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四婶见门终于开了,一个谄笑,一个却没好脸色。四叔没好气:“怎么,你家的门我如今都进不得了?”
张默冲目色平常,转身小声对阿聊道:“你先去买点吃的垫垫肚子,好不好?”
阿聊有点不放心,但明白他不想让她看见这些人的嘴脸,于是点头答应。
她还没走远,就听见张四毫不避讳:“我就直说了…你祖母的房子,当初修缮我是出了钱的……”
阿聊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不好的预感,只想赶紧回去,索性不撑伞了,一路跑起来。
“我不是明抢,而是来和你说理的。你堂弟厚化和厚臻都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四里八乡一听我张四家连张摆婚床的地方都没有,哪家还会把女儿许给我们?我看祖宅气派,又空着,给你的弟弟们娶亲用,刚刚好。”
四婶在旁边小声帮衬:“是了,娶过媳妇,他们打拼两年,手头也就有了,到时候自然就搬出去了。”
没想到张四这时眼睛剜她一眼,嫌她没骨气。
“搬什么搬!那是我张家的祖宅!他张默冲……”
“四叔。”
张默冲站在窗前,让凉风把自己吹得冷静些:“四叔请回吧,要是让别人知道您儿子的婚房都是抢的,更不会有人把女儿许过来了。”
“你!”张四猛的一拍桌子,震得木屑四飞,“畜牲!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四婶劝他:“谦集……”
“原来四叔也算是我的长辈?当初是谁逼我母亲改嫁的……”
“住口!”
张四个子矮,此刻脸都紫了:“你读了两年书就不认识爹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干些什么,什么地质研究,不过是盗人墓偷人骨的寒酸东西,供你读大学有什么用!”
张默冲听着,觉得很可笑,心里沉了一下,这时却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影。
阿聊很冷静,径直拿起张四面前的茶盏摔到地上,捡起一张碎片对准张四举着,神色都不变:
“你出去。”
张四懵住,反应过来正要勃然大怒,张默冲已经冲到阿聊跟前护住她,阿聊避了一下,依旧举着碎瓦:
“你走不走?”
她几乎是很淡然地说了这么一句。
四婶吓傻了,赶忙来夺阿聊手中的瓦片:“哎呦姑娘,有事好好说呀!”
一个小姑娘而已,张四瞧清楚气得要背过去,一巴掌想甩过去,却被那姑娘眼睛里的果决和冷气给骇到了。
“你……罢了!”
他一甩袖子,气愤离去。
张默冲赶紧过来要看她的手,阿聊丢掉瓦片低头避闪,朝后退了一步。
“阿聊。”
阿聊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
她知道自己又冲动了。
她做事冲动这一点,施阿妈不知道说过她多少回。阿聊以前在学校里上学时,有男孩子扯她辫子,她就一定要还回去,直接撕了他的书;有人钱拖欠裁缝铺的钱不还,她会直接堵住门,将欠钱的人关到答应还钱为止。
施阿妈很纳闷,像阿聊这种平时不言不语,恭顺听话的孩子,怎么有时候争起来毫不留情,甚至显得狠心呢?
在杨家的时候,杨先生总是把誊写病例单的工作交给大女儿,阿聊十一岁刚学会写钢笔字后,杨小姐就命令她替自己做这项工作。
虽然是被人命令做事,但阿聊心里其实很愿意,因为能坐下来写字而不用去搬东西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在享福。
有一回杨先生翻看病例单,觉得字面整齐好看,便把大女儿叫过去夸赞,阿聊听见后,第一回没忍住多嘴了一句:
“那是我写的。”
但杨先生摸着摸女儿的头,没听见她的这句话,杨小姐却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当天晚上撺掇母亲,饿了阿聊一顿。
阿聊晚上饿得胃里直泛酸水,打开自己住的储物间里小格窗透风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一个道理:
好像服软,也不会改变一些事情的结果,那还不如去争,去抵抗。
……
“吃的我买回来了,你记得吃,师公刚刚让人叫我,我先走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刚要走,手腕忽然被他拽住,张默冲沉声道:
“阿聊。”
他这么叫她,阿聊忽然很后悔自己的做法。
她不该添乱,不该让再让张默冲有负担的。
但她如果坐视不管,还会有谁站出来帮他一把?
但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要帮助。
“这不叫冲动,我知道你心里有数。”
阿聊有些意外,抬起眼,不期然撞上他漆黑的双瞳。
“不过下次要想想,万一他要是打你怎么办?”
她反问:“你难道是因为他打你才不还口?”
张默冲一愣,气笑了:“你这什么脑袋瓜子。”
他轻轻捏着她的袖子,认真查看她的手心。
阿聊忽然平静了。
“你叔叔,好像腿脚不好?”
张四好面子,最怕让人看出来自己身有残疾,当初瘸了后刻意训练了许多年,就是为了让人不看出来他的跛姿。张默冲没想到阿聊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嗯,”他去取簸箕打扫碎茶盏,“年轻的时候摔了一跤,右边小腿好像没有知觉,哎你别动。”
阿聊抬脚想帮忙,却被他轻轻拉住。
“有些碎片看不见的,你先别动。”
“早知道就该在右腿上扎他一下。”
他低头笑了,“还没解气?”
阿聊问:“你不生气吗?”
张默冲摇摇头:“不生气。”
他将最后一点打扫干净,直起身看着她:“阿聊,我知道人善被人欺的道理。”
“但我时常觉得,我好像比他们都幸运一些。以前在一本俄国小说里读到过主人公的一句话——‘原谅我的幸福’,在那之后我好像就有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明白人性之恶,多为世道之恶。
阿聊没有说话。
她有点不理解,但却愿意信他。
半天,她却问他:“什么书?”
没想到他反问:“你师公让你看旁的书啊?”
阿聊语噎,声音弱了:“也看…看的。”
她自己偷偷看的。除了卢燕济那一屋子古物,阿聊有书便看,什么都能看得下去。
他微微勾了唇角:“下回送你,先送你去你师公那儿吧。”
卢燕济下榻在如今上海兴荣纸业的老总,许光堂之家。许光堂也是川沙人,和卢燕济是昔日的同僚,最近恰好也在川沙的老家消暑,听闻卢燕济远临,说什么也要把他请过去叙旧。
许光堂对卢燕济有敬崇之情,因此对阿聊也极尽好客之道,阿聊一进许家门,就被引到主室,许光堂携妻、儿一齐迎她。
阿聊在这种环境下有点不知所措。
许光堂有张矮短的胖脸,那双小眼睛一看见阿聊就笑:
“来,阿聊,叔公瞧瞧,长高了,还是一样俊!”
其妻郭然笑着握住她的手:“从前就听你叔公提起你,说卢公得了怎样怎样一位宝,今日总算是见着了。”
阿聊不会寒暄,但能感受到这对夫妻的善意,因此也很真诚地笑着回应,必要时答一两句话,惹得许光堂直夸她乖。
“刚好,我的外甥女近日也在这儿,和你差不多年岁,刚好给你做个伴,来,领言。”
这时原本一直站在郭然身边的一位少女走过来。她穿着一身中袖的月白琵琶领旗袍,披发烫了波浪卷,此刻都别在耳后,露出一对玉白的珍珠耳饰来。
她一笑,一双弯月眉舒展出明媚的气质:“阿聊妹妹好,我叫梁领言。”
郭然笑着插话:“阿聊是八月生的吧,领言是也是八月的,刚好大你一岁。”
介绍完领言,许光堂假意沉着脸,朝身后骂道:“净秋,还不快见阿聊。”
阿聊这才看清原来后面还站着许净秋,他站得有点太远了。
许净秋有点害羞地抓了抓鼻子,走过来:“阿、阿聊妹妹。”
他和几年前阿聊见到时大不一样了,以前他跟着许光堂拜访卢燕济的时候,个头还没阿聊高呢,跟在阿聊屁股后面缠着她叫他哥哥,如今变化这么大,阿聊都有点认不出。
她碍于长辈都在,只好小声回应:“净秋……哥。”
幸好不需要她叫出那个“哥”字,外面的佣人打了打门,说西边雨太大了,青石桥方才塌了。
许光堂忙问:“进来说,可伤着人了?”
阿聊心里一紧。
卢燕济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出声:“张默冲可回去了?”
佣人答道:“张先生早就过了桥了,也没伤着人,就是桥塌了,这两天可能去不了西头了。”
许光堂叹道:“前些日子大旱,好不容易把雨求来,如今却又下个不停,涝了。天公为何如此刁难我们,为何不把这灾祸降到小日本头上去?”
许光堂和卢燕济要说起正事,郭然便拉着三个孩子退出去,带阿聊去她的房间,对她道:“今夜你就住这间屋子,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讲,或者你去跟领言睡也可以,她一定欢迎,都依你,好不好?”
阿聊点点头,说不想打扰领言,小声道了谢。
郭然明白她想独处,又嘱咐两句便出来了。
一见到净秋,跟他悄悄打趣:“阿聊话头不多,可看那眼睛就知道是顶聪明的,你说是不是?”
许净秋木讷地点点头,脸不自然地红了。
梁领言瞄他一眼,面露鄙夷,啧啧了两声,装模作样地走了。
惹得郭然笑骂她“神经兮兮”的。
阿聊一个人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左右无聊,便打算去问问郭然今夜的晚饭是什么,若有鱼的话她就去帮卢燕济挑鱼刺。
才走到门跟前,外面忽然有人敲了两下门,阿聊吓了一跳,忙坐回椅子,镇静问:“谁呀?进来吧。”
“是我,梁领言。”
梁领言一进来看见阿聊,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我来看看净秋的心上人长什么样,把他迷成那个样子。”
阿聊听见“心上人”三个字,反应倒是没多大。说实话,要不是今日她知道见的人是许光堂的儿子,那么许净秋就算是站在她面前任她瞧,她可能都认不出来他是谁。
原来许净秋是因为这个今日才那么不对劲,阿聊忽然有些同情他了。
梁领言见她反应平平,反而来了兴趣。如果今天阿聊的反应是羞恼,那她梁领言反而不会跟这种“俗人”多讲话的。
“阿聊妹妹,是我无礼了,不该说这种话。”
阿聊没感受到她的恶意:“没事。”
她凑过来观察阿聊,心想许净秋那小子这么迷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忽然感觉到外面有人经过,于是故意加大声音:
“不过阿聊妹妹,你真不记得他了?”
果然听到许净秋压低声音喝道:“梁领言你给我出来!”
梁领言满不在乎地嘻嘻笑着。
阿聊反而觉得拂人面子不好,于是开始仔细回忆。
“我记得的。”
外面的人影顿住了。
许净秋在上海长大,小的时候经常跟着许光堂一同拜访卢燕济。但阿聊总不愿多理他,每次说两句话就走,急得许净秋有一次不小心直接拉住她的手问:“你到底干嘛去呀?”
阿聊一把抽出来手,语气更冷了:“看书。”
许净秋反应过来自己做了冒犯的事,登时只想抽自己两下,他忙道:“我、我也有书呀,新书,外国书,都有,你看不看?”
他没想到阿聊居然被他说动了。
于是阿聊看他带来的书,他自己在一边也装模作样地看书,实际上只不过是拿着教科书心猿意马。阿聊看出来了,一本正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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