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颜清已经站在滨江玖里的大门前。
这是S市著名的豪宅小区,坐落在整个城市的东南角,远离嘈杂和喧闹,是一处格外幽静的所在。
然而这份幽静对颜清来说可不是什么优点。她一大早就从学校出发,乘最早的一班地铁,转公交,又打了一段车才到目的地。
今天是她来这里应聘家教的日子。
颜清做事一向不习惯压死线,总是尽可能留出裕量,因此折腾了一个半小时路程,她还是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三十分钟到达。
面对气势恢宏、又不乏低调神秘感的小区入口,颜清不由得回想起来之前,同学兼好友顾斐萌的警告:姓沈的那家人可不好伺候!
一听说颜清即将要应聘的是S市还算叫得上名头的沈家,顾斐萌眉飞色舞地描述起关于这家人的传闻来:沈家是单亲家庭,只有一个爸爸带着一个儿子。传闻那个爸爸不但抠搜,而且人品败坏,经常找各种理由克扣教师工资。还有那个小孩,据说也呆呆傻傻,极度不灵光,任什么样的名师、花费多少功夫也教不明白,最后还要落得个教学不力的罪名。
“清清,这家人的钱不好赚,你可要小心!”
“你怎么知道?”颜清问。
顾斐萌耸耸肩:“听朋友说的,但八成是真的。有句话怎么说,无风不起浪!”
颜清知道顾斐萌是个社交达人,虽然她俩都是学生,但顾斐萌开朗大方,喜欢认识朋友,经常活跃在各种社交场所,人脉圈子广泛,消息灵通,能打听到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听了顾斐萌的警告,颜清心里也打鼓。但想到银行卡里的余额,和急等着用钱的乔熠,以及虎视眈眈的冯鑫一家……毕竟在招聘启示上,沈家开出的工资比她之前做过的所有兼职都高出不止一点半点。
纠结了半天,她还是轻叩手指,点击下“发送”键,向沈家的邮箱投去了简历。
不到一天时间就收到了回复,约她这周六到滨江玖里面试。
“总不能还没尝试就打退堂鼓。是人是鬼,过过招才知道。”她心想。
再度确认了一眼手机里的门牌号,颜清深呼了口气,迈开步子朝大门里走去。
“叮咚——”
按响门铃后,来应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家政阿姨打扮的女人。
“您好,请问这里是沈先生家吗?我是来面试的。”颜清彬彬有礼地说。
“啊,是老师吧,请进请进。”家政阿姨让出路来,又递来一双一次性拖鞋。
关于各种豪宅的视频,颜清偶尔也在网上见过。但当她真实地踏入这样的门户,瞳孔还是不禁微震了一下。
迎面映入眼帘的是宽阔到有些空荡的客厅,一整面落地玻璃直通挑高三层的屋顶,映衬着户外的蓝天绿树。室内布置简洁,除了一副巨大的壁画,没有多余装饰,看起来冷冷清清,少了几分人气。
颜清第一次对“豪宅”这个概念有了具象化的认知。
“你也是来面试数学家教的?”
正当她发愣时,一个声音让她回过了神。循声望去,一个男性的身影从沙发上站起来。
因为客厅太大,她第一时间竟没留意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我是颜清。”颜清向对方点点头,“您是……沈先生?”
男人笑了:“我也是来面试的。”
原来她并不是唯一投递简历的人。
刚刚给她开门的家政阿姨已经端上一杯茶,客客气气地放在茶几上:“这位老师,麻烦您在这儿等一会儿,待会这位先生面试完了到您。”
颜清赶忙说了谢谢。
坐在沙发上,颜清多少有些紧张。旁边的男人西装革履,着装十分正式。而颜清穿着一条洗得有些走形的白色连衣裙——这是她唯一一件看起来比较正式的衣服。
“认识一下,我叫诸葛潇湘。”男人冲颜清伸出手来。颜清和对方握手,顺便又一次自报姓名:“你好,颜清。”
诸葛潇湘飞速打量了她一下,问:“你是学生?”
“嗯。”
“大几了?”
“研究生快毕业了。”
“研二?”
“嗯。”
“那还有一年才毕业。”
“我们学校硕士两年半学制。”
诸葛想了想:“L大的?”
“嗯。”
诸葛笑了:“原来是学妹。”
颜清平静的脸上这才显出一点惊讶:“您也是L大的?”
“对。你是哪个系的?”
“数学。您呢?”
“我是计算机的。数学系我认识挺多人呢,我们宿舍的一个哥们大二那年转去数学系了。”
颜清说:“竟然从大热门专业转来我们这种沙漠专业,看来是真的热爱。”
诸葛潇湘笑说:“不一定是多热爱数学,反正是够烦计算机的。”
颜清也笑了。
面试的房门打开了一点,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面色严肃:“请保持安静!”说罢“啪”地关上门。
颜清和诸葛潇湘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诸葛潇湘压低声音:“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学妹,太有缘了。”他掏出手机,“方便加个微信吗?”
颜清不好拒绝,便也掏出了手机。
诸葛扫了颜清的名片二维码,一边编辑好友申请验证,一边自言自语:“我怎么不知道L大有这种美女。不过也是,我都毕业六年了,早就和学校脱节了。加好了,以后常联系啊。”
不一阵儿,前面面试的人出来了,轮到诸葛潇湘。
诸葛的面试大约持续了十五分钟。出来的时候,他一脸轻松,还向颜清透露起里面的情况:“没什么太难的问题,主要就是问问你有没有相关从业经验。别紧张就行。”
这时候,里面叫到颜清了:“下一位,请进来!”
诸葛冲颜清比了个加油的姿势,“祝你好运!”
面试的地点看起来是书房,两架乌木色通顶书柜依墙矗立,书柜上陈列着中外文书籍,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空隙。
窗前是一张阔大的乌木书桌。
“坐吧。”书桌后的男人指了指旁边的沙发。
顺着男人指示的地方落座后,颜清才注意到桌上摆着一沓简历,最上面是她的。
男人没再说话,一直端立于男人身后、穿一身浅色套装的女人,拿起颜清的简历,大略翻了翻,眼皮也没抬:“颜清是吧?研究生在读,还有半年才毕业?”
“是。”
女人说:“L大学的数学系很不错。”依然没有抬眼皮,语气淡淡,与其说是对颜清学历的认可,倒更像是一种客套式礼节。
“谢谢。”颜清回。
女人很快问到了那个让颜清难受的问题:“有没有过做家教的经验?”
尽管提前做了心理建设,颜清还是迟疑了一下:“有……算有……”
女人眉头一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算有’?”
“有。”
“代课成果怎么样?”
“学生的成绩有一定进步……”颜清越说声音越小,对面的女人已经不耐烦:“麻烦你大点声,进步了多少?”
颜清迟了两秒,女人高声说:“颜小姐,你到底有没有过教育从业经验?没有经验不要紧,诚实最重要。我们虽然是招聘家教,但是流程很正规,绝不接受履历造假。”
颜清深吸一口气,说:“有过经验。只是,我只教了他两个月,没有等到期末考试,我就离职了。但从他日常堂测的结果看,成绩确实有进步。”
女人像是习惯性动作,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在胸前一枚紫荆花胸针上,每说一句话就要将胸针转过一个小的角度,像是以紫荆花的花瓣代替钟表的指针,计算她被颜清浪费的宝贵时间。
她瞟了颜清一眼:“为什么离职?主动还是被动?”
“主动。”
“原因方便讲吗?”
颜清攥着裙摆的手不自觉用力,手心微微出汗:“当时我家里有事,没法继续做下去。”
后续又问了几个常规问题,譬如对教学内容的了解、如何提升孩子学习兴趣、能否接受试用期等等,颜清一一作答后,面试便到此结束,女人让颜清回去等通知。
颜清起身前,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开口:“为什么来做家教?”
“嗯?”颜清微怔了一下,一时没会过意。
“你趁暑假出来带家教,是为了赚钱,还是真的喜欢做这个?”
颜清除了保研那年走过场地参加了一回面试,再没有过正式面试的经历,对这种测试临场反应的问题,一下子有些张口结舌,半天想不出个对答。
为了赚钱?当然,她就是太需要钱,才硬着头皮来碰这个传说中的钉子。真喜欢干这个?她不确定。她的确喜欢和孩子相处,但还不足以让她坦然说出“我喜欢当老师”这样虚伪的场面话。
犹豫之际,男人说:“问这个没有别的意思。我们之前也请过几个家教,但是都做不长。你知道,总换老师对孩子的成绩没有好处。所以,假如我们聘请你,你有信心在这里长待吗?”
颜清恍然大悟,原来对方在担忧这个。
她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尽量展示出诚意:“辅导孩子功课是需要老师、家长、孩子三方面共同努力和配合的。我想这是一个相互磨合、相互促进的过程。只要没什么大的问题,我会好好做下去。”
颜清正身端坐,语气不疾不徐,言辞有理有据,她对自己的这番应对还算满意。
男人把简历扔回桌面,目光这才堪堪定在颜清脸上。
就在这迟到的对视里,颜清发现,男人黑色瞳仁里散射出的眼神平湖无波,淡如清水,与他堪称漂亮的眼睛很不相称。
“招聘信息你看了吧,在我这儿做家庭教师要签合同,必须做满一年。中途要辞职的话,需要赔付违约金。”
颜清并非没有注意到招聘通知上用加粗字体强调的这一条款,顾斐萌的警告也言犹在耳。倘若这户人家真的如传闻中那样不好打交道,那么签了一年的卖身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她都必须做完。毕竟违约金可够她喝一壶的。可若因为这一条款而打退堂鼓,短时间内她又找不到薪资更高的兼职。
眼前的境地,真是进退两难。
见她半天不言语,男人问:“不能接受?那就免谈了。”
男人的语气非常平静,没有傲慢,没有讥讽,只是一种正常的陈述。这种态度反倒给了颜清试一试的勇气。
“我同意。”她坦然迎视着男人,片刻之间声音却又低下去:“可如果……如果半路你们开了我,那就不用我赔违约金了吧?”
男人盯着她看了几秒:“那是自然。”
走出滨江玖里的大门,耳边响起喇叭声,诸葛潇湘从一辆奥迪汽车的车窗内向她招手。
“学妹!你去哪里,捎你啊!”
颜清快步跑过去,弯下腰冲车窗里说:“学长,不用麻烦啦,我坐地铁就好。”
“上来吧,这儿离地铁站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颜清还有些犹豫,诸葛已经探过身来打开副驾驶的门:“走吧,别客气,一脚油的事儿!”
路上,颜清主动问起诸葛刚刚面试得如何,诸葛说:“这种面试,小儿科。”
颜清说:“投来的简历似乎不少,看起来竞争挺激烈呢。”
诸葛一边打转向,一边说:“是,现在经济形势不好,找工作的人多。你来之前,刚走了两个面试者,都挺厉害。一个是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平时在一所私立学校当老师。另外一个是在教育培训机构干培训的,有十来年的授课经验。”
颜清闻言,心下凉了半截。跟这些人比,自己没有丝毫优势。
颜清顺着话题问:“那学长你呢,在哪里高就?”
“我之前在研究所,不过最近自己出来单干了。”
颜清“哦”了一声,诸葛笑说:“是不是觉得奇怪,自己单干,还有功夫来应聘家教?”
颜清笑笑不语,诸葛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直到车子停在L大门口。
颜清道了谢,诸葛笑着和颜清说了再会,便也不多逗留,调转车头离去了。
顾斐萌的电话就在这时候进来了:“清清,你在哪?快来实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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