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衾十一岁时落水被救起后,就像彻底换了一个人般。曾经活泼明媚、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一夜之间变得成熟稳重,更让皇后与教习嬷嬷们惊喜的是这个孩子愈发孝顺谦恭、专注课业,开始渐渐展露出过人的才智。
十二岁时,崇文馆侍讲的谢学士午间批改学生的课业,读到小公主写的货殖策时情不自禁拍案叫绝,他当即将这篇货殖策献给李促赏读。圣人读罢赞不绝口,但疑心是女儿找人代笔而成,于是立刻召来李安衾,故意与之言谈货殖之策。
《晋书》记载:上遂召主,谈及货殖之策,其对答之间,神彩英畅,言辞敏洽,上笑而叹曰:“朕无言以赞之,但‘善哉’而已。”
次日,李促下令让李安衾下学后来御书房,命她坐在屏风后听圣人与朝臣的对话,事后李促问她:“可有什么见解?”
李安衾淡然回答:“无他,惟‘君不与臣争功’罢了。”
李促听罢大喜过望,他认为李安衾心性淡泊,却深谋大略、夙慧多智,是不可多得的辅国安邦之才,如果将来能与继位的李玱相辅相成,大晋治世的局面必然更上一层楼。
于是从那时起,他便开始私下对女儿进行冷酷无情的权力训练。
李安衾曾亲眼目睹密探们被父皇用各种各样酷刑折磨着,撕心裂肺的叫声之后是鲜血飞溅了狱官满身;她曾聆听父皇的教导,听他冷静缜密的剖析人心,将人性的黑暗展现给她;她曾在父皇手把手地教导下拉开弓箭,射杀猎场中奄奄一息的刺客。
李促告诉她:“世人通常只关心两件事:自身的利益和他人的道德。你要记得,李家的江山才是你根本的利益,你将来与你皇兄无论怎么斗,都不可因小利而损江山!”
他是明君,不是父皇。
他是圣人,不是阿耶。
李安衾早就知道,成长的代价就是失去天真的权利,赢来父皇的青睐而非父爱。
十四岁豆蔻年华的贵族少女,她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本应围绕着的是课业诗词、脂粉裙钗,然而李安衾却早已习惯了鲜血淋漓的碎皮烂肉与世情险恶中的尔虞我诈。
景升六年冬,燕王率军大败回纥,凯旋而归。与他一同归来的,还有二十五岁的怀化大将军李琼枝。
皇族的小辈们都知道,作为燕王的养女、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小辈,李琼枝每每回京总是会给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们带些塞外特产。
当然,长清公主李安衾除外。
李都护每次带给她的礼物都不重样,各种各样新奇的塞北玩意儿,几大箱几大箱的。后来知她爱茶,又搜罗来西北地区各式各样的茶叶,分门别类地装好,亲自带人送到景春殿。
据说是因为长清公主年幼时长得软软糯糯的,还是个粘人又热情的性子。乾恩十年,燕王初次将这位收养的塞北孤女带回长安,那年春日宴上,长安的贵女小姐们都在鄙夷她的出身和冒失的举止时,只有三岁的李安衾看见她,两眼放光,奶声奶气道:
“姐姐,抱抱!”
从此每次李琼枝随燕王归京,这位少年将军都要亲自去探望小安衾,并带来各式各样新奇的玩意逗弄自己的小皇妹。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印象中开朗可爱的美人胚子长开了,犹如新生的花苞在某个清晨中悄然绽放。
“你家安衾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庆功宴上,当她听见阿耶同圣人的赞叹时,她才恍然发现那个女孩长开了。都护望向座下的少女,她从少女昳丽的容颜中窥见她将来美得惊心动魄的征兆,她的身段快要成型了,朱红的唇,秀丽的墨发,以及潋滟的桃花眸,都在昭示着小公主即将踏入大好的青春年华。
李琼枝当时没多想,她只是很羡慕她。
她羡慕李安衾生来自有耶娘宠爱,从小锦衣玉食的生活使她没有拼命生存苟活的必要,你从她的身上永远也看不见一点俗世之气。显而易见,公主殿下身上那胜过牡丹的矜贵与美丽是与生俱来的,亦是她生于皇家的骄傲。
随父步入大明宫时,李琼枝望着满天似絮飞雪,她拢紧身上的裘衣,心下开始走神。
现在是景升六年,与小殿下三年未见,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嗯,明天还要亲自入宫给殿下送礼物,不知道小丫头会不会喜欢。
与圣人禀报完各项边境事务后,她照例辞别父伯们去景春殿找李安衾。
李琼枝在军中听说,自己离京一个月后李安衾意外落水,彼时东宫失火,太女李君琅被困于殿中活活烧死,而落水的小公主却被宫人们救起。
一夕之间,李安衾本性大改,变得成熟稳重,可谓少年老成。
在通报了一声后,李琼枝踏入景春殿。甫一入殿,她便听见女孩银铃般的笑声。李都护看见李吟霁依偎着她的皇姐笑得花枝乱颤,李安衾则面色温柔又宠溺地用紫毫笔的笔尾敲敲小皇妹的脑袋。
那时她袖子微微下滑,露出如霜雪般的皓腕。
那一幕她记了很久,那节皓腕像是在昭示着什么。
她长大了。
十四岁的李安衾谈吐文雅,行止谦恭有礼,她不再是那个吵着要姐姐抱的小孩,也不再是拉着她出宫游玩的明媚少女。
李安衾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身段成型了,容貌长开了,李琼枝对她的美深信不疑,如同太阳放射的耀眼光芒。
李安衾抬眸的那刻,二人的目光相遇。
她可以肯定,自己所见的并非一个孩童天真单纯的目光,而是一个微微张开,又猛然合上的神秘的深渊。[一]
一颗还不自知的心灵的头一瞥,宛若天空的曙光,那是某种光灿的、陌生的东西的苏醒[二]。李琼枝在一瞬间发现了她身上前所未有却又深深吸引她的感觉——
是成熟之下所隐藏的忧伤慢慢爬上少女青春的脸庞。
那夜,回府后她失眠了。
《关雎》中的君子夜间“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想的大概是淑女采摘荇菜时端庄得体的模样。李琼枝躺在床上,愣愣地望着窗外的那轮可望而不可得的明月,想的却是李安衾露出的那节皓腕。
真是疯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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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安衾感觉到了李琼枝的异样。像是:宫宴上若有若无的视线、意外触碰时那人的抵触、宫墙上频繁出现沾着露水的春花……
仲春二月,太子李玱迎娶寒门出身的中书舍人之女为太子妃,圣人为作重视,大赦天下,同时长安城解除宵禁一夜,让全城的百姓来一同目睹太子的盛大婚事。
这算是圣人为扶持寒门而促成的一桩政治联姻,成亲的两个年轻人毫无任何感情基础。看着皇兄李玱与皇嫂林南渟生疏客套的模样,李吟霁悄声向父皇问道:“父皇,为什么要让两个陌生人成亲啊?”
李促摸摸幺女的脑袋,对着李安衾有意无意说:“你皇兄皇嫂们会习惯的,毕竟一旦付出真正的感情就要心甘情愿地被对方拿来谋利,与其婚后日久生情,不如多点理智。”
彼时圣人与燕王正因收归兵权一事上暗潮涌动。李安衾听罢父皇的话,明白了其中他向她阐述的新道理。
她不愿牵连李琼枝,每每感受到她怯怯的目光,李安衾总是煎熬的。战场上当机立断的兵诡之道与深宫中瞬息万变的尔虞我诈是有着本质的区别,她不希望李琼枝陷入那权力之争的漩涡。
可况,我已经是个脏透了的人。
所以求你别碰我,会脏。
夏季的关中总是多雨的。
没完没了的大雨,就像密室中那些犯人们似乎流不尽的血,从刑架上流淌下来,凝固在石板的缝隙间,那些血肉终将腐臭发烂。
正如绽放的牡丹终有一日也会枯萎。
李容妤的生辰宴在公主府上如期举办。只吃了点菜,李安衾便悄然离席去寻养病的安乐郡主谈天。一个是身体病了的人,一个是心灵病了的人,她们坐在罗汉床上聊着彼此孤寂的世界,一起望着窗外的滂沱大雨愣神,思绪短暂的逃离令李安衾心安。
那时李安衾看见窗外的雨幕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撑着青罗伞自雨幕中向她们走来。
“皇姑姑担心你吃太少了。”那人对着窗边的公主故作镇定地说着,收了伞,恪礼地敲敲门。
古板得有些滑稽。
郡主的侍女拉开门,她将伞留在屋外以免弄湿李烬月房间的地板。食盒被放于罗汉床中间的小几上,李安衾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碗温热的山药粥,热气腾腾的白气氤氲在她纤长的手指四周,不自觉地润湿了她的手指。
“殿下哪怕吃一点也行,好吗?”
她低头看向床上的公主,温声道。
怀化大将军战场杀人如麻,见惯了战场上的血肉横飞,待久了远离人烟的大漠,她的眼神按理来说应该是漠然又坚毅的。可此刻李琼枝的眼神却满是温柔,或许其中包含着克制的缘故,望向李安衾的时候眼中又像是饱含着碎冰,一下剐掉了李安衾柔软内心的一小块。
那时,她的心颤了一下。
有点像是求主人乞怜的大白犬。
李安衾看着她,突然有了想胡闹的**。
她摇摇头,柔声道:“阿姊喂我吧。”
李都护听完一怔,李烬月看她这副模样失笑着摇摇头,刚想为李都护找个台阶下谁料她径直拿起几上的瓷碗,用汤匙舀起一勺山药粥吹了吹,而后恭恭敬敬地递到公主殿下的唇边。
时至今日,李琼枝依旧清楚地记得她与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密接触。喂公主殿下喝第一勺粥时,她粗糙的指尖不小心蹭到了殿下柔软的上唇。
指尖那点柔软的触感化为灵魂的震颤。
李安衾眉间微蹙。
“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为指尖的触感失神的片刻,手中的瓷碗被少女自顾自地夺去。这是她们再遇之后,李安衾第一次对她有了点蛮横的举动。右手自觉地将汤匙放到公主的瓷碗中,她不敢看她,只能故作往日的严肃模样,然后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告退。
走出门,郡主的侍女将伞撑开递来时,她右手下意识去接,似是意识到什么,最后握住伞柄的变成了左手。
雨势更大了,雨幕中那人撑着伞的身影渐行渐远。
李烬月将目光放回对面心不在焉吃粥的李安衾身上。
安乐郡主笑了笑,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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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猎,有刺客来袭,李琼枝为救圣人身负重伤,最终住进了尚医局养伤。
李安衾向圣人申请每日傍晚去尚医局陪伴李琼枝。
李促看着神色自若的女儿,很是欣慰:“还是桑桑想得周到,我们可凭此事借机拉拢燕王一系的亲信李琼枝。”
傍晚时分,李琼枝看着窗外的落日云霞发呆。不远处,房门被推开发出一点声响,她以为是来换药看诊的奉御,谁知那道熟悉的声音竟然在耳边响起。
“李都护倒是闲情逸致。”
李琼枝不可思议地寻声望去。
“你……怎么来了。”
她坐在床侧的胡椅上,淡淡地看向她:
“父皇让本宫来陪着你。”
她的语气明明很平静,可李琼枝却看见夕阳的余晖自窗外洒进,将她故作冷情的眉眼染得柔情似水。
许多年后,老年李琼枝回忆起自己的一生。自己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燕然已勒,封狼居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算是此生无憾了吧。
晋睿宗李琰小心地推着轮椅[三]上的暮年将军,缓缓走进大明宫的上林苑中,长安的第一场初雪在傍晚悄然而至。
李琰突然问她:“您今生算是无憾了吧。”
她沉默半晌,最终只说了一个数字。
“九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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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升六年,与她在尚医局的那段时光李琼枝终生难忘。
少女每天在日落时推门而入,披着窗外的晚霞,静静地坐在床侧陪着我。在那三个多月的时光中,她们讲过的话分明屈指可数,但总是心有灵犀地一起望着窗外的落日。
李琼枝想到这,唇角微微扬起。
她什么也不说,我却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
她在尚医局的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书,于是我也看书,偶尔偷偷看她一眼。用余光凝望她干净温柔的侧脸,便觉得心满意足。
坊间的话本将感情写得太泛滥,结果没有分量了。李琼枝私以为,真正的感情是激荡过后的细水流长、岁月静好。
是傍晚时分,她安然坐于我的身侧默读着一本书,我们浸染在灿烂的余晖中,远山是层林尽染,长天之上有云蒸霞蔚。
日落之后,我也会开始秉烛读书,我记得某次我看到那句“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四]时,我的心也随之颤了一下。
父王说与心爱的人一起看完一百次落日就可以白头偕老,于是我悄悄地与年少的你在长安的大明宫看了九十九次落日,那最后一次的遗憾犹如你始终不会迈出的那一步。
我后来时常会回想景升六年的那些时光,最是无情帝王家,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你到底爱没爱过我。
可是,当我看到你望向陆侍郎的充满爱意的目光时,我就知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你是我的今生意难平,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觅得良人。
很显然,陆询舟就是你的良人。
李安衾,我虽有意难平,但今生无所求。
只求你人如其名,长守一世安衾。
[一]摘自《悲惨世界》,略有改动。
[二]摘自《悲惨世界》,略有改动。
[三]宋代就有轮椅了。
[四]这句话出自《论语》,译文:那是没有真正思念啊,如果真的思念,又怎么会觉得遥远呢?
下一章回归主线。
作者本人经过深刻反思,并且瞄了一眼大纲,现决定将车放到下下章或下下下章之后。下一章是这一卷的终章,不适合开豪华轿车。(狗头)
通告:7月13日~7月25日我要和老周、生蚝去上初升高衔接线下课,回归以前在初中的作息,所这期间要停更。大家理解一下毕竟重高里面大佬云集,不提前内卷一下到时候开门考就完蛋了。
咳,而且我跟对象在同一个培训机构,不同班,但中午有两个小时的独处时间,等我谈完甜甜的恋爱,回来给诸位更甜甜的文章。
PS:这一章写得小心翼翼,生怕写成《洛丽塔》。
我知道诸位想看陆小山和殿下的戏份,尤其是各种各样的车。可是,作为一名文学创作者,我做不到为车而写剧情,我只能尽我所能写剧情的同时尽量写车。
这两章都是殿下的回忆,她对太女算是朦胧的好感,她喜欢的第一个人是李都护。可能有人会疑惑,那为什么同样是百合,同样是guke,为什么殿下能和小山走到一起。
很简单,因为殿下14岁的时候还是比较纯爱的,加之双方都比较理智克制,所以最后没能走到一起。而殿下见到陆询舟的时候是17岁,而guke这个buff是老皇帝快死时才叠加的,相当于初见的时候只有百合这个buff。
这个时候的殿下已经彻底进化到了病娇,小山被看上后想跑也跑不掉了,何况两人还是双向奔赴,所以最后两人能走到一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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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七十三章 往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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