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清本想早点起来去探望还在住院的胡若婷,却没想到因为太疲惫而睡过头,醒来已经十点多了。
她睡得太沉,以至于没有听见手机微信提示音——来自黄倩的一大段信息:
“妞儿,老师没用,撑不下去,请原谅我当了逃兵。家里的事已经交待给保姆,她会照顾老宫和黄飞鸿的生活起居。你有时间了去帮我看一眼,没时间就算了。到现在,我终于可以大方承认自己的懦弱,反正也无所谓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黄飞鸿,希望她早点走出她这个不合格老妈带给她的阴影。轻轻的,我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除了这条征兆不祥的微信消息,颜清还收到手机银行的提示短信,黄倩向她转账一万元,备注:黄飞鸿想吃汉堡,我没办法带她去了,有劳你。
看到这里,颜清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你在哪??”文字消息刚发出去,立即觉得自己愚蠢,赶紧给对面拨电话,然而提示已关机。
颜清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可握着手机的手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想报警,但是黄倩最后一条消息是三十分钟前发的,常识告诉她这么短的时间很难以人口失踪立案。
最后决定先去黄倩家里看看。
她心急如焚地赶到黄倩家,克制着砸门的冲动,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保姆围着围裙、手上沾满面粉,热情同颜清打招呼:“来啦。”
颜清刚想问黄老师在不在,宫美萍早在里面看见了她,叫到:“小颜进来。”
颜清进门,宫美萍将手里的一本旧书放在腿上,从老花镜上缘看向颜清:“找你老师?不在,今天一睁眼就没见着她,不知道又跑哪去了。来得正好,中午一起吃饺子。”
“缃缃起来了吗?”颜清问。
“早起来了,一直在里面敲键盘,噼里啪啦。我神经衰弱,听得我脑仁疼。”宫美萍一边揉太阳穴,一边抱怨地说。
这时候,颜清收到顾斐萌的微信:“看BBS,热闹。”
颜清打开自己的手机,登录L大的校内BBS,最顶上的帖子十分醒目,标题用加粗字体写着:“悬赏捉拿黄鼠狼母女。”
无需点开就知道,内容是声讨黄倩的。
BBS上关于黄倩和吴川事件讨论度一直居高不下,成为漫长而沉闷的暑假里为数不多的热点话题。颜清知道,当某个人出了大丑闻,除了当事人自己,其余所有人都能从中受益。他们能通过幸灾乐祸、品头论足来获得远超想象的充实和快乐,尽管事情与他们一丁点关系也没有。
颜清对这样的八卦贴早已脱敏,但这条帖子略有不同,措辞要激烈和露骨得多:
“母黄鼠狼阴盛阳衰,专门抢名草有主的男人,采阳补阴。小黄鼠狼没有爸爸,但是继承她老母的风格,抢别人的爸爸。”
“母黄鼠狼”、“小黄鼠狼”,难听且指向性明显的外号,发帖人对黄倩母女浓浓的恨意显而易见。
跟帖回复的都是事不关己看热闹、道听途说讲八卦的,唯有一个叫做“黄毛桃”的ID,跟贴主激情对线起来。两人一来一回,发展到最后,演变成隔空对骂。
颜清看到,两个人的ID旁都亮着一个小绿点,显示在线活跃状态。隔几分钟刷新一次,就可以看见其中某一方更新了回复。
最新一条,两人的骂战升级成了约架。
发帖人:“线上叫得欢算什么英雄?有种当面单挑,爷爷教你做人!”
ID黄毛桃:“下午三点,丰庆公园游乐场,不来是弟弟!”
颜清越看越不放心,找了个理由敲开黄妍缃卧室的门。
卧室里,窗帘拉着,黄妍缃开完门就立刻飞奔回电脑前,扣上无线耳机,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边敲边自言自语:“有你好果子吃!”
颜清看了一眼电脑屏幕,赫然发现是L大BBS的页面。
黄妍缃忽然大叫一声:“臭版主,删我贴子!”
颜清再刷新,“悬赏捉拿黄鼠狼母女”的帖子果然不见了。
午饭时,黄妍缃边吃边敲手机,惹得宫美萍不高兴,说了几次:“乖孙女,吃饭玩手机不是好习惯!”
黄妍缃完全像没听见。
颜清的手机又响了,黄倩发来一张照片:一只盛满淡黄色液体的高脚杯,杯沿上插着一片柠檬,背景是椰树蓝天大海。
“定了海口希尔顿,给自己放个假,轻松几天。”
颜清愕然无语。她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把放假告知写得像交代后事。不过这事也确实像黄倩干的。
宫美萍见她盯着手机发愣,一边的黄妍缃也投入在手机里,不快说:“现在的年轻人,中了手机的毒。”
颜清赶紧揣起手机:“是黄老师的信息。”
宫美萍冷冷问:“她又有什么幺蛾子?出门了也不让我们清净!”
颜清笑笑。
黄妍缃吃了几口就躲回房间,神神秘秘讲电话。颜清生怕她真的与人约架,趁着进去送水果,旁敲侧击地试探。可小姑娘口风很紧,什么也问不出来。
从黄倩家离开,颜清心里总装着这件事。她宽慰自己,帖子已经删除,约架应该也只是说说而已。
时间一点点接近三点。她给黄倩家打了个电话,保姆说黄妍缃刚才出门了。现在,颜清百分百确信帖子里相互回复的其中一方就是黄妍缃。她很怕搞出什么事,急匆匆就往丰庆公园赶。
丰庆公园是S市存在了三十多年的老公园,儿童游乐场占据园内最西南一片区域,面积不算大,平时是周边居民遛娃的地方。
下午三点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游乐场里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颜清沿游乐设施之间蜿蜒曲折的小路找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忐忑的心这才放下。
一声尖叫划破了午后沉寂的空气:“黄妍缃!”
颜清四处看看,并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正当疑惑时,额角猛然震荡了一下,她愣了三秒,然后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眉骨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滑滑的,痒痒的。
她摸了一把,血。
然后才留意到脚边滚落着一颗石块,尖锐的棱角上还带着血迹。
脚步声响起处,颜清看到两个迅速跑远的人影,其中一人还回头看了几眼。
不知道是不是涌出的眼泪导致视线模糊,他们跑动的身形在她眼里变得扭曲,像两笔随意挥洒的墨汁,融化进滚烫的沸水中。
疼痛感来得很迟,但很清楚。她掏出仅剩的两张餐巾纸,按住流血的伤口。
她首先想到给诸葛潇湘打个电话。可是打了几遍都无人接听。
先回宿舍吧,她想。
可游乐场的路也像是在火炉一般的空气里熔化又重新铸造了,变得难以辨识。她迷迷糊糊绕了好几圈才找到出口。
烈阳正在迅速蒸干她身上的水分,她口渴。一道血迹沾染到嘴角,她品尝到了腥甜的滋味。
她无端想起一句话:笑谈渴饮匈奴血。也就是说血是可以用来止渴的。她因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
如果旁边有第二个人,看到这张漂亮、带血而神秘一笑的脸蛋,很难说会害怕还是会着迷。
手机响了,不是诸葛潇湘的回电。
尽管眼下狼狈不堪,她的心态却出奇得平和,于是很痛快地接了起来。
“在哪?”沈寒阳那极具个人特色的磁性低音传来。
“逛公园。”她说,脚下继续往公园大门口走去。
“晚点我来找你,好吗?”
“不方便。”
“不想见我。”他声音微沉。
颜清呼了口气:“沈总,您要是需求旺盛,就去专门提供这种服务的地方。我真的爱莫能助。”
“你这么说是贬低我,还是贬低你自己?”
颜清呵呵笑了笑,没有接话。
“姑娘,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大爷震天响的嗓门惊动了正在打盹的鸽子,引起扑棱棱一片振翅声。
颜清还没说话,大爷已经大步流星走过来,发旧的红袖章上写着:巡逻。
“你这是摔着了?打120吧!”
“不用,谢谢您……”她声音很小。
“怎么不用?脑袋上那么大个口子,得去医院包扎!”
大爷的热心令颜清既感动又无奈,捂着手机也阻挡不住他洪亮的声音传进话筒。
“你受伤了?”沈寒阳的口吻立即紧张起来。
“没事。”
“你在哪?”
“不用你管好不好?”颜清没来由生出一股火气。
经验丰富、直觉敏锐的巡逻大爷立即判断出了眼前的情况,伸着脖子冲电话里喊:“丰庆公园,这姑娘脑袋破了,男朋友老公快来接!哎哟,没血色了!”
“距离丰庆公园最近的是复兴医院,你立即打车去。我马上过来!”沈寒阳声音严厉,容不得一点拒绝。
颜清有气无力:“我知道了,你千万别来,我自己会处理。”
“现在不是和我闹别扭的时候,你听话,立刻叫车。不,我帮你叫!你距离公园哪个门口最近?”
颜清出门前忘记给手机充电,老手机在大热天烫得像块烙铁,电量更像漏勺里的水,哗啦啦往下掉。最后百分之三的电量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信号,听筒里声音时强时弱:
“你在……哪……门……我叫……车……你……等……”
沈寒阳还在那边说着什么,断断续续的字句碎片终于被一声关机提示音吞没在漆黑的手机屏幕里。
颜清想想也觉得无所谓,继续往门外走。
走到门外,她才意识到,没带现金,手机又没有电,丰庆公园距离L大有两站地铁的距离。她又热,又渴,伤口刺痛,头还发晕,实在缺乏一鼓作气走回学校的勇气。
她在公园门外一排尚未成年的玉兰树下找到一点可怜的阴影,在阴影里坐下来。歇了会儿,神奇地发现冒血的地方血液逐渐凝固。路过的好心人给她留下一包纸巾,她用来抹了抹脸上干了、又被汗水润湿的血渍。
一辆黑色迈巴赫在路边紧急刹停。
驾驶侧下来一个人,只看了一眼,不由分说将她塞进了后排座位。
她木讷地看着他为自己清理伤口。沾了碘伏的棉球被他随意地丢在地毯上,黄褐色药水滴在浅色皮椅上也毫不在乎。他的手腕悬在她眼前,可以清晰地看到皮肤细腻的纹路和皮肤下的紫色血管。
“疼的话告诉我。”他盯着她的伤口,每一步动作都轻柔又小心。中间,那双漆黑的眼眸与她对视了两秒,又回到她的额头上。
“不疼。”她说。
她猜想应该没有伤到要害,但不知道为什么,从发现流血开始,自己的反应就总是慢半拍。
处理好伤口,他对着那块被无菌纱布保护好的地方端详了一阵,波澜不惊地说:“破相了。”
颜清的眼皮不自觉闪动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这代表什么,疑心是自己的伤口的确非同小可,心往下沉了沉。
哪料他忽然笑了:“就算留疤也还是很漂亮。”
果然本性难移,在这个时候也不正经。
颜清往边上挪了挪,刻意拉开距离,但还是没有忘记基本的礼貌。
“谢谢,麻烦你了。”她说。
“怎么弄的?”沈寒阳收起医药箱,这才慢悠悠问起。
“不小心摔的……”
“大热天来遛公园?”他语气明显怀疑。
“嗯,放假没事,来逛逛。”她随口应付。
他“哦”了一声,意味不明,看起来像是相信又像是不信。
“受了伤也不去医院,就在马路边坐着?”
“我打算缓一缓回宿舍,宿舍里有创可贴。”
沈寒阳失笑:“我是该夸你洒脱,还是该说你心大?”
颜清不语。
沈寒阳拿过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她:“嘴唇都干了。”
她不由自主抿了抿嘴,却没有伸手去接。
“黄妍缃和程嘉铭游泳去了,她可没你这么笨。”他忽然说。
颜清惊讶的神情立即暴露了她自我掩饰的谎言。
“黄妍缃跟吴川家的孩子约定下午三点在这里见面,其实是耍他们,让他们在太阳下空等,白跑一趟。谁知道还有一个傻瓜这么勇敢,不声不响单刀赴会。”他似笑非笑,讽刺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也褒奖味十足。
颜清忍不住为自己解释:“这么小的孩子有时候没轻没重,不能不担心……”
“小孩子的战斗力确实不容小觑。”沈寒阳盯着她的额角,“公园里有监控,你有追究肇事者责任的权利。”
“不用了。”她小声说。
沈寒阳没有继续劝说,仿佛她的忍气吞声全然在意料之中。他将矿泉水塞进她手中,转身下车。她也跟着往车门去,被他拦住了:“不许乱动。”
沈寒阳回到驾驶位,系好安全带,车子缓缓驶离丰庆公园。
车厢里,温度刚刚好。熟悉的雪松气息萦绕在鼻尖,随着微凉的空气渗透进她每一个毛孔。颜清产生了身在森林的错觉。
她偷偷看向后视镜里冷峻的眉眼和鼻峰。单单截取这上半张脸,给人的印象是绝对的冷漠和难以接近。但不知为什么,颜清脑海里却都是他带笑的样子。颜清想,这种登徒子的轻浮笑容一定藏在未被看到的下半张脸上吧?
正在开车的沈寒阳双眼闲闲一转,很突然地,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了。颜清来不及躲闪,他笑了。
他笑起来,深黑浓密的睫毛忽闪了一下。
颜清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想法:那睫毛一定很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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