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灯塔

初二一早,胡轻曼就坐了城乡巴士,下往平县。

H市人都把去平县说成“下平县”,倒不是说平县的行政等级低一级,而是平县在地图的下面,更靠近海。平县一直以养殖鱼虾海产或出海打渔为业。谢文珍的兄弟买了渔网拖船,算是成了真正的渔民,以后生计也有了着落。

昨天下午,胡轻曼向萧贺晨抱怨了一下,本家的二姑奶奶要给她介绍对象。二姑奶奶是个难说话的人,她怕应付不来。

其实她并不喜欢向人抱怨,她生性报喜不报忧,对于萧贺晨更加如此,不想自己的不堪过多地展示在他面前。

但初二的胡家祠行,可能牵扯到她的婚恋事宜,如不提前报备,以后有什么风声传到他耳朵里,又是一场风雨。萧贺晨连她说一个不带姓的“云繁”,他都能吃醋,这种事不提前报备,只恐以后有得难缠。

不过他听完,只说知道了。当时她还一脸狐疑,觉得他的反应不该那么平静。按照以往,应该是“请别去”“请拒绝”“回陇山”这类的话。

“我觉得你很聪明,会处理好的。”他说完,还伸手压了压她额头的几簇呆毛,尤其是那发旋旁螺旋型的乱发。

胡轻曼下了汽车,又坐公交,到了上胡村。现在村落都已经改成了社区,但是地点名称还是上胡村。先提伴手礼见了堂伯母,拜了新年后,堂伯母带她去了宗祠。见过了族长,递上两份修谱的红包。这是胡昌邦准备的,一份是自己家,一份是她大伯家。

胡轻曼的大伯在西北,已经二十多年没回来了。回回都是胡昌邦帮他装点门脸,准备修谱红包。

按照修族谱的规则,照例要询问家中有无增减人口。是否有嫁娶,是否有新生,是否有新任公职等等。族谱三或五年一修。在这几年里,胡家除了胡昌邦的眼睛快不行了以外,就是胡轻曼和一位有头脸的人领了结婚证。不过这两件事都不能入谱。

她翻了翻族谱,看到胡昌邦的生辰八字后,还跟着“配”章绣的八字,章绣名字下面是她和胡清雅。再章绣旁边,写着“娶”谢文珍,下面才是胡凯乐。

胡轻曼对于这种古老的规则不感兴趣。不过胡清雅的姓已经改了,不能算祖里的人,也为了不必要的麻烦,请族长把胡清雅的名字删除了。

族长收钱办事,把胡清雅几个字勾了。

到吃午宴前,陆陆续续还有本家人过来。她就依着堂伯母的介绍,一一点头打招呼。

终于熬到了午宴。宴会开在祠堂的大礼堂里,摆了十几桌。胡家祠在当地影响力不小,宗祠建得也大。几个有头脸的胡姓人士坐了高台上独一桌。十个座位,坐了九人,留了一个空。

胡轻曼被堂伯母拉了上去。

“你别不好意思,是替你爷爷坐的。”堂伯母丢了这话就下去了。

其余九人都是男性,有老人有中年,胡轻曼是最年轻的。

杯里斟满了家乡的高度烧酒,她是一滴都不敢碰,偷偷拿了点凉茶对付。

族长发表感言后,大家就热闹地开吃。

席间,有好几人因之前受过祖父的帮助,专程过来给她敬酒,她只敢端起凉茶,错眼喝下去。有长辈问年轻人怎么不喝酒?她只好撒谎说是开了车,不能喝酒。

桌上两位老人提起胡轻曼的祖父,很是感慨。说他为人如何光宗耀祖,还培养了两个好儿子,大儿子一直留在了西北,建设祖国云云。二儿子早年是县劳模,也记在了祖祠的功德楼。

说着说着就问到了胡轻曼身上。照例是新年三连问:做什么工作,结婚了没,没结婚有对象了没。

她把老实的话和编好的话都说了,一位阿公就哑着声音说:“阿囡,你二姑奶奶等会儿会来找你。她就坐那边。”

听了这话,背后飕飕凉,都不敢往指的方向看。但面上还是不能透出半分不恭敬,点头微笑说知道了。

这种宴席会吃得很久,她找些饱肚的菜吃够,得空就溜出来透气。不想在祠堂外,迎面碰上了二姑奶奶。

她是祖父的亲妹妹,但一直看不起她家。在她家拆迁时,还来做掮客捞了一笔。和祖父的为人完全不同,鸡贼得厉害。

迎面碰上不好躲,只好皮笑着打招呼。

“你个死囡儿,我找你好找。”二姑奶奶抓起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一样。

“我没……”她被拽得不舒服,想挣脱。

“奶奶。”

后面一个声音响起。胡轻曼觉得手上一松,赶紧挣脱。来人留着短发,穿着红黑相间的修身裙,底下精致的高跟鞋,丰姿绰约。一上来就挽着二姑奶奶,说着族长来敬酒,没她不行之类的恭敬话。

胡轻曼逃过一劫,回去找自己的包,打算提前开溜。反正红包送到了,肚子也填饱了。

出了宗祠,被刚刚那个女人叫住了。

“胡轻曼。”她居然知道名字。她却完全不认识这人。

“我是艾瑞克的朋友。”她朝她伸手,表情友好。

“你好。”她只好也伸手握了握。

“他让我今天看顾你,奶奶没为难你吧?”她笑盈盈的,一手揽着她往旁边走。

“还好。”胡轻曼想开溜,被人逮住有点不好意思。

“你要走了吗?”

她不知怎么回,就先问她的名字。“请问你是……”

“哦~”对方别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爽朗笑道,“艾瑞克没和你说?我是胡蔓蔓。”

胡轻曼点头,这人名字和她就差一个字。忽然想起萧贺晨的英文名字就叫艾瑞克。

心拐了个弯。原来他还是担心她的。

“你要不去哪等一等,艾瑞克已经在路上了。”她比划了一下,“从东新区到平县,上高速也要两个小时。”

两人到了隐蔽的地方,二姑奶奶应该找不到她了。

“那个,刚刚谢谢你。”

“不客气。”胡蔓蔓继续介绍自己,原来她是启听医疗的创始人之一,萧贺晨是被她挖过来的。“艾瑞克很厉害的哦。挖他费了不少工夫呢。”

两人都姓胡。胡蔓蔓是另外一房的人,怪不得以前都没见过她。胡蔓蔓聊天很得体,基本上不牵扯胡轻曼和萧贺晨的关系,只说了工作上的事,也顺便了解了胡轻曼的工作。启听原本就和奥峰有合作,多聊聊,以便增加以后的商洽。

“他是什么时候拜托你,呃……看顾我的?”她还是问了。

“昨天傍晚吧。”胡蔓蔓开始回忆,“问我有没有回平县。实话说我都懒得回来的。家族里事情特别多,问得也多。”她耸耸肩,一副你懂的样子。“不过嘛。他主动把今早实验室的值班接过去了,我就勉为其难地来一下。”

“你们过年还那么忙啊?”胡轻曼捡一点话说。

“嗯。因为实验数据不能停,产品要上市,需要连续的数据。”胡蔓蔓简单解释了一下。又看了时间。“我要回去了,帮你挡住奶奶。不然她那张嘴,说不出好听的话来。”看来她对人很了解,就怕二姑奶奶败坏了别人的名声。

现在下午一点多,天气不错,没有一点云彩,阳光直直地照着。

告别了胡蔓蔓,她往海边走。到平县的地标建筑——蓝白灯塔。那里路宽,等萧贺晨的车比较方便。

她找了辆简易的电动三轮车,花钱把自己带到了二十分钟路程的目的地。路上,她联系了萧贺晨。可能他在开车,并没有回复。

到了蓝白灯塔,她发了定位。

平县的变化不大,灯塔还是剥落着漆,带着历史的余温立在老港口。但在古老灯塔的不远处,耸立着一盏新灯塔,比蓝白灯塔还高。晚上的灯,一定会更亮。

胡轻曼绕着老灯塔走了一圈。看了时间,大概是两分钟。这时萧贺晨来了电话。他到附近了。

灯塔不能上去。她在塔下等。也不知是为了迎接春节,他戴了条勃艮第红的围巾,绕着脖子成一团,剩余衣着都是灰黑调。像暗夜里的小灯笼,朝她快步走来。

走近看时,发现他发型和昨天也不一样了。昨天比较随意,今天用了点发胶,把额前的碎发都梳到后面去了。

“你自己梳的?”她抬眼看着他的头发说。

“嗯?”他捋了一下鬓角,“怎么?”

“很帅气嘛~”她挑了一下眉毛。

他笑着捏了她的嘴角。

她问他吃过饭了没。说是上车前吃了点西式快餐。胡轻曼想着路上都花费了两个多小时,指不定饿了。就提出要不要吃点平县的食物。比如海鲜面,可以不加海鲜。

“海鲜面不加海鲜,那还有味道吗?”他被她的话弄笑了。

“有其他浇头的。”她挽住了他的手,“我知道有一家店,过年也开着的。”

那店离蓝白灯塔不远,两人走几分钟就到了。

就一家小店,名称也简单,就叫灯塔面馆。里面桌子四张。不过收拾得很干净。胡轻曼和店里的人熟,点了一碗海鲜面和一碗牛肉面。

很快面就上来了。

萧贺晨看胡轻曼吃得呼噜呼噜地,笑说:“中午的大餐没吃饱吗?”

她点点头,吐了个花甲壳:“都是吃吃说说。特别容易饿。”

过年期间,没有渔船开出去打渔,码头没人摆摊卖海产,没什么腥气。所以这个时间,正适合和萧贺晨逛逛。

两人吃完了出来,沿着海边,慢悠悠地走几步。

“我这次回胡家祠,碰上了胡蔓蔓。”她瞅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我很聪明可以搞定吗?怎么还派了使者来啊?”

他抿着嘴,侧脸看着她,余光向下,一副不相信人的样子。“我觉得你有前车之鉴,所以需要有人监督。”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脱离了他的手腕,往一旁的人行道走去。

在手腕脱离时,他已察觉到,在她只走几步的时候,就揽住了她的肩膀。“第二个原因呢,我也是担心你。”

胡轻曼心想这还差不多。不然刚知道时,她白感动了。

“胡家祠人才济济,一不小心,你就被人勾走了。”

她朝他“切”了一声。

不过顺着他提到的“人才济济”,她联想到中午宴席上,众人谈起她的祖父。其实她对祖父的印象很单调。比如他是个古板的人,小胡轻曼受了欺负,他只会讲道理,让她坚强。说完典故后,祖父就扭头打开书桌的台灯,老花镜滑到了鼻子尖也不管,开始备课。全然不顾小孙女还没从悲伤中醒转,他觉得已做到了长辈安慰的责任了。所以,后来胡轻曼也就不哭不闹,因为哭闹只会得到祖父的空泛大道理,而不是她想要的温柔抚慰。

不过今天胡家祠一行,她有些改观。胡家祠里的人似乎受祖父的帮助颇多,单就她坐席上,轮番敬酒就有好几个。她从其他人的视角来看,她的祖父,已经是个了不起的人了。

“想什么呢?”一旁的萧贺晨见她低着头,他只能看到她头顶的丸子团发。

“我……”她觉得和他说祖父的事情,没什么必要。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到了之前她上的小学。“要看看我四年级前读书的地方吗?”

萧贺晨看面前的建筑,已经破败。经过了冬日的寒风摧残,枯枝落叶遍地,还有残壁颓垣,杳无人烟,一副很荒败寥落的样子。

“这里是灯塔小学的旧址,新的搬那边去了。”胡轻曼指了指,不远处有几栋新教学楼。

“你想进去,我陪你。”

胡轻曼听了笑笑,拉着他的手,迈过面前的建筑,旁边有个小铁门开着,两人挤了进去。

“我记得前两年才搬的。”她对这里很熟。还是一样的布局,石砖地,已经踩出了包浆样的光滑。她曾经读书的教学楼还在用,已用围墙围到了新校址去了。“这里是我以前和爷爷住的地方。”她指着一栋只有两层高的宿舍。墙面是红砖,搭建的纹路清晰可见,并不像现在的房子有石灰铺面,更不提油漆了。

她走到一间窗户前。木头窗框已经腐烂,窗户也不知去向,能直接看到里面的情景。胡轻曼看到了一张蓝色小铁床。

“你懂房子,你看看。”这会儿是下午三点多,阳光还能斜斜地照到里面的小铁床。“我以前就睡这里,到十岁。”

“这里的光线不错哦。”萧贺晨在两旁走了几步,抬头看了天,又用手比了一下。“整个秋冬,都有好阳光。只要别下雨。”

小铁床对面是一张大铁床,经年照不到阳光。她突然想起,祖父是得了急性肺炎过世的,就在她离开不到一年。那时候的医疗条件不像现在这么好,当时以为是小感冒,没想到,就一个礼拜,夺走了祖父的性命。

葬礼办得很隆重,几乎是整个胡姓人家都来送葬了。因大伯父家没有回来,摔瓦的是弟弟胡凯乐,当时他三岁不到。三岁的弟弟尚且知道摔瓦的庄重,而一旁十一岁的胡轻曼,似是与周围的人有隔膜一样,不悲不痛。

她只记得冬夜里的棉被结块,越睡越冷。教职工的浴室,热水是限量供应,她老是记不住时间,洗到一半就没了热水。热水瓶不保温,次日早上就只剩一点的暖。

可祖父把朝阳的床让给她。把祖母遗留的火猫儿*让给了她。把唯一能保温的水杯让给了她。

她只记得寒冬里的冷,却不知道当时,祖父已经给了她所有能给的暖。

=

脸上热热的。

是萧贺晨在用手帕给她擦脸。她捂住他的手。

现在很少有人用手帕了。萧贺晨似乎是习惯,随手会放一条白底蓝格子的手帕在衣兜里。

“你哭了。”他把手帕留在她手里。

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因为一流泪,鼻涕容易堵塞鼻腔。最重要的,哭了没用,没人珍惜她的眼泪。

脖子也热起来。

萧贺晨把他的围巾缠她脖子上。围成了一个甜甜圈。

“别哭。”

对。她现在已经不冷了。

因为有了小灯笼。

火猫儿:方言,名词。铜制手炉,放炭进去,冬天暖手用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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