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梨背完后,噙着笑,静静等待着宋轻的反应。
从进校到现在,宋轻这女人一直都冷得没有一丝情绪,无悲无喜,好像被封死的城,沉在黄沙底下。
风吹雨打,也不露破绽。
这女人越冷淡,白梨就越是好奇——
好奇这块冰漾出水花的模样,好奇将她封死的围墙撕开后的内里。
白梨很少对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兴趣,可莫名其妙地,就是想听宋轻的声音里出现情绪的波澜,想听这个女人笑,想听她哭,想听她惊讶,想听她绝望,想知道她丢盔卸甲溃不成军的狼狈样子。
这可比撩一个陌生美女撩到脸红要有意思得多。
现在,白梨就很希望宋轻能给出哪怕一点惊讶的反应。
哪怕一点也好。
然而并没有。
宋轻只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你用声音记忆的吗?”
这明明是一个问句,但用宋轻那种缺乏情绪、缺乏起伏的声线说出来,生生成了一句陈述句。
白梨心里掠过一丝挫败。
转瞬即逝。
“嗯,”白梨轻轻应下,而后几乎是惯性地扬着嘴角,捻着笑意,用带了气音的微哑嗓音轻悄悄地说,“喜欢你的声音,所以想把你说的每个字都记下来……”
此话一半真,一半假,白梨张口就来,轻车熟路。
这是白梨惯用的撩人伎俩。不过由于双方存在形式的问题,白梨没法用上肢体语言,效果打了点折扣。
白梨不确定这套流行于人类风月场的伎俩对这个女人是否适用,毕竟,宋轻到底是不是人类都成谜。
这个叫宋轻女人有人类的声音,会人类的语言,有一个人类的中文名,也熟知人类的思维和文化。
却唯独没有人类的情绪。
意料之中,宋轻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冰冷地回了一句:“很好。”
就只有这两个字——很好。
什么很好?
是夸赞她的记忆力,还是在嘲讽她不自量力的撩拨?
这个回复的含义过于暧昧模糊,白梨想不透。
她们的谈话就这样断在这里。
宋轻没再出声,白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剩下大片大片沉默的空白。
谈判还没有得出结论就这样戛然而止。
“嘶…”
白梨的胃部传来一阵清晰的抽痛,她倒抽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保温杯,浅浅地抿了几口热水。
饭点过了还没吃饭,就会胃痛。
过去的混乱作息和肆无忌惮的泡吧饮酒,赏她了一个千疮百孔的胃。
白梨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手中的饭盒上。
之前本想着边谈边吃饭,就把饭盒敞开了,结果谈着谈着,完全忘了这盒午饭了。表面和空气接触的那些饭菜已经凉透了,白梨用筷子把凉了的菜扒开,咽了几口里面还算热腾的白米饭,胃还没填饱,就已然失去了胃口。
她一向如此,胃口差得可怕。
以前靠着各种补剂才能身体正常的营养需求,现在没那个经济能力,她只能强迫自己吃饭。
过去16年,她透支得太多。
不只是荒废的学业,还有在各种娱乐场所不眠的夜晚,成熟的穿着打扮伪装了她年龄,她踩着高跟鞋,尝遍了各色酒吧的各色酒品,她和不同的人搭讪**,直到喝得神志不清被自家保镖接回去,浑浑噩噩,漫无目的,白夜与黑夜颠倒,一切都埋没在混沌的知觉中。
学校里关于她的那些传言,大多是虚构,但也并非空穴来风。
那是有天她在酒吧喝得烂醉,一边勾着调酒师的脖子,一边明艳地笑,把旁边同样买醉的年轻女孩儿逗得满脸通红。
这个场面不知被谁拍了下来,放上了学校论坛,还打印了一份在她的班上人人传阅。
自此,一中开始源源不断地传出关于她的那些流言,说她男女通吃,左手一个男朋友,右手一个女朋友,换人比翻书还快。
过去的荒唐和挥霍,给现在的她留下了堆烂摊子,除了被糟蹋得稀烂的名声,还有一具稀烂的身体。
一具才16岁的身体,胃病、失眠、中度酒精依赖。
破产前还有一层风光的金玉在外,现在就只剩败絮其中了。
不过也没那么糟,她还算有点底线的——没碰违禁药品,也没让自己从哪张陌生的床上醒来。
白梨自我安慰地笑了一下,而后把剩下的有余热的饭菜一点一点塞进嘴里,吃完后就着杯子里的水吞了两颗药。
后面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下午一节自习,一节生物,一节班会。
自习课的时候,白梨把生物课本拿出来看,下节就是生物课,希望能在课上跟上课堂节奏。
她落下的内容太多,课本上有大量她不认识的新鲜名字,不能查手机,她只能去问宋轻。
“这个NADPH是什么?”白梨把声音压得极低。
“一种辅酶,水光解的时候作为氢元素的传递体。”
这句话似乎涉及了更多的新名词,白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
她沉默着思考,过了好一会儿,问了一句:“……氢元素是什么?”
宋轻:“……”
中午的谈判被断在一半,双方并没有达成一致,也没有任何口头的协定。
白梨没有接受宋轻的条件,宋轻也没有表示退让。
当时,白梨还以为谈判破裂了,要撕破脸了,想着宋轻会不会继续像上午一样对她不闻不问。
结果没想到的是,宋轻居然愿意回答她问的那些学习上的问题。
既然宋轻愿意答,白梨也就不客气了,不懂就问。
她问什么,宋轻就答什么。
白梨越问越紧,一半心思是真的想解惑,另一半心思则是想看看能不能把那个冰块般的女人逼出一丝裂痕。
哪怕是一点点不耐烦也好。
意料之中,又失败了。
宋轻从头到尾都是那种平淡到冷漠的声音,没有一丝不耐烦,但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白梨就没见过这么难搞定的女人。
.
自习中途,许安琪拿着教辅出了一次教室。
许安琪回来的时候,在白梨的位置前停了一下,眼神里带着幸灾乐祸。
“白梨,班主任叫你去他办公室。”许安琪甜软的声音里夹了几分得意。
许安琪的声音不大不小,周围一圈人都听清了,有些细微的窃窃私语在安静的教室里漾开。
白梨没说话,合上书起身走出教室。
在她走出教室门的瞬间,身后细微的议论声突然扩大了几个分贝。
“班主任忍她好久了,每次班级评比都被她影响,以前她家有背景,还不好说她什么,现在……”
“她上午调戏语文老师那事儿,全校都传遍了。”
“…让她以前瞎嘚瑟……”
白梨笔直地向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头也不回。
他们班的班主任,白梨是认得的。
虽然白梨不认得班主任的脸,但是她认得班主任的头——中央寸草不生,边缘小花小草,还反着光,很好记。
一进办公室,白梨就看到那个光溜溜的头顶在白炽灯下反着光。
班主任看到白梨一副乖学生的打扮,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白梨,你来了。坐。”班主任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粗厚的手指抬了抬。
白梨便坐下。
“白梨啊,停了一个月的课,今天上课还习惯吗?”
“习惯。”
“我听说…今天上午语文课的时候,你好像对语文老师说了什么很不好的话?她可是老师班子里性子最温和的,能让她发火,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吧。”
“我只是赞美了老师的容貌。”
“你觉得是赞美,可你知道外面怎么传的吗?外面都说你对语文老师有些不太好的心思,我也不明说了,大家都知道你白梨是咱五班的人,老师也觉得脸上没有光呀……”
白梨一眨不眨地望着着班主任的光头,没回话。
班主任坐直了身子,搁下茶杯,说话的腔调突然变得柔和起来,柔和得有些刻意,像是踩进了一团被揉捏过的棉花糖。
“白梨呀,其实以你的成绩,本来也是进不来一中的。至于你当初怎么进一中来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我也不说太难听了。现在你家出了这档子事,我想你也没什么心思放在学习上了吧。现在这年头,大家都想进重点学校,但其实呢,重点高中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适合的才是最好的嘛,你现在这个成绩……”
白梨听懂了,这是在劝退。
班主任这番话说得很长,每一句话都好像在为她好,语重心长,字字恳切。
墙上的钟表一格一格地打着转儿,分针已经转了一个直角了,班主任手边的茶也见了底。
白梨听得有些犯困。
终于,班主任说出了结语:“……我该说的都说完了,白梨,你怎么想的?”
白梨没什么想法。
她不想退学,也不想转学。
可她劣迹斑斑,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都没有,完全不知该怎么说服班主任。
白梨沉默了。
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的脑中响起:“吊着他。”
是宋轻的声音。
白梨的脑中一下子通透了起来。
按照学校的规定,只要她不拿处分,班主任根本没有办法强迫自己退学。
所以吊着就好了。
吊着他……
这还不简单?
白梨的追求者多,有难缠的、麻烦的、无理取闹的……白梨向来周转自如,何时何地都能轻易脱身。
“老师,我都明白,可我自己也做不了主呀……等回家了,跟家里人商量商量。”白梨说完,眨了眨黑亮亮的眼睛。
白梨一身学生气的打扮,脸蛋白净,一双眸子又黑又亮,修长的睫毛扑闪着,看起来无辜得要命。
班主任看着她乖学生的模样,一时语塞,后面准备好的台词也没能说出口,全然不自知他已经被白梨拿来当讨人厌的追求者对待了。
恰好下课铃也响了。
班主任摆了摆手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那你先去上课吧,回去好好和家里人商量,我找时间也跟你家长联系联系。”
联系?
白梨在心里嗤笑。
他爸刚吃了官司,家里忙得不可开交,怎么可能有闲情跟这个班主任闲聊?
吊个人而已,对白梨而言再简单不过。
.
从办公室出来,白梨没有马上回教室,而是去了趟洗手间。
办公楼的洗手间没什么人,白梨好好地洗了把脸。
洗完脸,她对着镜子,发现自己的眼镜有点脏,于是取下眼镜,淋湿后就着袖口擦了擦。之前都是戴隐形眼镜的,对框架眼镜还不太适应,白梨擦完眼镜,又自己对着镜子瞧了瞧,想看看鼻梁上有没有印子。
镜中的脸,褪去了笨重的眼镜框,所有的光彩都毫无掩藏,睫毛上残留的水雾衬着眸底流转的潋滟的光,从额头、到眉骨、到鼻梁、再到微深的眼窝……每一寸都比例完美,毫无瑕疵。
“咕噜。”
一道吞咽声贴着耳边响起,在静悄悄的洗手间内显得格外突兀。
白梨猛地转头——洗手间内空无一人。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种古怪的吞咽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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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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