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还在莲花坞门前,便听见一个称得上十分急切的声音:“魏婴!魏婴!”
那声音的主人是谁他不会不知道,他眸中冷色不变,脚步快上三分,一个转身,便瞧见了早已消失的蓝湛,还有一个……
夜色昏昏沉沉,他只看到蓝湛一身白衣格外显眼,却没看见魏婴的身影,于是便道:“蓝二公子,魏无羡呢?他在哪儿?”
蓝湛沉默不语,却被江澄解读为心虚,他冷笑一声,道:“蓝二公子,你是最后一个见到魏无羡的人,总不至于你要告诉我,你和他一起掉进莲花坞,却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吧?”
蓝湛对他的怒火视而不见,只是沉默,周遭气息愈发冰冷,江澄还要再问,一旁在场的第四个人突然道:“他在这里。”
蓝湛身子忽然一僵,江澄眼神在他与第四者身上打转,不知受了什么力量的趋势,他慢慢上前,终于在夜幕之中看到了那个身影。
他闭着眼睛昏睡在蓝湛怀里,胸膛微微起伏,看起来和正在睡觉没什么不一样……如果能忽略掉在一旁的陈情,还有空气中难以散去的铁锈味的话。
黑夜幽深,莫名的宁静与莲花坞外的嘈杂格格不入,江澄死死盯着蓝湛怀里的那个人,转头问道:“那是魏无羡?他怎么了?”
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动静的蓝湛忽然道:“他受伤了。”
“受伤?”江澄语调微微上扬,“他伤在哪里?严不严重?温情,他一直没醒过来吗?”
之前说话的便是温情,她深深呼吸一下,然后道:“他伤的,”她慢慢地把手指向一个地方,“是这里。”
纤纤细指,覆于眼眸之上。
魏婴的眼睛早就已经闭上,江澄怎么看也看不出个花来,他便换了对象,冷冷问道:“敢问蓝二公子,魏无羡的眼睛是怎么伤的?”
“……”蓝湛抱着魏婴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于还是低声开口:“邪气反噬。”
轻轻四个字,江澄却震惊:“怎么可能?!”
蓝湛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看着昏过去的魏婴,眸光流露自责。
见当事人之一不说话,江澄怒气郁结却发作不得,又冷冷问了一声温情:“温情,魏无羡他到底怎么回事?”
回应他的仍旧只有沉默。
在场的一个两个都不说话,还有一个晕了过去,听着外面依旧热烈的厮杀声,江澄心里没由来的烦躁:“他到底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都不回答?不说是吧?”他看向温情,“温情,你知不知道你的弟弟现在在外面大开杀戒,手上沾染了我云梦江氏无数条性命,可是威风得很哪!他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彻底完蛋!”
此端静谧,彼端喧嚣,一墙之隔,两个世界。
温情抬起眼,墙外重重火光炽热而耀眼,如无数鲜血挥洒,夺目的红,让她想起了太阳,不停地燃烧,直到最后一秒。
燃烧停止之时,就是太阳的寿命终结之日。
而如今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她闭上眼,将那一幕铭记心间,而后在江澄越来越不耐烦的眼神中缓缓开口:“他以后,可能再也看不见了。”
江澄眼神一凝,而蓝湛神情也出现短暂空白,带着同样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温情。江澄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会这样?他之前吹奏陈情并未出现过异状,为什么现在却……”
蓝湛瞳孔出现短暂的失焦,而后便听温情慢慢道:“魏无羡刚才的情况,是……”
“双目泣血。”
听他声音低沉,见他目光震惊,温情沉默了一下才缓慢点头,“嗯。”
修行之人身强体壮,眼睛更是关联上丹田的重要所在,除非有外力恶意作用,否则不会轻易受伤。魏婴的眼睛莫名其妙流了血,要么是蓝湛用避尘刺瞎的,要么就是在刚刚的对战中丹田出了问题。
邪气反噬……
江澄目光忽然一寒,扬手紫电就朝蓝湛飞去,蓝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魏婴,抬手却结结实实地接住了那一鞭,打在身上,仿佛麻木。
蓝湛的力气很大,他牢牢拽着紫电,生怕它靠近魏婴一分一毫,江澄见状便冷笑:“蓝忘机,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真是要感谢你啊。”他的话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蹦出来:“要不是你去抢陈情,魏无羡就不会昏倒,温宁也就不会突然醒过来还失控,我江家弟子又怎么会命丧他手?而魏无羡的眼睛又怎么会受伤?!这一切,真是拜你所赐!”
气氛仍旧沉默,只有墙外火影摇曳,显示着战况不妙。
“不是。”
蓝湛江澄皆是一怔,继续听一个声音低低道:“不是他。”
那声音低沉,只能勉强分辨出是个女人:“魏无羡确实是丹田受损,抵挡不了邪气侵蚀才中了招,但与蓝二公子并没有任何关系。”
江澄眉峰微微一动,这声音为什么听起来有点熟悉……
蓝湛追问道:“抵挡不了邪气侵蚀……是为何意?”
她深深吸一口气,“邪气侵蚀上丹田才导致魏无羡眼睛流血,期间邪气入体却毫无阻拦没有异样,蓝二公子同为修炼者,应该很清楚。”
修炼之人有金丹护体,被邪祟缠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别说是邪气入体了,就算真有邪气上身,又怎么能轻易敌过金丹护佑从而占据丹田?要知道,能修炼出金丹的修行人士绝非一般人,邪气入体身体会自行反抗,不存在□□被控制意识却不清醒的情况。这样一来,答案清晰又唯一,但又那么地令人不敢相信……
蓝湛仿佛是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的无力,他静静望着此刻在他怀中安然稳睡的人,慢慢伸出手覆上他的眉眼,似乎还能从那里找到一丝残留的血迹……
“啪嗒。”一点水珠落在他的手背上,灼热又滚烫。
魏婴,眼泪果然很烫,哭的人,果然也很难过。
“……”江澄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他脸上表情复杂变换,最终只是低声道:“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魏无羡他……真的没有金丹了?”
温情眸中有如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当然。”
听她话语波澜不惊,江澄心底忽然就像是被一根刺扎一样地很不舒服,“温情,魏无羡好歹也救过你们,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地说出这种话?”
她微微勾起唇角笑了笑,一滴泪隐没在黑夜中,“因为他的金丹,就是我亲手剖出来的。”
蓝湛的动作一滞,江澄的思绪出现短暂空白,而温情又重复了一遍,平平静静地像是此刻刮在他们身上的冬风,残忍而冷酷,“魏无羡的金丹,就是被我,一个人剖出来的。”
温情没有理会蓝湛此刻仿佛要将她冻结成冰的目光,她转头看向江澄,一双黑眸即使在夜色之中也是闪闪发光,“江宗主,你听到了。魏无羡的金丹是我剖的,是我害得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害得莲花坞今夜身陷围剿之乱,是我害得那么多江氏弟子无辜送命,一切都是我的错。今夜所有的事情都因我而起,一切的后果就由我来承担。”
“你把我,交出去吧。”
江澄眼神微微颤抖,他做梦也想不到,害得云梦江氏、害得魏无羡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罪魁祸首,居然是温情。
他真的,应该杀了他们的……
可是为什么,他在流泪?
温情的眼中平平静静,江澄忽然一咬牙,紫电飞身而出,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温情身上,发出爆裂一声脆响。
“你为什么,要拿走魏无羡的金丹?”
纵使黑夜模糊了视线,可温情大抵能猜出哑着嗓子说出这句话的人此刻应当是眼眶发红,被紫电狠狠抽了一鞭的身体有难以言说的疼痛,她冷冷道:“不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岐山温氏的人。”
“……岐山温氏?”江澄几乎是一边笑着一边讲出这四个字,可是谁都能听得出来,他的笑里带着泪水,“对啊,你是岐山温氏的人,我怎么忘了……岐山温氏的人是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吗?我怎么会……怎么会……”
他一边笑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温情看着他这副显然压抑到极限的样子,继续道:“江宗主,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你再不快点,外面云梦江氏的弟子们,可就真的要完了。”
在蓝湛与江澄的视线中,她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一步一步走向外面那个战火燃烧的地方。
江澄见着她毫不留情地转身就走,想也没想地又将紫电打出去一记,温情的脚步很慢,那道紫色电光几乎是瞬时就追上了她,“啪”的一声又爆裂开来。
而她,始终挺直腰背,即使挨了紫电两下,也没有多余的声音。
江澄红着眼再甩出一下紫电,这回却是真正的鞭长莫及,只听得到它徒劳划破虚空的声音。
“啊!!!”江澄仿佛终于支撑不住一般,疯狂地甩了几下紫电,好像这样就可以平息他心中的痛苦。
紫电打在地上,打在草丛间,有几下甚至打在了蓝湛身上,可他们都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只有和刚刚一样的鞭打声在不停重复着。
黑夜如死水一般寂静,江澄终于哭着笑出声:“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慢慢转回身,看着神色冰冷的蓝湛,看着昏迷不醒的魏婴,这两个人仿若置身事外,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他心底累积已久的情绪终于崩溃,完全是无意识地,他朝魏婴挥过去一鞭子。
魏无羡啊魏无羡,你昏过去倒是好了,我多想也昏过去啊,睡了多好,一了百了,这么多的痛苦,就可以暂时不用理了……
紫电并没有碰到魏婴哪怕是一点点,在半途就被一个人强硬截下:“江晚吟!”
江澄感受到一股阻力,抬眼望去,这才发现紫电被蓝湛强硬地拽在手里,他怀中仍旧是昏迷不醒的魏婴。
他自嘲笑笑,那鞭子顿时化为流光回到他的指间,又变回一枚指环。
这枚指环,承载了太多的记忆,过往十数年,皆散作云烟。
而那十数年间与他并肩而行的人,一个现在在照顾别人,一个现在昏倒在他面前。
江澄一步一步走近魏婴,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下落:“魏无羡……”
而那个人,以后再也没有办法看他一眼了。
江澄慢慢捡起陈情,那管通体漆黑的笛子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上,就像他的主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别人的怀里一样。
他看了魏婴一眼,又从乾坤袋中拿出好好保管的随便,一笛一剑,却是那少年的两种人生。
多么恣意的人啊,就这样被剖了金丹,再不能拾起剑道,只能退而求其次,改修诡道;多么好的一支笛子啊,奏响的乐曲不为怡人心脾,只为杀人诛心;多么厉害的一把剑啊,它曾经杀敌砍怪威风无比,现在却只能尘封,永不会有再见天日的时候。
江澄轻轻抚摸着随便,好像从它紧闭的剑鞘上还可以找到以前的那个白衣少年的影子,那个时候,多么美好。
可是后来,白衣渐渐变成了黑衣,他脸上的笑容不再灿烂如花,也不再使用它,手上总是拿着一管笛子,片刻不离。
今夜以前的回忆悉数涌入江澄脑海,他想起了很多,也记起来很多,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魏婴再也不碰随便,也终于明白当时的自己有多么的咄咄逼人。
可是魏无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只会逼着你练剑的家主吗?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我就算是拼了命,也绝对不会让你再去战斗了……
从前的两个白衣少年并肩而行,一个手持三毒,一个拿着随便。
后来的两个少年,一个穿着黑衣,一个身着紫衣,三毒还在,随便却早已不见。
过去,终究无法回头。
江澄深深凝视随便,回忆汹涌,他忽然就痛恨起那时的自己来。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让魏婴带着随便?不就是没有礼貌吗?不就是指指点点吗?他是云梦江氏的家主,有什么不能扛的?流言蜚语又算什么?难道会重要过他的好兄弟吗?
“啊!”
“咚!”
一声大叫,一声脆响。
蓝湛从始至终便这样淡淡地看着江澄,看着他回忆,看着他痛苦,看着他悔恨,却始终不发一语。
直到陈情掉在地上,直到随便被江澄拔出。
宝剑锋芒如昔,剑气浩荡,剑意森然,雪白的剑身倒映出一双通红的眼眸。那眼睛渐渐变得呆滞,片刻后阖起,眼泪汹涌而下。
随便清晰而直白地照出那人如今神情,蓝湛向来波澜不惊的面容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震惊,而后从那柄剑上慢慢移回怀中之人,伸出手缓缓抚上他的下丹田,那里曾经有一颗金丹。他稍运灵力,那里却再也没有了回应。
蓝湛想要开口,一滴眼泪却很不留情地落在唇边,苦得让他说不出话,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四个字:“原来如此……”
明明静默,眼泪却澎湃。
江澄拿着随便的手在轻轻颤抖,剑光随之晃动,但倒映的人影依旧清晰——那眉眼,那神情,不正是此刻的他吗?
他拔出了随便啊……
他拔出了随便啊!
江澄忽然感觉这把剑有千万斤重,重得让他根本拿不住,指尖一松,随便不受控制地离开他的手,然后,坠落于地。
“哐啷!”清脆一声,如震心房。
“呵……”江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渐渐越笑越大声,“哈哈哈哈……”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刚刚他会觉得温情冷冷说话的声音有种莫名的熟悉,因为,他曾经听到过这个声音。
她说:“公子留步。”
她说:“罢了,一切都是缘法,公子随我来。”
“哈哈哈哈……”江澄放纵大笑,眼泪却一直在飙。他抚上自己的下丹田,那里有一颗金丹,灵力汹涌澎湃,曾经是,现在也是。
“抱山散人……哈哈哈……”蓝湛看着江澄渐渐失控,垂眸不语,只听他一边大笑一边道:“我怎么会这么傻……修复金丹……哈哈哈……魏无羡……你真的……怎么这么会骗人!!!”
他最后一句完全是咆哮着说出来的,可他要质问的那个人仍旧处于昏睡之中,他喊得再大声也不过是白费力气,那人始终不会回答。
咆哮渐渐变得无力,最后化为泪水下落。他抚上自己的金丹,哭得越发汹涌。
是啊,温情说得不错,剖出他金丹的,是她,可拿走他金丹的,却是他!!!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
可是,已经没有人能回答他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冷风静谧,好像天地也在为他默默流泪,江澄听着墙外的厮杀,看着倒下的魏婴,一切都在黑暗之间,一切都很模糊,但一切又很清晰。
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他默默捡起随便,然后将陈情交给蓝湛,“这个,麻烦蓝二公子替魏无羡保管了。”
蓝湛接过,看了随便一眼,“嗯。”
“还有,魏无羡,也暂时拜托给你了。”
这个不用他说,蓝湛也绝对会好好照顾魏婴,“嗯。”
“那么……”江澄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魏无羡,好好看着,随便,要大杀四方了。
你会和我一起战斗的,对吗?
随便剑光森然,锐意一往无前,如此刻它的掌握者,眸光沉沉,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本周第二更送上,说好十一点就是十一点,只不过早上还是晚上的那就不一定了(手动裂开)而且你们能相信这章是我暑假的时候写的么……一转眼半年过去了,我却只码了几章,真是令人头大……
关于澄情,属于我个人偏好,只是觉得他们两个很有CP感罢了,如果不喜欢还请轻喷
大概还有两个星期就可以看到阿愫啦,提前预警,我写他俩的时候都很言情风的,但我尽量写得不那么矫情,希望我写的不会让你们失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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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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