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十一年,早春二月。
病愈后的长清长公主携子淮苏王李轸离开长安。
后世的史学家将这一事件作为“贞安政变”之后晋睿宗与长清长公主十年间姑侄之争的结局——以长清长公主的离京宣告晋睿宗的胜利与权力的收回。
孟夏四月,初七。
浩浩荡荡的车队历经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走到了长公主的封地扬州城附近。
晨间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湿润了地面的灰尘,驿站边的杨柳愈发显得翠绿清新。
采薇进来禀报事务时,李安衾正在抽查李轸昨日功课的温习情况,长公主殿下面色从容,戒尺在手,一旁粉雕玉琢的小郎君流利地背诵着,稚气的脸上呈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严肃。
“……资父事君,曰严与敬。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临深履薄,夙兴温凊。似兰斯馨,如松之盛……”
一大长串的内容背下来,采薇都再一次庆幸得亏自己不是公主殿下的儿子,否则两只手都要被打到残废。
李安衾颔首,合上《千字文》后又考了李轸几个义理问题,小淮苏王殿下一一对答如流。
“不错,轸儿去玩吧。”
李安衾赞许地笑了笑,随后收起戒尺,招手示意采薇过来。
“阿、阿娘。”
李轸望着母亲病愈后依旧苍白的脸色,心下彷徨了几分。
“何事?”
李安衾微微侧首,方才的笑意已经淡薄了几分。
李轸低下头,紧张到说话结巴起来。
“有人……让我把这个香囊给阿娘。”
一只绣着梅花的陈旧香囊被他从身后拿了出来。
李安衾微微一愣,随后不可思议地接过香囊。
“谁……给你的?”
李轸惊讶,阿娘向来从容淡定的声音里如今却带着颤抖。
“是陛下。”
他很早的时候就知道阿娘与圣人表兄的关系极差,世人都说是表兄阻挡了阿娘的称帝之路,可李轸知道这绝对不是真正的原因。
阿娘性子清冷疏离,她总是淡淡地处在周遭的喧嚣中,好像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对皇位感兴趣呢?
离京那日,表兄特地私底下塞给他一个香囊。
“朕与姑姑争了十年,朕做过许多对不起她的事情,唯一伤她最深的一件,朕……其实也愧疚着。但不可否认,姑姑会是朕这辈子唯一认可的对手。”
“轸儿,你帮朕捎一句话给她吧,我知道她现在还在气头上,你便在车队快到扬州时再把香囊给他,并把朕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她。”
李轸抬起头,看见母亲白净纤长的手指在窗外洒进的阳光中打开那只香囊,他愣了一瞬,随后将李琰的话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那日傍晚,李琰明黄色的龙袍在浸染着夕阳的余晖,他弯下腰,摸了摸李轸的头,随后莞尔一笑:
“我常常想着姑姑于我为何?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所以姑姑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一]
香囊中的枯黄的药草里夹着一张平安福。
李安衾早已泪眼婆娑,她打开泛黄的纸张,指尖下移,轻轻抚过那一行落款。
景升十年五月初七。
李安衾亲求。
那一刻所有的记忆从遥远的年代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
唤醒她,吞噬她,最后又杀死她。
多年来死死封住的那颗枯竭的心灵被以极为粗暴的方式剖开,大量鲜血粘连着明亮的往事抽出她的残破不堪的胸腔,让她几近窒息。
.
景升十年的初夏是那段永世不得见光的感情最热烈的开端。
李安衾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没有那些事发生,或许她真得能牵住她的手,与她白头偕老。
彼时她们尚且年少,殊不知,命运的一切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二]。
那是她们暗不见光的感情中最温柔缱绻的一段日子。
她们似乎真的成为了人间的寻常眷侣。
那时陆询舟已经不同初遇时的青涩稚气,出入官场,她逐渐成熟温文起来,个头也还在趁着年少往上长。她的小山出落得愈发想个端方君子。
又是一年一度的清暑节,趁着在避暑山庄的三日,她们再次去了相国寺祈福。
老主持见了她们,什么也不说,只是捻着佛珠慈眉善目地笑着,不知是不是陆询舟的错觉,这笑容中带着些许的悲悯。
由上好的万年楠木精雕细琢而成的笑嘻嘻的大佛,面容慈蔼,边缘泛着金光,无不流露出鲜华的贵气。
李安衾在佛前低首长拜,虔诚地将额头贴于地面。
她过去虽然表面虔诚地拜佛,但实际上却有着不信神佛的叛逆。
都说神佛怜悯世人,那为什么还能对人间的水深火热笑得出来。
可如果你们真的存在的话,请饶恕我的无知。
这段感情永世不得见光,也是最悖于世俗的,但我常常会想,真心喜欢一个人难道是罪过吗?仅仅是因为她不是男子,我就无法光明正大地与她长相厮守。
我不奢求从世俗中得到名分,我只希望能一辈子与她相伴。
寺里的僧人恭恭敬敬地递来一只签筒,签筒摇晃着,木签相撞的清脆声响是那么的清晰。
闭眼随意抽出一签。
“阿弥陀佛。”
僧人的声音充满怜悯。
“下下签。”
佛堂外艳阳高照,绿树成荫。
陆询舟站在寺院那棵挂满来生签的玉兰树下,与僧人聊着什么,余光瞥见李安衾从佛堂走出来,连忙告辞迎了上去。
那声“殿下”还没叫完整,怀里冷不防先被塞了一个梅花样式的香囊。
“殿下昨天新缝的?”
陆询舟笑道。
李安衾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解释道:“平安符放里面了,腰间旧的就扔了吧。”
陆询舟摇摇头:“舍不得,我当值时可是每隔半柱香就要低头看一下它还在不在腰间。”
“陆询舟——”
冷不防公主殿下靠近了她一些,李安衾颇为无奈地用食指用力戳了戳陆询舟的右肩。
“你前程不想,想香囊。”
“是想裙底。”陆询舟低声认真纠正道。
佛门清净地哪容她这般胡说八道,要不是四下还有僧人,李安衾真想逾矩捂死她的嘴。
“你方才去写了来生签?”
公主殿下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话题。
“嗯。”
陆询舟抬头,望着那一树盛开的玉兰,花朵密集繁盛,看上去就像堆砌的白雪。
树枝上高挂的来生签随风摇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枝头的嫩玉娇蕊也在风中颤抖着纷纷落下。
“那你来生求了什么?”
陆询舟朝李安衾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来世无所求。”
“惟求一世安衾。”
.
景升十年,五月,李促提拔同期进士中的陆询舟、沈奢为度支郎中,从五品上,隶属户部度支司,故而得以参加每日的朝会[三]。
与此同时,南魏王的使者进京,送来了巫州的地图与管理的权印,正式宣布了割地巫州予大晋。李促当然不会白拿土地,是后又派入驻巫州的军队带去大量的奇珍异宝、良禽佳畜去慰问南魏王。
另一边,羽林之乱后的血气尚未完全散去,各大家族势力依旧蠢蠢欲动,李促当机立断,乘胜追击,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度田运动”[四]。
五月十七,由已为户部尚书的李安衾上奏,圣人顺水推舟,下令各州、郡,清查人们占有田地数量和户口、年纪,此事也交由李安衾全权负责。
大晋建国不到五十年,许多大地主依旧袭承前朝旧制,拥有武装,号称“大姓兵长”,他们隐瞒田地和依附于他们的人口很多,反对清查。地方官吏惧怕他们,有的贪污受贿,相互勾结,任凭地主谎报;而对农民,不仅丈量土地,还把房舍、里落都作为田地丈量,以上报充数,这就给广大农民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五]。
李促发起这次“度田运动”有三个目的:一、限制豪强大家兼并土地和奴役人口的数量;二、国家征收赋税和征发徭役;三、给予李安衾一次大展身手的机会,增大她在朝中的威望,以此来与太子李玱进行权力的制衡。
然而很多地方官员依旧抱有侥幸心理。
六月初各郡派遣使者来报告情况,李促看见某郡的官员的牍上这样写道:颍川、弘农可问,陇西、关中不可问。
李促留了个心眼,下朝后叫来李安衾与那官员至上书房,当面问此人是何意。那官员战战兢兢地答说,他也不知是何意,自己是在洛阳的长寿街上听到的。
李安衾摇摇头,道:“这是郡里的官吏在教导他如何对土地进行核查。”
李促听罢故意问:“那为何陇西、关中不可以问呢?”
李安衾淡定从容地回答:“陇西乃帝乡,关中有长安,两地的田亩与宅第必有所逾制,是以不可认真核査。”
待那官员退去,李促才欣然捻捻美髯,笑赞:
“此女类我!”
李安衾抬首对上父皇充满深意的双眸,突然就明白了他的这一举动。
帝王家哪来真正的寻常百姓家的和睦?不过都是假象,就像父皇逼走了燕皇叔,宠爱皇姑姑只因她不干朝政,就连母后数十年的后宫专宠也是为了打压想入侵后宫的门阀势力,并将他们仇恨的怒火转移到江家身上。
而她终是成为了父皇制衡太子皇兄的工具。
果不其然,安插在上书房的眼线当晚便将消息传到了东宫,彼时李玱在暗室内就着油灯内摇曳的烛火读罢眼线传来的情报。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阴翳。
好一个“此子类我”。
将户部大权交给皇妹、迟迟没有赐下琰儿皇长孙的名分、朝中处处对皇妹的帮扶。
父皇,您一定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可惜了。
您既不是唐太宗,儿臣也非那可怜的愍太子[六]。
[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下一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意为“风雨之时见到你,心里怎能不欢喜”,语出《诗经·国风·郑风·风雨》。
[二]语出茨威格《断头王后》,稍有改动。
[三]其实唐朝五品以上的京官可以上朝。
[四]原型是东汉初期的“度田事件”,后面李促与李安衾的对话其实是参照了历史上的史书——汉光武帝刘秀与当时还是东海王的汉明帝刘庄的对话。
[五]这一段和上一段都摘自网络上对度田事件的描写,下一段李促的前两个目的也是摘自网络上刘秀发动度田的目的。
[六]李承乾,谥号“愍”,我最意难平的太子!(不是《东宫》里面的那个死男人)唐太宗为了搞权力制衡,立了李承乾为太子之后又担心他权力过大,架空自己,于是又去宠爱魏王李泰,让兄弟俩相互制衡。结果承乾被逼无奈,决定学老爹搞玄武门之变,事情败露后被贬为庶民。二凤担心太子没了李泰会一家独大,所以没过多久也把李泰处置了。
《诗经·国风·郑风·风雨》是一首情诗。李琰说“所以姑姑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其实是一句很隐晦的表白。
梅花香囊是陆询舟的“遗物”,李琰把东西还给姑姑其实也象征着某种意义上的和解与成全。
殿下真就成了骨科专业户了。
他少年登基,李安衾在他人生的至暗时刻扶持他,又亲手教导他为君为人。于李琰而言,李安衾是他一生之劲敌,也是他最痛恨的对手和仰慕的女人,相爱相杀十多年,李琰对李安衾其实是有很复杂的感情的,不然也不会在楔子中本来想毒死姑姑,最后却因为姑姑的话却后悔了。
总而言之,白月光的杀伤力是很强的。
当然,陆询舟作为“死去”的白月光,杀伤力更强。
顺便推一下我的预收文《天上掉下一个长公主》
明朗清隽年下忠犬&异世来客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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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大研二生陆询舟家里遭变,夜里出去借酒消愁,意外捡了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孩回来。
早上从沙发上醒来,陆询舟一边揉着酸痛的脑袋,一边疑惑地推开卧室的门。当她看见躺在自己床上熟睡的女人和两个小孩时,她彻底沉默了。
女人美得不可方物,两个小孩儿粉雕玉琢……和小时候的陆询舟长得还挺像。
陆询舟怀疑自己还在做梦,决定一头撞墙让这场诡异的梦境结束掉。
[文案一]
客厅内,陆询舟坐在沙发上,盯着为自己温柔涂药的女子,听着周遭活蹦乱跳的小娃娃们喊她“阿母”,她成功陷入了沉思。
#首先我不是钕同,美女姐姐你自称是我的妻子真得很冒犯。其次,我也没有让你生孩子的能力!最后,你自称是那位晋朝长清公主李安衾,让我坚定了要把你送到局子里的想法!
#是不是我爸或我妈有私生子了?这货是想让我当接盘侠吗?
#什么,美女姐姐怎么比我爸妈还了解我!
#骗局,绝对是一场骗局,我要报警!
[文案二]
报警不成功,反被认为是抛弃精神病嫂嫂和侄子侄女的丧尽天良的小姑子。傍晚时分,出于人道主义,陆询舟只好把三人带回家吃饭。
饭后打电话询问上个月刚离婚的父母,可惜老妈老爸皆在国外,接电话的还是秘书,前者坐标雾都参加高层战略对话,后者于西海岸的经济洽谈会上刀光剑影。
陆询舟撑起下巴一边生闷气,一边陪小孩看起了电视上播的喜羊羊智斗灰太狼。
谁知晚上沐浴后的公主殿下坐在她的身上,解开扣子,单薄的睡衣敞开而后自肩上滑落,李安衾拿起浴袍带子松松垮垮地缠在手腕处,洇红着美眸,问她能不能弄疼自己。
“没准你就会想起来了。”
美色撩人,二十三年来坚持做着正人君子的陆询舟决定堕落一回,与人春风一度。
#首先,我不是钕——,算了,我就是。
早晨醒来,陆询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划开手机,看了眼父亲大人刚转账的六位数巨额。
#这些钱,够豪养天上掉下的老婆孩子了吧?
[文案三]
李安衾觉得陆询舟这一世依旧没有改掉那点幼稚的小性子。
她三十八岁,而三十六岁的爱人却变回了二十三岁时的模样。
她从养尊处优的长公主,变成了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里的异世来客。
这个新世界对于她来说光怪陆离、诡谲陌生。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大街上车水马龙,喧嚣里行色匆匆的路人,置身这片水泥森林里她感觉自己如同走失的孩子,心中茫然无措。
是那人再一次牵起她的手,带她步入盛大灿烂的春天。
#她本是冰山,却爱上了暖春。
#我愿把生命的三分之二折去,用一场彻底的融化消亡,去奔赴大雪纷飞中不曾有过的春日灿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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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三章 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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