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道理人人都懂,放在眼下这个情况更是无比适合。岐山温氏一日不倒,哪怕是只剩下一簇小小火苗,也有复燃的可能,要彻底杜绝这种可能,就只好把这簇火苗掐灭。
胡宗主想得理直气壮,然而没有人搭腔,他不觉他这话说得哪里不对,便问身侧的姚宗主:“姚宗主,此话不对吗?”
姚宗主没说话。金光瑶慢慢道:“斩草除根,自然是有道理的。但只有杂草方需剔除,至于其他的,又何必费这个心思呢?”
“敛芳尊,你这是何意?”
“莫非是在指岐山温氏不属‘杂草’之列?”
“笑话!岐山温氏作恶多端,若不是‘杂草’,那我可真不知道什么叫‘杂草’了。”
岐山温氏,作恶多端。
好一个,作恶多端。
江澄在心底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神情愈发冰寒。
“胡宗主此言差矣,”蓝涣温声出言,“作恶多端的岐山温氏早已在射日之征里覆灭,现留存的不过是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若仅用‘杂草’一言以蔽之,未免有失公允。”
有人回道:“蓝宗主,这事真不能怪我们多想。岐山温氏是个什么东西,我们都知道,从狼窝里爬出来的人,还能是人吗?!看他们现在奄奄一息,以后能做出什么事来谁又知道!何况,还有魏无羡这个魔头,联合云梦江氏一起包庇他们,金子轩公子前阵子还受了重伤,谁又能相信与他们无关!”
“就是!金公子可是江姑娘未来的夫婿,也算得上是他魏无羡的姐夫,可他却在云梦地界身受重伤,偏偏岐山温氏的人又出现在这里,若要说二者之间没有关系,那烦请夷陵老祖出来,向我们解释一番吧!”
魏婴,魏婴,又是魏婴。
饶是长袖善舞如金光瑶,此时此刻也不免被这些人扰得心烦,他是如此,更不要说原本脾气就不是很好的聂明玦了。聂明玦冷笑一声,正欲说话,下一秒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弦音,声如裂帛,震得他心神一荡。
这曲子别人或许不熟悉,可他是万万不能再熟悉了。聂明玦抬眼往莲花坞一看,接着又听到那熟悉的旋律从里面悠悠扬扬飘荡而来。
金光瑶一怔,似是感受到内心的焦躁正被渐渐平复,与此同时,一曲箫声又起,慢慢跟上琴音,一箫一琴,一内一外,音色虽然不同,演奏的音律却是一模一样,那是金光瑶了解到不能再了解的曲子——清心音。
会演奏清心音并且使用琴作为乐器的人,普天之下也只有蓝二公子一人了。只是,蓝湛怎么会在这里?
金光瑶听着那越来越柔和的曲子,视线一错,落在同样正在演奏的蓝涣身上。毫无疑问,姑苏双璧的乐曲造诣在这一曲里体现得淋漓尽致,金光瑶正感觉到他的身心都在慢慢变得平静,可与此同时,有一种不知名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却又完全不同。从金子轩濒死的流言开始,或许一切就已经不对了。
仙门百家讨伐魏婴,拿的是穷奇道截杀的理由;此次围剿莲花坞,由头是江澄包庇纵容魏婴与岐山温氏。
前世的他是帮凶之一,亲眼见证魏婴身亡;今生他试图扭转局势,魏婴仍旧难逃一劫。
没有他的挑拨离间别有用心,魏婴的路不应当如此艰难啊,就算仙门百家的一群庸碌之人再想盯着魏婴,如姚宗主胡宗主之流,可也不过乌合之众,无人带领,谁敢正面与夷陵老祖叫嚣?
曲声渐歇,金光瑶陡然从思绪之中清醒,明明他只出神了一小会,却感觉像是过了许久一样。那些或多或少的猜测也随着清心音的停止而被他暂时压在心底,经此一曲,他忽然发现局势已经不可控了,就像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蓝湛竟然会出现在莲花坞,更别提这首莫名其妙的清心音,事情已经渐渐不朝着他设想的方向走了。
也许重生一次,前世的经历未必会再度出现。金光瑶最不缺的能力就是察言观色和等待时机,既然变数已至,那么以不变应万变,便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也因此,他静静地听着清心音收完最后一尾,便不再多言,只想了想,道:“看来诸位想要的答案,已经在这首曲子里了。”
他话音落下一瞬,天际晨曦已然明朗,众人这才发觉已是第二天清晨。打了一夜,闹了一夜,最后的结果甚至还不如一首曲子有效,金光瑶心里难免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从琴音消失之处,渐渐走出一个人。早在清心音响起之时,大部分人也了然弹奏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偶有实在不通的,在蓝涣拿起裂冰合奏之时也该明白。是以,蓝湛走出莲花坞时,众人并不十分吃惊。真正让人大吃一惊的,在于他手中所持物品。
那是一管乌木笛子,看起来做工相当不错,质地精良,上系红穗,不管作为乐器还是收藏,怎么看都是一样珍品。
江澄握紧拳头,江厌离与金子轩面面相觑,还是江厌离最先开口道:“蓝二公子,这是阿羡的陈情,为何……”
她的话甚至还未讲全,并非蓝湛做了什么举动,而是她看到蓝湛脸色欠佳,便知趣地不再讲下去。
金光瑶还从未见过蓝湛这副模样,哪怕是前世他固守伏魔洞时,面对那么多人的要求,他也依旧神色冷峻,不肯退让,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此时的蓝湛,外貌衣着气质风度都没有变化,唯一让金光瑶奇怪的,是他的眼神过于平静。
蓝湛虽然少言寡语,克制老成,但身体里终究住的是一个鲜活的少年灵魂,犹如冰山下的火种,只待一场大火,燃起他所有意气方遒。那时的他,眼神虽内敛从容,但总神采飞扬。
而不是像现在,冰山下的火种已然熄灭,少年灵魂不知所踪。
而这一切,怕是与那位到现在还没出现的主人公脱不了干系,可他手上又拿着陈情,就证明他在魏婴身边,那魏婴在哪里?
金光瑶没时间想太多,因为他的思绪下一刻就被蓝湛的举动吸引了——
蓝湛举起陈情,而后面无表情地重重往地上一扔,那支笛子在顷刻之间便被摔得稀巴烂,有些木屑碎片甚至崩到人群之中,毁灭了个彻底,哪怕要想再拼凑起来使用怕是再也不能了。
人群之中神色各异,或惊讶或惶恐或不解或好奇,但这些和蓝湛都没有关系,他摔了陈情之后,又遥遥对着蓝涣一点头,又转身回了莲花坞。
没有人发出声音。
金光瑶忽然想起,阴虎符摔在地上的声音,也是像这样,清脆而不留余地。
前世,魏婴在不夜天将阴虎符随手一扔,引来各方势力竞相争抢;今生,蓝湛在莲花坞将陈情用力一摔,以行动表明心意。
他说错了,清心音并非是答案,摔断了的陈情才是。
这是魏婴给他的答案,也是给仙门百家的答案。
……
风从湖面上来,带着湿气,吹得人心底发凉。
魏婴毫不在意地笑笑:“金子轩,死了。”
金光瑶盯着他半晌,接着才慢悠悠道:“魏公子不喜我兰陵金氏之人,也不必拿这件事来开玩笑。况且,日后贵宗的江姑娘,也是要嫁进兰陵金氏的。”
言下之意就是金子轩迟早都会娶江厌离过门,让他别咒江厌离日后守寡。谁料魏婴像听不明白一样,反而笑着道:“金子轩已经死了,我师姐和兰陵金氏的婚约也就解除了,她嫁进兰陵金氏干嘛?”他挑挑眉,“嫁给你吗?”
金光瑶给自己倒茶的手停了停,然后将那半杯茶喝下去,笑了笑才道:“在下人微言轻,凭借侥幸才得以回归兰陵金氏,与云梦江氏自然高攀不上。”
他这番话说得客气,魏婴还点点头道:“确实,我师姐要嫁,就嫁最好的男人。”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兰陵金氏的人连格都够不上,但金光瑶又继续道:“况且,在下心有所属,魏公子也不好强人所难吧?”
魏婴顿了一顿,不理解他这话什么意思,便接着听他说:“但魏公子有一句话说错了,江姑娘在兰陵金氏的可嫁人选,除了子轩外,还有一位。”
金光瑶微微一笑:“还有子勋。”
魏婴:“……”
金子勋?!这是故意膈应他的吧!
他正要说话,金光瑶又道:“子勋论家室论身份,都与江姑娘匹配,至于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一番话,把魏婴想说的全都堵了回去,要知道,魏婴之所以对金子轩看法还行,一部分是因为这些天的相处,这位公子哥脾气是不大让人喜欢,心眼倒是不坏。另外很大部分,就是因为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但他师姐喜欢。
只要江厌离喜欢,魏婴就算讨厌也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而他现在居然说他师姐可以和金子勋培养感情!魏婴简直要被气笑了:“敛芳尊真是伶牙俐齿。”
金光瑶淡淡道:“魏公子也不遑多让。”
这句话后,接着便是无限的沉默。金光瑶不会逼迫魏婴开口,只是他此次前来,一定要带金子轩回去,但无论是他还是金子轩都算是客,主人不愿意,客人又岂能强迫?所以魏婴不动,他也不动,只是态度很明确。
临水而坐,且又天气寒凉,修行者也是人,并非不知四季冷暖。金光瑶给自己又续了一杯热茶,就在水壶一拿一放之间,他目光不经意向上一抬,却在一片素白之中看到了一点鲜艳的红。
那丝红色消失得极快,似乎本就是匆匆而过,恰好被他捕捉到眼里而已。金光瑶面色不变,十分淡定地继续他的动作,直到冷风又一次吹过他的面前,他才道:“看来今日,子轩我是带不走了。”
心思细密如他,在看到那丝鲜红的一刻,心里便拼凑出了个事情的大概。金子轩恐怕是身受重伤,不然温情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地拿抱着药材跑来跑去。
魏婴这才抬头,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金子轩已经死了,活人你可以带走,不是活人,你要怎么带走?”
“子轩是生是死,我虽不知,但魏公子应该明了,”金光瑶道,“子轩来莲花坞一事并非无人知晓,至少,这次在下前来的目的在金麟台大家都心知肚明,若是外界知道这个消息,魏公子想,莲花坞会如何?”
话虽如此,金光瑶心底却想,这趟浑水,他怕是躲不过了。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插手百凤山围猎的事,可不这样做,谁知道江厌离会不会又上了不夜天替魏婴挡剑,谁知道他不主动让温宁失控杀了金子轩,金子轩会不会在穷奇道截杀又出其他事?
这两个人是金凌的父母,他不能再让金凌失去双亲第二次了。
金光瑶心下已做决断,忽然听魏婴道:“金光瑶,你想帮我?”
他淡淡一哂,“帮忙算不上,我只是要救出子轩罢了。”
魏婴一边转起陈情一边道:“看不出来,你和金子轩居然这么兄弟情深。”
“兄弟情深算不上,”金光瑶好整以暇道,“况且哪及得上魏公子与江宗主啊。”
说到江澄,他难免有些感叹,这结果真像是他之前所说,哪怕是江澄再对魏婴多一丝宽容,让他们之间的联盟显得坚不可摧,最后的结局也不会变成那样。
“江澄……”魏婴目光扫过莲花湖,枯败的莲叶所剩无几,湖水之下正孕育着新的种子,等待来年夏日再盛放。
金光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从他刚刚提到的来看,八成与江宗主有关,因此他也不急,就这么等着,半晌才听魏婴笑了一声,道:“我跟江澄可是‘云梦双杰’,当然比你和金子轩的关系好上一百倍。”
云梦双杰?
金光瑶想了想,这才想起前世最后那时江澄一边哽咽一边对魏婴说的话,说什么姑苏有双璧云梦就有双杰,还说什么将来江澄做家主魏婴就做他的下属,总归是一些旧事,没想到对当时的这两人来说,又是一次撕心裂肺。现在再听到“云梦双杰”这个词,境况却是截然不同了。
也因此他笑道:“是,魏公子与江宗主的关系自然很好。只是不知,除了魏公子,江宗主对之后的事情可有高见?”
魏婴道:“他不知道。”
金光瑶一怔,“魏公子的意思是?”
“之后的事情,就有劳你了,”魏婴难得正色道,“至于江澄,我并不想把他也牵扯到里面来,反正仙门百家的目标是我,所求无非是为了阴虎符又或者是别的什么,金子轩和岐山温氏不过是一个借口,我自然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答案究竟是什么,金光瑶不得而知,但可以预见,结果对魏婴而言必定惨重。他不由好奇道:“魏公子,你不怕吗?”
“怕什么?”魏婴又毫不在乎地玩起了陈情,“浪得一日是一日,况且……”他正视金光瑶,“我还是很相信敛芳尊你的。”
“我?”金光瑶一笑,“我也算是那些‘仙门百家’的一员,魏公子就不担心我反而倒向另外一边?”
“你不会。”魏婴慢条斯理道,“从先前在百凤山那时你故意引走其他人,只留下云梦江氏让我和江澄在里面,后来又把那些岐山温氏的俘虏当成猎物送给我,甚至为此还扯进了聂明玦聂怀桑两兄弟,再之后的‘少昊有不才子,天下之民谓之穷奇’……我要是再看不出来你想帮我,也太浪费我这双眼睛了。”他并不提之前射箭大比时的事情,既然选择相信,那么不好的事情何必记得?
金光瑶颔首一笑,并不说话。既然当事人都看了出来,或许其他人也看出来了,那么他还要不要隐藏下去呢……
“当然啦,”魏婴话锋一转,“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若是我这次栽了,也怨不得别人。”
他倒茶,敬金光瑶,“只怪我识人不清。还望敛芳尊不要给我这个自责的机会。”
金光瑶回敬,敬他,也敬自己,“魏公子如此信任,在下惭愧。”
两人一饮而尽。
临走时,魏婴又叫住了金光瑶:“等等。”
金光瑶不解,却见魏婴微微一拜,而后道:“这一礼,敬君子。”
他一震,而后回礼,道:“这一礼,敬勇士。”
两人又相视一笑,金光瑶道:“那么,请代我问江宗主好。”魏婴点点头,二人就此别过。
以金光瑶的眼光看魏婴以前的事,就“总不过是一些旧事”。其实谁都一样……话说阿瑶的腹黑属性或多或少还是有一点点的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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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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