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往年的惯例,蒲城一中在十一月举办运动会。同样按照惯例,高三除了体育生以外其余学生基本无缘运动会。不过今年校领导别出心裁安排高三学生参加闭幕式,请了一个职业演讲师给大家打鸡血。学生们蜂拥而出,乌压压地站满了操场。
靖如风站在队伍最末一位,越过一排后脑勺盯着陶居然的背影。今天陶居然差点迟到,一下课就踩着铃声出去再踩着铃声回来,上课期间任凭窗外梧桐婆娑也没投去一眼。甚至他在椅背上轻轻敲了两下,对方明明感觉到了,依旧没有回应。
靖如风眯着眼睛,仰头望着晴空淡云,心里装着风也吹不散的烦闷。
校长说着升学率本科率和一堆没意义的数字,演讲师讲着编出来的故事热泪盈眶地喊青春无悔,几乎要把话筒也吼破,吼完后就开始卖书,还真有学生买。
闭幕式结束原地解散,谁也不想这么快回教室,三三两两慢慢悠悠地穿过篮球场和小花园,磨磨蹭蹭钻进教学楼。靖如风拔开人群去追陶居然。
忽然,人群中有人兴奋地喊: “乌龟——有乌龟!”
“哪里哪里?”“前面!王八——”“”别挤我啊!“
队伍偏了个方向往池塘涌去,落叶和绿藻之间,一个龟壳浮在水面。
靖如风顺着人潮望去,陶居然已被推搡着挤到池边,他错愕地看着激动的人群,接着突然往后一倒栽进水里!
“别挤了!”“有人掉下去了!!”“老师!快叫老师!”
一瞬间天旋地转,汹涌的水声迅速灌满耳朵。他还来不及慌乱,理智就与空气一道被挤出身体,怔愣之间手脚已经不受控制地胡乱挣扎起来——
波光中印着无数模糊的面孔,惊讶的、大笑的、慌张的、无动于衷的,都被池水搅成漩涡。咽喉被扼住,力气逐渐消散,窒息感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将他拖入水底——但那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秒一个面孔破开漩涡,准确地抓住他挥舞的胳膊,将他从水中提了起来。
他的脸被放大,清晰得像人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那样——陶居然从来没有在靖如风脸上见到过这样难看的表情。
“陶居然你没事吧!?”
“谁推的他?有病啊!”
“你冲我说什么?又不是我推的,我只是站他旁边!”
“没事儿吧?水也不深!”
“闭嘴!”靖如风一声暴喝,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池水不过一米,陶居然浑身湿透,衣服紧贴在身上,像一支被浪打过的荷叶。
肺部急切地吸吮空气,心脏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他看到靖如风说了什么,头脑还溺在惊惧的漩涡里,汹涌的水声在耳中流淌。他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缩成一团,温热的液体不断地从眼睛里涌出来。
“让开!”靖如风脱下衣服盖在他身上,搂着他冲出人群,把老师和学生们的喊声通通甩到身后。
医务室门开着,靖如风闯进来:“徐老师!你这有干净衣服吗?”
徐行惊讶地看着狼狈的陶居然,对方惊惶地一抬眼又把头埋在胸前。
医务室没有多余的衣服,徐行拿了一套自己备用的私服和干净毛巾让陶居然去换,翻出感冒药冲泡好,问靖如风:“怎么回事?”
这是靖如风第二次来校医室,酒精的味道令他烦躁。他注视着休息室的门,想起混乱的人群和肮脏的水池——陶居然惊慌失措地倒下去,就像一只翻肚的乌龟。
这绝不是意外,他是被推下去的——或许是一只手,半边胳膊,一拐肘……或许不只是一个人。有人推了他,有意或无心地,甚至玩笑地,但这不是玩笑,谁也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靖如风把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想把那股没来由的烦闷捏碎,可它已发酵成难以压制的愤怒。
半晌,他终于深吸一口气:“他掉进池塘了。”
徐行给他倒了杯水,心里有了些猜测。
陶居然换好衣服出来,接过感冒冲剂小口地喝。
徐行问:“怎么掉水里了?我记得你们是在操场那有活动。”
“结束了,我从小花园那边回来……”他套着不合身的衬衫,手藏在袖子里,身体还在小幅度地发抖。
“哦,这样啊……那个池塘我以前也掉进去过。”徐行回忆:“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吧……那个时候池塘里还有鱼,大部分是我父亲从外边钓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鱼总是很快就死了。后来池塘就成了水蚊子和青蛙的天下,我一头栽进去吃了满嘴的泥……”可能还有一颗青蛙卵,年幼的徐行担心肚子里会孵出一只青蛙,偷拿母亲的听诊器听了一个夏天。
“小孩子总是莽撞,容易出意外。”他试探地问:“你是脚滑了还是人多不小心把你给挤下去了?有没有人推你……”
陶居然脑子乱糟糟的,仿佛还在被恐惧裹挟着往水底沉下去。
有人推我么?他似乎感觉到一股怪力撞过来。
是谁?当时的情形太混乱了。
是故意的吗?没人看见,也没谁能够证明。
既使我不合群不受欢迎,既使我喜欢的是男生……我没有伤害任何人,为什么推我?
或许只是一场意外。就当是个意外吧。
陶居然摇摇头:“我自己不小心的……”
徐行不再多问,盯着他喝完药:“我去宿舍借个吹风机,你把头发吹干,最近降温别着凉了。”
“不用了徐老师,我想回家换衣服。”
他始终不肯抬头,徐行和靖如风对视一眼。
靖如风起身:“我送你。”
“我自己可以的……你回教室吧。”
靖如风沉默两秒,“我送你出校门,门卫拦你我可以帮忙解释。”
“那好吧……谢谢。”
陶居然走到门口,回头对徐行说:“徐老师,今天的事麻烦不要告诉阿啸。”
絮状云薄薄地铺在天上,被风吹得散乱,太阳已经向地平线坠去。树木哗然,落了一地如花似锦的梧桐叶。整个蒲城只有一中校园内外种着梧桐树,走出这条路就都是银杏树和桂花树了。
他们在铺满梧桐叶的小道上慢慢走着,远方传来各种各样的汽笛声。和早晨一样,傍晚也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辰。陶居然裹着靖如风的外套,身体渐渐回暖,心却一遍又一遍渗出凉意。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靖如风目视前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陶居然惊讶地抬头,看见阳光沿着他的鼻梁投下淡淡的阴影,睫毛末梢簇着软蓬蓬的金光。
他们视线交错,继而投向半空——梧桐叶子在风中旋转,叶不知风的模样,风不知叶的坠落,它们在空中各自飞舞。
陶居然感到心被一只手反复揉搓,在长久的悲伤和压抑之下忽然生出一种愤怒——或许是对他自己的,或许是对所有人的。
他反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靖如风怔了怔,他白净的眼皮微微透着红,那是哭过的痕迹。
为什么帮他?他问自己。
这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但他忽然对答案犹疑不定。
一个荒诞、真实、不可置信的答案从倏地心底冒出来,狠狠地、撞得他心神一震。
为什么帮他?有千百种理由,可他翕动嘴唇,又抿成一条线。
刹那间他明白——有些事不可宣之于口。
他只得注视他的眼睛,那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的眼睛,里边浮动着夕阳的柔光。
陶居然耸耸肩膀:“你看,恶意和善意一样,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风有时候会刮倒树木,太阳有时候会晒死花草。那个在巷子里掐死小鸡的人,没什么理由,只是觉得有趣。而活在这世上,善意和恶意就像阴晴不定的天气,交替着降临,人没有任何选择,必须全盘接受。
风淅淅沥沥,悲伤就像被风吹起的落叶,一片不少地落在他肩头。靖如风想,他的悲伤好像会传染。可是一个人,每一天每一分钟,怎么能承受这么多的悲伤呢?
“我想回家了……”陶居然毫无力气地说。所有的一切都让他筋疲力尽。
“陶居然!”靖如风叫住他。
陶居然转身,时间好像突然变慢了,夕阳一点点让世界染上油画的色彩。一切焕然一新,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清晰地凸显出来:光影变得深重,依依不舍地融进黑暗里,只有那些金色的光还浮动着,跳跃着。
他站在那,背后是绚烂黄昏,接着太阳沉下去,星光浮上来,月亮是弯弯的一牙白。这一切跟以往没什么两样。
风吹着他的头发,吹着纷飞的桐叶,吹着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吹过一条熏着桂花香气的长街,潜入隐蔽的胡同小巷。这一切跟以往没什么两样。
学校的铃声飘过围墙,飘散在空气中,他们背着书包,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陶居然就这么看过来——带着一点诧异,一点平静,只是个寻常的神态,跟以往没什么两样……可是却和遍世界的凡人不一样。
靖如风握紧拳头放到胸口,他的心失控地怦动,一下比一下更沉重。好像突然背负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它企图挣脱,因此每一次的跳动都狂乱有力。
他沉默地望着陶居然,他凝望他就像凝望秋天最好时候的天空。
陶居然歪着头回望过来,落日在他身后散出万丈光芒。那目光是静的,却裹着万千情绪,温柔而悲伤地把人望着,教他胸口起火,四肢百骸都灌满了灼热的温度。
靖如风闭上眼,他从未如此关注过自己的心情,它好像突然变坏了。胆怯起来,忧伤起来,惆怅起来,只是那些细微的情绪,细细体会时也会泛起一丝甜蜜的味道。
我是怎么了,他问自己。他放开手掌贴着胸膛,茫然地看着陶居然。
陶居然笑了笑,眼睛里闪烁着霓虹的光芒,天从蓝色褪成白色,云从白色变成灰色,夜色漫上来了。
顷刻间他也明白,他的犹疑、抗拒,一切只不过是欲盖弥彰。
爱情的把戏,最开始是戏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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