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感冒药,任瑞筠结结实实睡了一大觉。
醒来时,窗帘缝隙里漏进一点天光。伸手摸手机,被窝里、枕头下,一无所获。
她眯缝起惺忪的睡眼,幽暗里寻到沈寒阳,电脑屏幕的微光映出他深邃的五官。
“几点了?”她问。
他瞥了一眼右下角的数字:“快十一点。”
任瑞筠伸了个懒腰,换了个妖娆的姿势侧躺着:“我感觉好多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并没有得到沈寒阳的响应。
她光着脚下床,走到写字台前,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在他颊边留下一个吻。
“我饿了。”她说。
沈寒阳目不转睛盯着屏幕:“酒店不是有早午餐吗,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吃午餐。”
“我叫侍应生送来,一起吃?”
“你先叫吧。”
任瑞筠点了送餐服务就去洗澡。窗帘还拢着,任瑞筠没有关浴室门,整个房间响着哗啦啦的水流声。
沈寒阳凝视着电脑屏幕。郝助理办事向来麻利,不到三天时间,颜清的背调资料已经完完整整呈了上来。
一份六页的PDF。
他地看,一个字也不落下。
首页是一整面的表格,记录着颜清从本科到研究生期间的成绩、奖项。
第二页依然是一张表格,罗列了她勤工俭学的信息。其内容之多、之复杂,令沈寒阳都忍不住惊叹:发过传单、做过图书馆管理员、当过餐厅服务生……五花八门。最离谱的是,她竟然在建材市场也打过工。
沈寒阳实在想不通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建材市场能做什么,只能心中暗暗评价一句:全才。
第三页开始,列表变为文字。起首密密麻麻三大段,记述了颜清动荡不安的幼年生活:生父早亡,母亲冯凡瑛独立抚养她。冯凡瑛没有文化,四处打工,颜清五岁之前一直随冯凡瑛四处漂泊,辗转过多个地方。八岁时冯凡瑛自杀身亡,监护权由名义上的舅舅接管,就是那个叫冯鑫的男人。冯鑫是颜清外祖父母的养子,与她并无血缘关系。此人不务正业,尽做一些坑蒙拐骗的勾当,标准的鸡鸣狗盗之辈,进过两次监狱。
看到这里,沈寒阳想起曾经听到颜清和此人在电话里起争执,从捕捉到的只言片语推测,当时冯鑫在向她索要钱财。这倒与材料里描述的人设吻合。
沈寒阳继续往下看。
颜清在校成绩优异,从高中起受一对夫妇资助,直至完成高中学业,考入L大数学系。高三暑假,资助人经营的矿产公司破产,两位资助人在一月内相继身亡。
文档末尾附上了资助人的详细资料。
沈寒阳盯着资助人夫妇的名字,久久,才关闭了文档。
浴室的水声停了。任瑞筠包着发帽,裹着三点式走了出来。
沈寒阳已经收拾了电脑,西装外套搭在小臂上。
任瑞筠看他这副架势:“要走?”
沈寒阳低头回手机消息,半天才分神回答她:“嗯,去公司。”
任瑞筠打量着他。身上行头还是昨天那一套,白衬衫,黑色西裤,没有更换过的痕迹。他又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地过了一夜。
她卸下发帽,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
“还想让你帮我吹头发呢。”
吹头发,过去他最乐意为她代劳的事。任瑞筠很爱惜她那一头海藻似的卷发,每次洗完澡,都要他举着吹风机细致地替她吹。她喜欢从镜子里欣赏他认真、耐心的样子。她会撒娇地将脊背靠进他怀里,长发蹭他一胸膛的水。每当他说“乖一点”,她就趁机回过头亲他一下,蜻蜓点水似的,再含情脉脉望着他几秒。撩得他心痒难耐、想进一步时,她就故意转过身,继续背对着他:“认真吹!”任由他独个忍受□□的炙烤。
六年多过去了,关于这个曾经充满情趣的互动的提议,似乎并没有在沈寒阳的脸上引起特别的反应。
他从忙碌的手机消息里抬起头,淡淡说了句:“我回公司有事。”
“等一下。”任瑞筠叫住正往外走的他,光脚跑过来,轻巧一跃。
沈寒阳没反应过来,本能地接住了她。
她双腿盘绕着他的腰,双手勾着他的颈。头发滴下来的水珠滚过瓷瓶般的脖颈,挂在丰满雪白的胸脯上。
一开口,声音又媚又软:“还没吻我呢。”
又一个曾经的保留仪式。在一起时,她要求他每次出门前都要履行kiss goodbye的程序。有时候缠绵得狠了,kiss goodbye就只剩下kiss,和kiss之后的事。
任瑞筠望着沈寒阳,水盈盈的眼眸里绮情无限。
她看着沈寒阳扬起头,慢慢凑近,心中很是满意。她调教过的东西,和她本人一样,在他身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然而,沈寒阳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他把她从身上剥离了下来,像剥掉一只寄生藤壶。
沈寒阳消失在门外,任瑞筠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发梢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落在她光溜溜的脚背上。
沈寒阳急着回公司。他度过了一个不眠夜,整晚都在处理公事。清早接到赵秘书的短信才想起来今天是颜清到寰宇报到的第一天。可那会儿他正胃疼得厉害,只好忍着痛给赵秘书发去消息,让她先帮着关照。自己靠在沙发上缓了很久,才微微透过一口气。接着郝助理发来背调资料,一看就看到了现在。
他不知道,这一上午,颜清确实过得很充实。
首先是行政助理赵小姐将她亲自送到了十九楼1903办公室。上一遭她来扮演沈寒阳女朋友的时候,曾在三十楼遇到过赵秘书。一开始颜清还有些心虚,生怕赵秘书是那场三角恋荒唐戏码的见证人。
给颜清安排好工位,赵秘书对办公室的人说:“大家多照顾。”
一群听话听音的人立刻围上来对颜清大献殷勤。他们献殷勤的方式非常一致:投喂。不一会儿颜清办公桌上已经堆满他们慷慨相赠的小面包、小饼干、旺仔牛奶、养乐多、薯片、牛肉干……
颜清还没顾上感动,高秘书来了。
颜清赶紧站起来迎接。
高秘书个头并不高,踩着六厘米的高跟鞋也就将将和颜清持平。却总是高昂着下巴,极力作出俯视颜清的样子,
“寰宇实行5S标准化管理,对工位整洁有严格的要求。你看看谁的桌子有你这么乱?”
高秘书上来就挑错,颜清一愣,下意识扫了一眼其他人的工位,嗯,没几个整齐的。然而高秘书眼里好像只有她。高秘书对着她训话后,其他人赶忙举一反三,对照自查,纷纷埋头收拾起来,办公室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在高秘书只出现了一下就走了。颜清整理好工位,去接水。在茶水间门口听见自己的名字。
“看高姐这态度,那个颜清不像关系户。”
“所以赵秘书为什么特别嘱咐要多照顾?”
“谁知道,兴许是赵秘书的亲戚。”
“长得好看,打扮倒挺朴素的。”
“就是这种才心机最重,扮猪吃老虎。”
若说世间有什么东西能令颜清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一定是人的想象力和语言能力。人脑和人嘴是两样顶级厉害的加工机,任何事经过脑补一圈、舌根嚼一圈再吐出来,往往就面目全非,变得新奇又刺激。
颜清没再听下去,端着水杯默默走开。
高秘书一句话,办公室卫生得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整顿效果,而颜清的处境也发生大逆转,各种稀奇古怪的活儿很快找上来了。
有借她的电脑帮着刷交规视频抵扣分的、有让她帮忙校对广告页错别字的,还有听说她是L大数学系研究生,让帮忙给孩子看作业的——总之没有一样与工作有关。
一个年轻男职员懊恼地说:“我的咖啡外卖到了,但我这会儿走不开。”瞥了一眼颜清,“内个,你这会儿方便吗?”
颜清心领神会:“我帮您去取。”
这个头一开,其余几张嘴巴也像青蛙遇到及时雨,纷纷张开嘴巴咕呱,叫声此起彼伏:
“顺便帮我取个快递吧!”
“我也有快递!对了我那个是易碎品,拿的时候当心点!”
一楼大厅电梯前,颜清胳膊上挂着两杯咖啡,胸前抱着的一摞快递箱,最上面的快递箱已经高过头顶。她只有歪着头才能勉强看到脚下的路。
叮咚,上行的电梯来了。她谨慎而吃力地走进轿厢,不太宽裕的视野里看到一双穿着深色西裤的笔直长腿。
腾不出手的她狼狈求助:“抱歉,麻烦您帮我按一下19。”
电梯门缓缓关上,轿厢里安静得针落可闻。同乘那人始终没有说话,颜清被快递盒挡住视线,只能猜测他应该帮忙按了按钮。
快递盒垒得太高,有些歪了,颜清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可越调整越坏,眼看盒子要倒了,颜清胆战心惊,生怕摔了那易碎品。
这时候,胳膊上的重量猝不及防一轻,三个快递盒被拿开了,沈寒阳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颜清还没说话,沈寒阳先扫了一眼露在最顶上的快递单,皱眉:“都是张鹏博的?”
“哦不是,还有其他老师的。”颜清解释。
沈寒阳冷呵了一声。
到了十九层,沈寒阳先于颜清走下了电梯。颜清赶紧跟了上去。
沈寒阳长腿阔步走进1903办公室,冷声道:“谁的东西,来认领。”
聊的热火朝天的办公室瞬间像灌了冰,冻结住了。
张鹏博反应最快:“有我的有我的。刚忙着改PPT,没抽开身……”其余同事也如梦初醒,七手八脚来接。
颜清:“孙老师,您的咖啡。”
孙宇平赶紧接了过来:“谢谢。”
沈寒阳走后,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定在颜清身上。
最为八卦的小郭按耐不住好奇,问:“你和沈总是……什么关系?”
颜清茫然:“什么什么关系?电梯偶遇的。快递太多我拿不动,就找他帮忙。你说他是……什么总?”
众人恍然,都笑她莽撞。
颜清跟着哂笑,心里松了口气。装傻充愣,尽量不引起注意,做个小透明,这是她很早就悟出来的自我保护之道。
下午下班,张鹏飞吆喝大家去烤串。招呼颜清时,颜清说:“我就不去了。”
孙宇平说:“走吧,哥哥们带你嗨皮。”
“我还得帮周哥家孩子看数学作业呢。”颜清这个理由找得绝佳,周科一听立即表示支持:“对对,你们别打扰她。小颜,这是我儿子的暑假作业,这是开学模拟测卷,你重点看看错题,分析一下做错的原因。最好能备注一下正确的解题思。我认为,思路是一切的基础,如果思路都错了,相当于方向就错了。哎,我和老婆都忙,实在没时间……”
办公室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孙宇平从门外探进头来催促:“老周,你还来不来?再磨叽不带你了!”
“来来!”周科连忙关电脑收拾包,急吼吼往外跑。出门前还不忘回头叮咛:“小颜,写仔细点哦,回去我儿子一眼能看明白那种!孙宇平,你们等等我!”
沈寒阳习惯性加班。处理完手头的事,
窗外华灯已上。任瑞筠发来几条消息,他没有点开。
忙碌了一整天的电梯畅通无阻地来到三十楼。走进轿厢,他先按下B1。轿厢门关闭之前,鬼使神差地又按下19。
1903办公室门开着,吸顶灯全熄灭,只有颜清桌上亮着台灯,她的侧脸映在一团柔和的光晕之中。
她拿着笔对面前摊开的试卷圈圈写写,聚精会神,完全没有听到脚步声。
沈寒阳看着那满篇的红叉,摇着头说:“这种资质,家长还是不要死磕学习了,早点换条合适的赛道吧。”
颜清讶异抬头,正对上沈寒阳惋惜又不乏鄙夷的目光。
“小学数学看不出来什么的。”颜清试图帮这个未曾谋面的小朋友说几句公道话,“我有一个同学,小学时数学很拔尖,我们老师形容他:‘十亩地里就出了这么一颗苗’。谁也想不到就这么一个全村的希望,上了初中后,很快泯然众人。”
沈寒阳看着她笑。
“哪里好笑?”她不懂。
“我笑你傻,笑你太认真。”他神情一敛,“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打杂的。与自己无关的活不要揽,揽上身以后就难甩掉了。”他顺手拿起试卷旁边的《三年级(下)数学练习册》,每一页都贴了便签,小楷工工整整,是颜清的批注。
“周铭飞,”沈寒阳念出封面上钢笔写的名字,“周科家孩子?”
颜清没说话。
沈寒阳嗤笑一声:“数学不灵光,还写的一笔丑字,周科倒好意思。”他看了眼颜清:“你初来乍到,他们不了解你,会不断试探你的底线。这次让你批作业,下次就敢叫你辅导学习。你得从一开始就给他们立好规矩。”
“明白了。”颜清说,郑重点头的动作显得顺从又谦恭。
话题好像就该到此为止,沈寒阳硬是又加了句:“回学校吗?我送你。”
颜清说:“我约了人。”
沈寒阳不禁瞥了一眼那只与她相依相伴的FANTLAND帆布袋,这才觉得自己的提议不合时宜。
“别太晚。”
说完这句,沈寒阳便离开了。
走到门口,又回头朝里面望了一眼。他感觉自己看到了月亮,不知像月亮的是那一盏孤灯,还是那皎皎明丽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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