有诸多不满,但为了应南嘉好,还是劝她与她父亲之间最好缓和一下。应南嘉却听不进去,她主意正,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拿定了便很难再改。
所以南轩在说,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过脑,不入心……听着听着,就难免出了神,视线飘忽着,从水杯挪到办公桌又挪到墙上的挂画,再拂过窗台,最后落到敞开的门口,蓦地定住。
门外站着个男生,逆光,挡住了外头西斜的落日,也阻绝了应南嘉的视线。他并未注意到她,抬手敲门,打断了南轩原本的喋喋不休。
“南院长。”他礼貌打了声招呼。
南轩看清来人,一推眼镜:“哦,李屹啊,进来说。”
李屹。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应南嘉稍一顿,眸色深了几分。
男生个头很高,也结实,已是入秋的时节,他身上只穿了件黑色的薄t恤,并不合身,有些紧,将他蓬勃的肌肉勒出了隐约的线条走向。
应南嘉漫不经心的视线在瞥见他额角的伤时凝了凝——一道歪扭的线形伤口,大约5厘米左右,已经结了血痂,当中甚至能看出黑色的缝合线。他头发剪的很短,一层青茬紧贴着头皮,让原本就锋利的五官更显野性。
应南嘉记了起来,她是见过他的。
徐锦生日那天的ktv,他是挡在那俩女生前面的服务员,伤口应该就是当时被啤酒瓶砸出来的。只不过,他换了身打扮,头发也剃掉了,这导致她第一时间没能认出来。
办公桌后,南轩连看了她好几眼,示意有学生来了,让她先离开。应南嘉却只当没看见,调整了下坐姿,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南轩不好明着赶她,只能继续下去。
“李屹,有事吗?”
“南院长,我找您为了励志奖学金的事情。无论是成绩、学分,或者是家庭贫困证明,我都符合申请要求,但是公示名单里没有我。”他眉间拧出了几道很深的褶皱,语气也急。
“嗯,这件事我有听你们辅导员提过,你也确实符合要求。”南轩话一顿,颇为无奈地拐了个弯:“但是学校有明文规定,国奖和励志不能同时获得,你已经有了国奖和贫困补助,按照规定,不能再拿一个励志奖学金了……如果给你,既是违规,别的同学也会有意见。”
男生两腮绷紧,后槽牙紧紧咬合住,肌肉在侧脸上凸起。他似乎很需要这笔钱,却也明白南轩不会骗他,这种矛盾让他整个人陷入麻木难堪的境地。半晌,艰难启齿:“我能看看文件吗?”
南轩好脾气地点了点头:“有,我找找。”
他从抽屉里翻找了几下,抽出一页纸递了过去,上面白纸黑字,红头带章。
李屹接过,很薄一张纸,他用力到指尖泛白才勉强攥稳。他眉压着眼,目光凝在每一个字上,挨个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后,两肩颓然垂下,仿佛压了座山在上头。
南轩看在眼里,难免同情,想了想,问他:“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向我开口,不用顾忌……我能帮到的会尽量帮你。”
李屹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像只撬不开口的蚌壳。
很久,终于掀开,嗓音沙哑,像是在粗粝的砂纸上磨过一般:“抱歉,耽误您时间了。”
南轩摇了摇头,“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意外,不碍事,谢您关心。”他说完,朝着南轩欠了欠身:“我先走了。”
李屹离开,办公室陷入寂静。
隔了会儿,应南嘉突然开口:“我碰巧见到过他在ktv做兼职,伤口是被胡搅蛮缠的客人用啤酒瓶砸得,我在场。”她语气轻描淡写,停顿了下,又问:“他家里很穷?”
南轩叹了声,神色复杂:“嗯,情况很不好。”
应南嘉:“怎么了?”
南轩没答,反问:“你打听这做什么?”
应南嘉头一歪,语气轻飘飘的:“好奇。”
这个答案让南轩沉了脸。
他脾气向来温和,不仅对家人,在学生里也是出了名的好说话,却在此刻忍不住对着应南嘉发了火。他极为严厉地训斥她:“南嘉,别人的伤口不是满足你好奇心的工具。”
应南嘉一愣,沉默下来。她坐在沙发里,双眼低垂,面色惘然,看不清在想些什么,脑海中却都是方才男生的影子。片刻,她遽然站起身跟南轩道别,理由是有事要做。
南轩只以为应南嘉不满他的批评不想再待下去。
但其实并不是,应南嘉并无不满,也没有撒谎。
她确实有一件突然想要去做的事,刻不容缓。
她的脚步由慢变快,踩踏在楼梯上的频率越来越急促,到最后甚至小跑了起来。她沿着教学楼的方向一路向前,终于在几百米之外的林荫步道上看到了方才那人高大挺拔的影子。
应南嘉放慢了步子,隔着一段距离,不紧不忙地跟在他身后。直到心跳渐缓,呼吸平复,面上因为剧烈运动而升腾起的胭脂色逐渐褪去,才开口叫他的名字。
“李屹。”嗓音如水,清清冷冷。
李屹高大的身形一顿,转过身,看见来人时明显错愕了瞬,浓眉往下压了压,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他站在原地,视线仿佛带着冰碴子,毫不客气地从她脸上刮了个来回,薄唇捻动,声音也是冷的:“有事?”
他没问她是谁,显然是知道。
应南嘉觉得挺神奇,方才在办公室里,她一直看着他,但李屹的视线从头至尾没有一刻落在她身上过,此刻却也认出了她来。
当时,应南嘉年纪还小,19岁不到,刚刚成年。在南仪离世之前,应旭烽虚伪薄情的假面还未被揭开,她一直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宝贝疙瘩,要星星不给月亮,难免养成了副自私骄纵的脾性。后来南仪去世,应旭烽在外头乱搞,领着陪酒出身的小三和私生子登堂入室,原本幸福甜蜜的家庭在短短数月间分崩离析。
应南嘉在这种断崖式的崩塌中,性情大变。原本只是冷清孤傲的性子彻底变得冷淡冷漠,不爱社交,喜欢独处,与己无关的人和事连一眼都懒得施舍,彻底的以自我为中心,行事的出发点完全凭借自己的喜好。
她恨应旭烽,就单方面和他断绝了父女关系,甚至反目成仇;她恶心那小三和她儿子,所以在那男孩怯怯的叫她姐姐时,她将他骗去了地下室反锁了一天一夜,虽然过后被应旭烽狠狠扇了一巴掌,耳鸣了好几天;她不想待在那栋房子里,便用南仪生前为她存的教育基金在校外买了间公寓,从那个所谓的家里彻底搬了出来。
南轩说她极端,王昕芝也劝慰她别被上一辈人的事情影响了自身的品性。应南嘉听了,但听不太进去,索性就由着性子走了。
而现在,她对李屹起了兴致。
说不上来原因,可能因为他长相身形都很不错,看上去很是顺眼。也可能是啤酒瓶砸下来的那个瞬间,他不由分说挡在那俩女生前的样子,让她回想起了被应旭烽扇巴掌那晚,她只能抬手为自己挡时的无助仓皇。
还有一种可能——她骨子里有着遗传了她生身父亲的劣质基因,沉迷“救风尘”这种烂俗戏码,对那些原本就美好的、高洁的,不屑一顾,偏喜欢那些在沼泽泥泞中柔弱挣扎的人,朝着他露出盈满泪水的渴求的视线。
但亦有区别。应南嘉不喜欢脆弱到轻易便低头的菟丝花,那种明晃晃地依附着他人的低级生命体太过无趣。
像李屹这种的就恰好。
他明明不堪重负却依旧倔强的眼,干燥开裂仍紧紧绷着的唇,快要被压垮却仍然死命挺直的脊梁……这些矛盾的、对抗的、冲突的,无一不吸引着她,轻而易举就能激起了她骨子里的劣根性。
这一刻,应南嘉奇异地与多年前的应旭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只不过,一个是因为**熏心,一个是出于好奇与打发时间的消遣。
她对李屹说:“你很缺钱。”
李屹沉默着看她,眸光森冷,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应南嘉不怵,继续道:“我想我应该能帮到你。”
李屹一顿,薄唇捻动几番,嗤笑了声:“怎么个帮法?南院长已经说了,不合规,你也听见了。”
应南嘉淡淡道:“不是学校的钱。”
李屹唇角讽意蓦地僵住,眉心遽然拧起:“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需要多少,我给你。”
空气滞凝,有那么一瞬间,李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甚至用了十几秒钟去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最后却还是不能。
他站直了身,黑沉如渊的眼睛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女生。
白皙,清丽,春色樱红,眉如远山。
很漂亮,也冷淡……似霜若雪。
良久,李屹喉结耸动了下,问:“为什么?”
“你不用知道原因。”应南嘉说,语气很平静,又略有疑惑:“我给你钱,解决你的问题,不好吗?”
她像是真的不懂,甚至歪了下头。
李屹默了默,下巴一动,笑了。
他问:“南院长是你什么人?”
应南嘉说:“我舅舅。”
李屹点了点头,向前靠了一步,整个上半身骤然朝她压下,停在不到三十公分的距离,满含暴戾的双眼紧盯着她。他舌尖从齿锋上刮过,喉结滚动,一个字一个字往出碾磨:“那,你舅知道你有病吗?”
……
然后,梦境断开。
应南嘉睁开眼,屋里一片漆黑,仅有几丝微弱的日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泄进来。她怔忪了许久,按按眉心,起身下了床。
浴室镜子底下显示着时间,早上十点多。她先去简单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热气在整面洗漱镜上晕开了一层雾,她抬手擦了几下,露出镜子里素面朝天的人。
苍白,清瘦,下巴尖,锁骨高高凸起。
和梦境里的那个自己好像没有太大区别。
但轻蹙着的眉心,泛着淡青的眼底,和哪怕刚睡醒仍旧一脸疲倦的神态,又与从前判若两人。
应南嘉望着,竟觉得陌生。她挪开眼,走去冰箱前拿了瓶水,坐在沙发上边喝边缓神,隔了会儿,难以自控地回想起方才的梦来。
她和李屹之间,最开始,是她先招惹他的。
以一种渗进骨子里的高傲,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优越感,居高临下,姿态睥睨。
也难怪当初他那么讨厌她。
可后来呢?
后来他还不是答应了她荒诞的要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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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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