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续几天淅沥不止,把一中的梧桐树都淋得一道道红泼得一片片金,风梳落了那些枯枝败叶,摇着层层叠叠蒲扇般的金叶子,像一树树蓬勃燃烧的火把,这是冬天来临之前的最后一抹艳色。
树下清洁工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清扫着,有节奏的刷啦声穿过一扇扇洞开的窗户传到教室里,数学老师专注、流畅的讲课声在这背景音中显得更加清晰。他背过身写解题步骤,教室里就只听到粉笔摩擦黑板的声音。
讲完一段,教室安静得可怕,数学老师咳嗽两声,视线一扫,一眼瞧见靖如风——桌椅被他高大的身材衬得狭窄,他漫不经心地以手支颐,目光直视前方。但整整四个版面的双曲线大题显然没有吸引他的注意,他那凝神沉思的样子,就像在欣赏黑板反光里的不存在的古典名画。
最近他好像不逃课了?也不睡觉了?这是好事……但他的数学是真的烂啊,国内外的教学差距真有这么大吗?但他姿态挺拔神采奕奕的样子又格外突出,所以什么才重要:精气神还是学习成绩?可是如果拿不到社会的入场券再好的精气神也会被消磨掉吧?这真是个无解的难题。
数学老师开了个小差,直到发现一个三角符号画歪了才回过神来。不管以后会不会用到,这些知识总要考的。不管大家愿不愿意听,他还是要讲的。
靖如风最近确实准时准点上课,也开始翻书学习了。前两天甚至突发奇想要请家教补课,宁启风听自家爷爷听靖爷爷说了立马跑到他跟前自告奋勇要给他当老师,堪堪讲了二十分钟就被靖如风一脚踢开。
宁启风叉着腰啧啧出声:“这也没教那也没学,你在外边上的啥学校啊?全把你给耽误了!当初在海风小学你第一我第二你可比我强多了!”
靖如风非常淡定地按着他的右肩,一个侧踢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人掼倒,压着他单薄的胸膛任伞伞欢快地跑过来踩了一通才放开。以此证明自己学有所长,并没有荒废时光。
身娇体弱的宁启风躺在地上唉叫两声,把伞伞抱进怀里揉搓几下,就着他伸过来的手爬起来,不解地问:“怎么突然决定参加高考?”
靖如风沉默两秒:”不知道,就当我是一时兴起吧……“
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长久的打算……又是什么样的打算?他也想不明白,只是心绪烦乱,任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在身体里发酵,把个性里冷硬刚强的那面捂得柔软潮湿。
下课铃响了,还有一小问没讲完,数学老师继续解题:“耽误大家两分钟啊——”
靖如风向玻璃窗看去,陶居然的身影映在摇曳的梧桐树上。
他在走神——他在想什么?他怎么不看梧桐了?
但是梧桐又有什么好看的呢?只不过是一棵树。
玻璃上光影流转,映着城市里呼啸的风、清晨薄荷色的天空、还有黄昏里绚烂的夕阳……这些景物萦绕在心头,他没法不去想,没法不想他的眼睛,以及那些无法形容的眼神。他眼里多得装不下的伤感,总是溢出来,跑到他手上,衣服上,周身的空气里。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笔,前边的后脑勺微微一偏,玻璃窗上便投来一道小心翼翼的目光。
他蓦地脊背一紧,下意识低头凝视陈旧的课桌:这些划痕代表什么?这些符号是谁的心事?流云舒卷梧桐枯荣,后来的心情还一如往日么?
为什么低头?不是想看到他么?他抬头,与陶居然在光影游动的玻璃窗上相遇。
目光相触的那一刹,陶居然刻意地望向别处。他的眼神就像一株含羞草,在过去将近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在这块玻璃上绽放着。以往靖如风从未放在心上,可如今回想起来,竟有丝丝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底蔓延开来。
他点了点他的椅子,问道:“看什么呢?”
陶居然慢吞吞回头,扬了扬英语笔记:“晚自习要考英语。”他用笔记本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眼尾向下倾斜,睫毛微微翘着。
靖如风拿过笔记,在他的作文模板上写写改改,字迹漂亮得像请柬上的印花。
“这个更好。”
陶居然接过一看,果然词更高级,语法更复杂,比他从范本抄来的句子要新颖得多。
“谢谢你……”他的声音很小,生怕其他人听到似的。一贯犹疑的、拖长的语调听在靖如风耳朵里像撒娇一般。
“这两天降温,没感冒吧?”
“没……”
靖如风忽然伸手摸他的额头:“那怎么蔫头耷脑的?”
掌心的温度一触即分,陶居然慢半拍地往后一仰。靖如风挑了挑眉,却没说话,只看着他。
陶居然僵硬地移回来,不自在地捏捏手指,目光闪躲:“我……”
靖如风双手交叉搁在桌面上,一脸关切:“你脸红得很,是不是发烧了?”
陶居然慌张地摸脸:“没、没有吧?我可能穿多了,热的?”
教室开着窗,有秋风灌进来,陶居然因为前段时间刚病了一场,裹得严严实实的,简直是全班穿得最多的一个。
陶居然正想着要不要拉开外套拉链证明自己真的热了,上课铃响了,他赶紧转过身去。靖如风盯着他后颈看了半天,那片绯红过了好久才消退。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半天不见老师过来。大家都玩起手机聊起天来。
靖如风也没心思学了,发了会儿呆,手指敲了敲陶居然的肩胛骨——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想跟他说说话。
“昨晚没睡好?”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你好像落枕了。”
“做了个梦。”
“什么梦?”
“呃……”
“梦里有我吗?”
“啊?没有!真没有!”
靖如风不再逗他,把摊在桌上的数学试卷推过去,随手指了道题:“这题怎么解?”
陶居然讲得认真,靖如风的目光从草稿纸上移到他脸上——白净的皮肤红色的嘴唇,眼睛像被水沁透了似的,那么明亮,那么悲伤,就像倾斜的夕阳,即将坠到黑暗里。
他总是不敢看我——为什么?靖如风一时觉得懂了,一时又困惑不已。
“最后再套一边公式就可以了……我讲明白了吗?”
“我没听。”
“啊?是不是我的思维太乱了?”陶居然苦恼地蹙了蹙眉头:“我再讲一遍……”
“嗯,这次我好好听。”
陶居然讲了两边,自己的思路也更清晰了。靖如风按照他的逻辑算出了答案:“原来是这样,这题出得也太刁钻了。”
“是的,其实计算不复杂,就是要想到这里来。这个题我原先也想不出来,之前老师讲过一次我做了笔记,这才会的。”他翻出笔记本给他看。
靖如风翻着错题集:“你做什么事都这么认真吗?”
“不是认真,就是笨办法。”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只要题目一变就不会了——我是不是很笨?”
“不是笨,是——”可爱两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又溜走了,他换了个话题:“开锁练会了吗?”
陶居然摇摇头:“还没有,我手苯。”
“我看看。”
“啊?”
“手摊开——”
陶居然把两只手都摊开,靖如风笑了一下,抓住他右手仔细端详。
靖如风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衬得他的手像短了一节似的——陶居然自惭形秽,忍不住偷偷看他: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唇……温热的触感带来的痒意像蚂蚁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呼吸发紧。
靖如风像玩儿玩具一样捏捏他的手指、按按掌心肉,“哪里笨了?我看灵活得很。”
“又短又胖……”
靖如风笑出声:“很可爱。”
“我妈妈喜欢钢琴,小时候要送我去学。老师看了我的手就说我不适合学琴,手指不够长。”
“那你喜欢钢琴吗?”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那你有喜欢的乐器吗?”
“笛子,我喜欢笛子的声音。我没学会,肺活量不够。”
“我不会吹笛子,但我可以学。”
“啊?”陶居安静的眼神里透出点疑惑,光斜斜地覆在他脸上,温柔得像茸茸的鹅毛。
靖如风懒洋洋地伸手去拨弄半空中的阳光,像是要拨开他的面纱似的:“陶居然……”
“嗯?”
“陶居然。”
“嗯……?”
“陶居然。”
“……”
靖如风渐渐笑开了,轻声且坚定地念出他的名字:“陶居然!”
陶居然迷茫地看着他,靖如风埋进手臂里耸着肩膀,愉悦的笑声藏也藏不住。陶居然悻悻地缩缩脖子,皱眉看他,满脸不解。
“大课间我在楼顶等你,一定要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