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秾心里存了事,想赶紧回去确认一番,早做应对。
可她烧才刚退,直接提出院怕是家里人也不能同意。
这怎么办?
有了,她死里逃生,得赶回去报恩哪,那个好看的小哥哥!
“你说云家那小子是吧?他回去照顾他爷了,那天把你送来卫生院,就跟着大队拖拉机又回去了。”
花守仁有凳子不坐又蹲在地上,捏着没点着的空烟袋锅不时闻一闻解烟瘾。
花秾将话在脑子里转一圈,连蒙带猜地明白个大概。
胶东话方言特色浓郁,乍然一听很不习惯,很显然肌肉记忆并不包括语言习惯这一项。
“他救了我……”
花秾学着原身母亲说话的腔调,含含糊糊欲言又止。
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纵使她与现在的妈说的都是普通话,但许多细节之处仍有细微而显著的差别,需要耐心纠正。
花秾倒不是很怕露馅,她对自己的演技有信心,上辈子还曾经在幼儿园儿童节演出时荣获“天才小演员”的奖状,点亮过技能树的。
花秾自信地眨巴眨巴会说话的大眼睛,发动眉目传情技能,期待地望向身边的捧哏,爷该你说台词了。
“妮儿,眼睛不舒服?进沙子了还是起沙眼了?要不要找大夫来给看看?”
花守仁担忧地询问挤眉弄眼的孙女,又想出个选项:
“还是着急上茅房?”
还打着吊瓶输着水,确实容易尿急。
“没,爷我没事。”
花秾听见爷爷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委屈地闭上嘴。
这笑话不好笑。
花守仁还絮叨着不放心:
“想解手就说,别害臊。你小时候爷爷还给你把过尿呢,这有啥的?”
花秾挫败叹气,她还真被勾出三急之意来了。
“嗯,爷我想上厕所。”
花守仁立马给她披上袄子,又拿起吊瓶高举着,提醒孙女留神手背上的针头。
“身上有力气没,要不爷抱你过去?”
“不用,我能行。”
花秾谨慎地走了几步,慢慢适应这具新的身体。
确实有点虚,脚底下跟踩在棉花上似的,走几步路就发汗气喘。
好在没有心悸窒息。
这就比上辈子强多了。
花爷爷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转移孙女注意力,主动给她说起云家的事来。
“老云下放来咱大队也有好些年头了,当初跟着一起来的就一老伴和个小儿子。老云家里成分不好,听说以前是大地主,早年间还曾经留过洋的,那做派啧啧,不一般。
他老伴是大家闺秀,身子骨娇贵,哪干得来农活,没熬过一冬就没了。
小儿子是老来子,打小娇生惯养的,三伏天下地挑水抗旱,一下子中暑累倒,发高烧烧死了。就剩下老云一根老光棍,放心不下大孙子咬着牙苦熬。”
“云小子孝顺,当初就闹着要跟着爷奶过来,被他爷打一顿赶回学校念书去了。城里户口值钱,小娃娃落地起就能月月领补助,生活滋润着,来乡下干啥,挨饿受冻?傻子都知道咋选。”
“老云身体也不行,总闹病,一到换季就得躺倒一回。赶上这两天变天,云小子不放心,特地向学校请假跑来照看,又是买药又是买粮食的,估计都是平时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
那天他说是想上山打兔子给他爷熬汤补身体,这才碰巧救下你。你爹特意拿了东西上门道谢也不收,只说是谁见了都会搭把手,不值当专门去谢,唉,好家教哇。”
花秾凝神听他絮叨完,稍微归纳整理,得出结论:
美少年上一辈亲人全挂了,只剩下个爷爷相依为命,唉,帅大叔泡汤了。
呸,应该说这孩子命真的太苦了。
“那也得谢。”
花秾微微喘气强调。
报恩这码事吧,不能因为人家施恩不望报,就真大恩不言谢了,人情债难还啊。
花守仁多看了孙女一眼。
福妮被她妈管得严,打小不爱跟男娃子玩,这还是头一回再三说起一个外人来。总不会是村里唱大戏看多了,也信了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瞎话吧?
可看看孙女才刚到他腰的个头,还有两边脸蛋子上生病也没消下去的奶膘,他心里那点疑虑自动打消了。
妮儿还小,哪来那些个龌龊心思?
“这些不用你操心,有你爹呢,咱们不是不懂礼的人家。”
这天算是聊到头了,小孩子没话语权啊。
花秾有些挫败,不过很快也顾不上了。
乡下旱厕真危险,去一回如同渡劫!
好不容易回到病房,花秾仰着脸任由爷爷帮她擦汗,感受着只微微加快的心跳,心情好转。
有了这具健康的身体,这辈子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跑跑跳跳,再也不怕连续熬夜会猝死了!
“出这么老些汗,身子还虚着呢,快躺下喝口水缓缓。晚上等你爹给你送好饭,你奶肯定在家杀鸡炖鸡汤了。”
花守仁递来搪瓷缸子,里头的白开水温突突的正好入口。
花秾捧着搪瓷缸子喝水,视线自然扫过对过病床的碎嘴大娘。
这人真不白生了张嘴,不是在说人小话就是在吃东西,晚上睡觉也不闲着,磨牙打呼说梦话一个不落。
后头这条是听她爹偷偷抱怨的,可见心里头还是存着气。
碎嘴大娘老伴腿伤了,没及时送诊,在家耽误了病情伤口化脓,人发高烧昏迷了才送过来,也打着吊瓶住院呢。
老头儿情况不太好,老大娘却不怎么担心似的,该干啥干啥,还把小孙子带来医院一块住着,也不怕传染上病菌。
那小孙子虎头虎脑的,十分闹腾,一看就是被爷奶惯着长大的,吃东西挑嘴得很,一个苹果只咬两口就扔了。
碎嘴大娘捡起小孙子啃过的苹果,毫不嫌弃地塞嘴里几口啃完,连果核都不剩下,全嚼吧嚼吧咽了,只丢了根果把子。
吃完了还不歇嘴,又从床边的篓子里拣出一个烂了一边的苹果,切掉坏的,拿袖子随便擦了擦接着啃,还不耽误嘴里头跟人说东家长西家短。
花秾看得两眼懵逼,苹果籽有毒的吧?这是有啥想不开的了?那她要不要去劝劝?
可劈头跟人说你在服毒找死,会不会被骂晦气?那老太太可不讲理。
花秾怂怂表示算了。反正毒性这东西不能单一而论,得加量,说毒不说量,纯属耍流氓。
退一步说,在医院里头还怕出事?催吐急救都赶趟儿,无需杞人忧天。
花秾很快说服自己,挪开目光。
花守仁心疼孙女,又泡了两块饼干喂孙女吃,肚里没点实在的哪行。
花秾没什么胃口,稍微垫吧了两口就算了。吃完东西犯困,花秾很快又迷瞪着了。
这一觉又睡过去几个钟头,再醒来天都黑了。
病房里鼾声大作,各样式儿的动静都有,仿佛进了动物园。
花秾瞥了眼右手,输液针已经拔了。她摸摸咕噜乱叫的肚皮,饿得有些心慌。
爷爷跟爹都不在,病房里黑咕隆咚的没开灯,只有外头淡淡的月光透进来。
花秾摸索着找到饼干充饥,细微的咀嚼声被鼾声遮掩,半点不吵人。
饼干有些干,花秾下地倒水。
隐约听见外头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她放轻脚步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窗户缝。
清新的夜风透进来,令她精神一震,说话声也愈发清晰。
“……爹,我真劝了,可江娇这回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说啥都要去考大学,还说要咱家非拦着她不许进步,就要去县里头告我,还要跟我离婚,一拍两散。
我是好赖话全都说遍了,可她愣是油盐不进。我能咋办?孩子不能没妈,要不你就松松口,叫她去大队报名考试算了。”
花大海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在寂静的夜里长长叹息。
“没出息!这么点儿事就叫人家给把住了?你要敢松口退一步,她就敢蹬鼻子上脸。真要为了孩子好,就不能放她走。上大学一去三四年,抛家舍业的,她还能记着你是谁?等毕业了再包分配进城里当工人,你一个农村户口的庄稼汉子还能跟过去咋的?不得分开一辈子?那跟离婚有啥两样!”
花守仁恨铁不成钢,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
“除非,你也跟着去考,考上了俩人一起去外地上大学,毕业一起进工厂做工看着她。你行吗?”
初中没念完就辍学的花大海没话了,念书他是真不行。
花守仁也不乐意揭儿子的短,跟着沉默下去。
花秾轻轻合上窗户,回头望一眼病房里睡得死沉的众人,想了想,放轻脚步开门溜出去。
家丑不外扬,尤其病房里还有个喜欢嚼舌根的碎嘴大娘,不得不防。
卫生院一水的平房,开门出去就是院子,四周种着雪松冬青月季这些个耐寒花木。
花家父子就蹲在窗户底下说话抽烟,顺带听着点病房里头的动静,生怕孩子半夜不舒服又发起烧。
花秾辨认了下方向,悄悄靠过去。
夜深霜白,月色再明亮也有限,拉长的各种影子犹如鬼魅,随风晃动。
花秾心下犯起嘀咕,脚步不自觉加快。
她曾经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自打穿越过来后,她就自发更正为,有需要时还是可以迷信一下的。
成功靠近目标,花秾隔着一米外停下,屏息凝神听墙角。
花守仁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闷声问道:
“叫你回家问问你媳妇信的事你问了没,到底为啥打的孩子,你心里头得有数。”
花大海瓮声瓮气答:
“爹,这事不都说过了么,确实是福妮做得不对。不经人允许私自拆看别人的信不道德,这是江娇的**。她教孩子是对的,就是下手重了点,可那不是情绪上头没控制住么,你还真记恨上了?别是把那个于老婆子乱嚼舌根的话当真了吧?
爹,江娇不是那样的人,否则以她的人才,当初那么多人追求她,她何必嫁给我?”
花守仁听见儿子老调重弹就火大:
“因为你耳根子软!因为你把她当祖宗供着不用干活还能吃饱饭!因为她当初被革委会那几个坏小子惦记想找挡箭牌!因为你蠢!”
察觉到自己嗓门有些高了,花守仁重重抽口烟,压下火气,苦口婆心地劝儿子:
“现在不是当初了。江娇她能考大学,能回城能进厂能自己个儿挣工资,想再找一个不是啥难事;而你和孩子,就是她上进道路上的绊脚石,不踹你们踹谁?人心隔肚皮,多长个心眼吧傻小子。”
一阵难堪的静寂后,花大海弱弱道:
“不能吧?江娇她,她不是那样没良心的人。爹你就是对她存了成见,总爱把她往坏处想。江娇就只是想念书,她是知识分子,想上进是好事。”
花守仁含怒冷哼:
“榆木疙瘩死心眼!你老子还能害你?她江娇那么会弄表面的人,这回连贤妻良母都不装了,一门心思跟你闹,你还替她说话?脑子进水了你!
我也懒得跟你多说,说多了你也听不进去。看着吧,等福妮病好出院回家,还有的是幺蛾子闹,你再向着她说话都没用!”
花守仁邦邦磕两下烟袋锅,火星子飞溅,他猛地站起,懒得跟儿子掰扯。
花秾见势不妙,加重脚步走过来。
“福妮?你咋醒了,起夜上厕所啊?给你手电,照着点亮。”
花守仁父子俩迎面撞见她,果然没起疑心,把手电塞她手里,安静等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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