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伊始,万物并秀。
然而今年,天公似是偏心到了极致,当北疆因为连日充沛的雨水滋养出无数葳蕤丰草时,向来湿润温腴的吴中地区却一反常态地闹了大旱。
天未明时,长安外的官道上,一风尘仆仆的军中信使身着磨损的铁甲,策马狂奔,马蹄所经之处扬起漫天风尘。
但还是不够快,心急如焚的信使领的是“八百里加急”的军令,一刻都不能耽搁!
长安城高耸威严的城墙下,信使利落地翻身下马,偌大的城门边有一大鼓,他拿起鼓锤用力地击鼓鸣急。
鼓声动地而来,迅猛且有力,在静谧的拂晓天色愈显焦灼。
守夜的士兵于城楼之上弯弓搭箭,箭锋冷厉,在日出的朝晖中闪着寒光,那人于城墙之上喝道:
“来者何人!”
信使立刻掏出腰间的令牌,将其举过头顶,而后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吾乃安东都护府北府军第二营的军中信使,特奉安东大都护与节度使之命八百里加急,传——”
信使闭上眼,许久未进水,干涩沙哑的喉咙中声带痛得发颤,他终是撕心裂肺地喊到
“契丹犯边,业已攻下安东八城,势如破竹,直抵燕云十六州!”
景升十一年夏五月,契丹大入边,势如破竹;吴中旱大饥,殍殣枕路。
朝堂之上,李玱背对着文武百官,仰头欣赏着含元殿的大梁上的牌匾,那是高祖皇帝的亲笔:
千秋伟业,自朕而始。
他笑了,转过身,他缓缓地走到文武班列的面前,那袭明黄色的宫袍上,飞舞的红色蟠龙栩栩如生。
此时此刻,群臣肃然。
“卿相。”
“臣在。”卿许晏手持笏板恭敬地出列。
“契丹犯边,你怎么看。”
“回太子殿下,微臣以为,此乃契丹可汗蓄谋已久。”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继续。”李玱笑着挥了挥手。
“‘胜则聚,败则作鸟兽散’是历代草原夷主们难以实现统一的根本原因。微臣认为,契丹可汗耶律兀齐算是个高瞻远瞩的敌手,他能在统一草原内外的同时彻底铲除过去部落的首领,建立权威。同时面对先帝与陛下的挑拨离间,可以稳住北辽的军心。当然,在此基础上北辽也更需要时间来发展。”
“北辽于陛下登基之初就已派遣使者来向大晋示好,同时据当年的密探来报,耶律兀齐借机效仿大晋的典章制度,并在国内进行汉化改革,如此一个善治之君怎么会没有野心?”
“如今陛下病重,天下皆知,国内局势稍有动荡。微臣以为耶律兀齐是想趁此侵占幽燕、窥视中原的契机,召集各路大军,一举南下,速战速决,尽快得到燕云十六州的的制动权,以此控制中原。因为他知道,契丹的铁骑一旦深入大晋过久,便会失去优势,从而被晋军自三关太行包围,以关门打狗之势突袭。”
李玱欣然地点点头,抚掌大笑:“卿相不愧是我大晋的肱骨之臣!”
接着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另一旁与许太尉位列武官之首的李琼枝。
“李都护,你觉得晋军该如何应对北辽敌军。”
李琼枝利落地站出,持笏板一拜。
“回太子殿下,依微臣之拙见,北辽军队以骑射为主,并惯于将弓骑兵集中到地方军阵的一点,通过密集箭雨撕开敌人军阵的缺口再进行冲击,而在长距离作战中善用游击、斡旋等方式。且北辽军一旦进入大晋,其后勤则更依赖劫掠,因此如果以适当兵力支援、坚壁清野,足以令耶律兀齐头疼[一]。”
“善!”李玱点点头,“那李都护既然对于战局有如此了解,不如——就由你来为大晋荡平这一次敌袭吧。”
“微臣为国效劳,在所不辞。”
李琼枝双膝下跪,将额头贴于大殿冰凉的地面。
李玱当场任命李琼枝为御北大元帅,领二十万大军北击辽军,明日即刻启程。
搞定了李琼枝,李玱的心思又活络起来,毕竟他还有一个最大的劲敌,他的好皇妹李安衾。索性借此次吴中大旱把她暂时送出长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足够他与父皇完成权力和党羽的交接了。
“此次吴中旱灾,诸位公卿有何见解?”
李玱故意连续点了几个大臣,让他们来回答对旱灾的看法,但时候又都对于他们的回答不置可否。直到他叫到李安衾时,唇角才有了微微扬起的趋势。
“回太子殿下,于吴中大旱,微臣有数条妙计应对。”
李安衾坦坦荡荡地抬起头迎上兄长充满审视的目光。
两人目光交汇的那一刻,李玱忆起小时候与姐姐和妹妹玩的“模仿朝会”的游戏。
那时李吟霁年纪尚小,李玱还不是太子。他当时除了桑桑一个能陪他玩的妹妹,还有一个父皇结发亡妻留下的太女姐姐。他对当年的皇后与太女有愧,害怕见到她们,反倒是桑桑与皇后与太女格外亲近。父皇废后立母后为皇后,自那以后母后便不许桑桑再去东宫找太女姐姐玩。于是两个深宫中的小孩便天天与母后腻在一起,无聊了就发明出稀奇古怪的游戏来玩。
“模仿朝会”的玩法顾名思义。李玱和李安衾轮流交换皇帝与大臣的角色,游戏时皇帝要向大臣提出问题,大臣也要给出适宜的应对之策。
从前父皇闲时会去立政殿看望妻子和儿女,那时他就坐在旁边笑盈盈地看他们“模仿朝会”。父皇或许早就从游戏中窥见他与妹妹的差距,当年的小李玱经常眼巴巴地看着父皇抚摸妹妹的头,温柔地夸奖道:
“此女类我。”
他当然爱她的妹妹,可是他也想得到父皇的夸奖,不,他更想得到父皇的认可,他想超越他的妹妹。
明明他也很优秀,只是稍逊于妹妹罢了。
李安衾看着李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微臣愿意请命吴中,保我大晋子民幸命于天灾。”
再低下头,她的唇角边挂着若有若无的苦笑。
.
下朝后李安衾私下跟着李玱去了上书房。
甫一进门,李玱立刻转过身问道,脸上带着浑然天成的假笑:
“桑桑此次赴吴中赈灾可需要什么人手?”
李安衾听罢,有条不紊地答道:“工部与户部各领一人,监察御史一人,赈灾的粮食三十万石,随行车马与护卫三百人。”
李玱坐到了御案边,取下笔架上的一支玉龙笔,同时摊开案上朝廷官员的花名册。
“皇妹直说想要哪几人随行?皇兄勾了便是。”
李安衾略加思索后,坦荡荡回答:
“工部司主事沈瑰,度支司郎中陆询舟,监察御史范殊臣。”
当李玱勾到陆询舟的名字时,手腕一顿,复又抬头打量起面前人。
“皇妹万不可误了正事。”他故作怜惜地摇摇头,顺手勾完了陆询舟的名字,“孤听闻皇妹私下脱了这身紫蟒袍,举止倒不似人前那般矜持。”
李安衾冷笑一声。
“总好过皇兄背着皇嫂娈童。”
“啧啧啧。”
李玱放下笔,笑着为她鼓鼓掌。
“你我都绝非善类,可最后不都要在父皇母后面前摆出礼义廉耻的模样吗?呵,一个人前清风霁月,一个表面清冷如谪仙,到头来——”
李玱叹了一口气,目露哀色。
“一个只能在凌虐幼童时才能获得释放压力的快感,一个在床上被臣下欺辱时叫得比谁都孟浪。”
屋外是盛夏特有的不绝于耳的蝉鸣,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
两人都陷入了死寂。
透过李玱身后的窗户,李安衾只能看见远处即将汹涌而来的乌云,而她的目光仿佛能透过滚滚云层看见万丈之上——即将撕裂人间的惊雷。
.
“下雨了!”
书肆外行人与身边的同伴嚷嚷着。
敞开的木窗外涌进一股强风,柜台前挂起的一串别致的风铃随风至锵然,清脆的声响颇为悦耳。
这家掌柜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妇人,面容和蔼,笑若佛慈。她关上敞开的木窗,然后坐回原位,望着面前正在认真翻书的清丽佳人,笑盈盈道:
“小娘子好眼光,这本算是店里为数不多的传奇了。”
陆询舟翻到封面看了一眼题名:
简斋拾遗。
她忆起去年重返相国寺,自己曾趁着李安衾进入佛堂上香时偷偷去找过智弘和尚,想再问一问那贺郎君的事,却不料当她走到菜园时见到的却是位面生的小和尚。
请问小师父,上一任守菜园子的智弘和尚去哪了?
阿弥陀佛,女施主您所说的智弘和尚早在去年冬天就已经圆寂了。
怅然若失啊,陆询舟缓过神,指尖轻轻抚过封面上那几个遒劲的黑字。
“敢问夫人的肆中可还有什么记载早年旧事的传奇。”
老妇思量了片刻,然后转身进到杂物间中,小门虚掩,其中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
屋外暴雨如注,昏天暗地。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们纷纷四散避雨,奔跑时靴子溅起的水珠中的倒影在一瞬间颠倒了整个世界,而后这些水珠复又撞碎在石板路上。
“找到了!”杂物间内传来老妇欣喜的声音。
她走出杂物间,将那本日志郑重其事地交给陆询舟。
“不敢骗娘子,这本实为日志,而非传奇,但却大有传奇之精彩,不失一读。何况这本日志的主人正是——”
老妇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靠近,然后压低了声音道:
“明章太女李君琅。”
[一]这一段出自《历史的棋局》。
当当当!公主殿下那早逝的白月光闪亮登场,你没有猜错,她便是殿下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明章太女李君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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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五十九章 仇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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