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并不整齐的稚子声音从窗沿下传了出来,悠悠荡荡地晃到街角处,呼应着周边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给这个巷子带来一阵阵别样的生机。
这里是京城南侧的一处小市集,平日里没有大的节庆活动时,就是周边的住户们,三三两两的拿着自家特产,在房门前支个架子,跟着左邻右舍进行着简单的交换,互相选取一些有用的东西用来生计。
城南地区比不得城北,那边都是达官显贵们的住处。丞相、司马、将军、国公爷,一家接着一家的府邸,高高的府墙,长长的飞檐,整整遮住大半个京城。城南这边多是市井小民,有些是祖上做过官的,现在破落了,只能栖身在这里寻一口饭吃;有些是外地逃荒来的村民,想着天子脚下大邦之地,总能讨个生活;还有一些是脑子活络不安分的主儿,想着在这皇城之内,低买高卖,寻些差价,求点富贵。更有那落榜举子,破落泼皮,贩夫走卒,小商小贩,来来往往求一个出头的契机。
京城之内禁止种地,这些普通百姓若想生活,只能靠着经商易物,好在这里人丁兴旺,商市繁华,南来北往的行客众多,若是手脚勤快的人寻个生计也非难事。不过想着读书求功名,在这里却是稀罕事。
屋子内的小童不过十来人,多半还扎着总角,看起来不过六、七岁年纪,正是活泼好动不安分的时候,碍着上面先生严厉,手中戒尺颇具威慑力,却也安安稳稳坐不过两炷香的时辰。
忽而一童子听闻鸟声鸣叫,转头四下寻找,见在窗沿那里停着一只五彩斑驳的飞鸟,长长的尖喙,圆溜溜的眼睛,身上披着红的,绿的,黄的,紫的羽毛,正直着颈子使力的叫着,顿时学堂里一阵哄声,小儿们的眼睛都转了过去,任凭上面先生怎样敲堂,也是无人理会,大家都扑在窗子前,争奇地看着这只怪鸟。
谁知这鸟竟然不避人,见众小儿围着它,也不惊吓飞走,只是直着脖子叫个不停。这些小儿啧啧称奇,开始只是围着观看,后来总有那胆子大的,伸手就去摸这鸟儿的羽毛。这怪鸟叫了一声,展翅便飞,却也没飞多远,扑棱一下翅膀退到了窗边那棵大树的树杈上,依旧是看着这些小儿鸣叫不止。
这些小儿越发稀奇不止,纷纷跳过窗子追出去,窗外乃是一条小街,虽不甚宽,却也人流穿梭十分热闹。这些孩童心下没有顾虑,只顾仰头看那怪鸟,还有几个胆子大的,从路边拾起小石块抬手便扔了上去。
早在孩童们乱着看鸟的时候,那先生已经心知不妙,这只怪鸟看起来毛色光滑,体态丰腴,显而易见是大户人家饲养之物,不知何故飞落寻常百姓之家,倘或被这些无知孩童砸伤,恐怕是不小的干系。可是他伸手阻拦无效,后来见孩童们纷纷跳窗而出,他也急急地跟了出去。只是身为先生,熟读圣贤之书,焉能行那跳窗之鲁莽事,等得他从内侧角门转出来的时候,这些孩童已经扔出数十块石子,还有几颗石子落在那鸟身之上,显见得是砸得疼了。那鸟怒目圆睁,鸣叫声也变得刺耳起来。
“不可,不可动手。”这先生慌忙跑到孩童之中,伸手相拦,扯着这个跑了那个,一时忙乱异常。可这些孩童只道是先生和自己在做游戏,越发放肆起来,拍手跳着笑着,更有几个胆子大的去扯先生的衣角。
他们这边乱做一团,却不知有哪个胆子大的孩子,伸手抓起一块带尖角的石块,伸直小胳膊,整整轮圆了三圈,照着那只鸟的头上冠子那里便打了出去。这一下准头瞄得奇正,刚刚好砸在这只怪鸟头上,就见它“吼”的尖叫一声,如一只飞箭一般直直向着这孩子冲了过来。
小孩子原本看着自己打中了,正要拍手庆祝,不想那鸟却风一阵掠了过来,伸着长长的尖喙,对着他的眉头就是狠狠一啄,立时一股鲜血顺着小儿的额角流了下来。小儿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鸟却好似并不肯罢休,在空中转个圈子,又俯视着冲了过来。
这孩子尝过疼痛滋味,自是不敢再伸手阻挡,慌忙转身就跑。偏偏又忙又吓没看得脚下的路,几步就跑到这个小街之上。他只顾着低头猛冲,却不想在街角处飞驰过来一匹骏马,那马行得极快,转瞬就要踏在这个孩童身上。小孩子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竟然不知躲闪,直直地呆立在小街正中,眼看着这马踢踏了上来。
这个教书先生看到这种情景,也是吓得面上变色,一边大声呼喊让小童快跑,一边又忙着四下里找寻棍棒之类的东西去阻挡那奔马。原本热闹的街边小贩们,看到这种情形,一时间都呆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原本都是些小商贩,从未习得过骑射技艺,哪里敢贸贸然冲上去,只有那些胆子大些的,张口喊那小童儿快快跑。
偏偏这个小童吓得只顾呆立,身子半点也动不得。那马行得极快,转瞬就到面前,眼看着就要从这个小童身上踏过去,却不知为何这马蹄“倏”的打了个转,一下子前蹄失陷,连带着上面的骑士一起向着旁边倒了下去,顺带着飞奔而来的气势,整匹马对着旁边的小摊子直直压了过去,惊得那摊子旁的小贩,顺势往后退了十几步,吓得整张脸都变成灰色。
形势顷刻间陡转急变。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那个教书先生,就见他三两步跑到小童面前,弯腰将他抱起,一边小声哄着,一边去看那骑士的情况。
这骑士也算技艺了得,虽说被奔马带翻了身子,却是立时就从马身上跳了下来,看那身子敏捷的动作,想来并未受伤。就见他一手提着马鞭子,另一只手去扯那马的缰绳,可是扯了几下,也没把这匹马拉起来。于是转身去查看马的前蹄,看了半响也没看出半分端倪。不由得心头怒气起,伸手抽出腰上佩戴的宝剑,抬手就奔着那马头斩去。
果真是一把削金断玉的锋锐宝剑,不消两下,那马头便从身子上栽了下来,登时鲜血迸溅,四下里像下了一场血雨一般,一片红色雾气弥漫开来。一时间周围惊叫声四起,那些原本顽劣小童,更是吓得四散而逃,转瞬便没了踪影。
而那个被撞翻摊子的小贩,正想着要上前和这骑士理论一番,给自己要些铜板赔偿,不想还未上步,先见得对方提剑怒斩马头,饶是他退得快些,那一片片飞舞而起的马血也迸到身上不少,吓得他大气不敢出一下,更别提再要什么赔偿了。
早在看清这骑士模样的时候,那教书先生便心道“不好”。他刚想着放下怀中小童,上前说话,不想就看那骑士伸手提剑斩马,动作一气呵成,慌得他急忙伸手掩住怀中童子的双目,口中惊叫道:“你,你,苏责,你好大的胆子,朗朗乾坤,京畿重地,你竟然敢当街怒斩马头,惊吓稚儿,骚扰百姓,你可知罪?”
苏责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撇了撇嘴角,嗤笑了一声说道:“我斩自家畜生有什么罪?”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左手提着马鞭,右手握着宝剑,向着教书先生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那宝剑尖上还在滴着血珠,随着他的脚步,一滴一滴洒了一路。看得这个教书先生不由得连连后退。
“哼,当真上不了台面,不过是个纸把式而已。”苏责心里想着,口中却说道:“李公子管天管地,还管得到我苏某人骑马放鸟不成?这城南地界难道是你李家的封地,不允许我们踏足一步?”
李公子见他走得近了,不由得又往后退了几步,身子还在微微发抖,他一边用手掩着怀中稚儿,一边开口分辩说:“普天之下皆为王土,这京城自然也是陛下的土地,苏侍郎不可妄言。只是这京城之内,人口稠密,奔马射鸟恐伤及无辜,就如刚刚,若不是这奔马自己失了前蹄,岂不是踏在这小儿身上,白白害了他的性命。”
“李公子若这等爱惜小儿的性命,怎么不先把自家孩子的命保住啊?何苦让他刚刚落生就回去阎王殿报道了?哈哈,哈哈——”苏责几句话说得颇为放肆,听得那李公子脸色顿时白如薄纸,他恨恨地说道:“苏侍郎口下留德,皇家子嗣也是你我私下里可以妄言的?”
“是啊,当朝太子啊,何等身份显赫,也是你们李家祖坟冒青烟了,可惜啊!天大的恩宠没命享,就算生得下来,也活不下去。”这苏责越说越激动,双目隐隐泛了红色,再加上他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宝剑,让李公子总有一种错觉,他随时会抬手像斩那马头一样,把自己的头也给斩下来。
李公子是一介文人,若让他开口论道,指点江山,那是他的本事,即便嘴上不停,说个三天三夜也非难事。但正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通。”面对苏责这种莽夫,岂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把对方吓退的?这两家人一向不睦,再加之最近李皇贵妃首先有孕,整个京城里谁人不赞叹这李家的风头正劲,整整的压下那苏家一头。可是苏家出过三朝皇后,权倾后宫,焉能受这等恶气?必然要寻个机会,把这面子找回来。故而在看到苏责那一刻,李达章心里就知道,对方今天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现在绝非想在言语上胜过一头半势,只想着快些寻个由头躲开才是。
这苏责今天即是成心寻他不是,又怎能轻易放他离去。自家是一介武夫,也不消和他多说废话,就见苏责提起手中宝剑,用剑尖直指李达章怀中小儿,厉声说道:“这小子打伤我的爱鸟,今日必的让他赔罪,你把人放下让我带走,我便不与你为难,倘若你决意护着这小儿,那便别怪我不客气。”
苏责心里也清楚,这李家一向最重名节。不然也不会特意寻得这城南鄙陋之地,亲身教导穷人家的小童读书识字,行这沽名钓誉之态。这件事妙就妙在李达章已经伸手把这小儿抱在怀内,苏责原本还愁着用什么法子把战火引到他身上,不想他竟然自己伸手揽上来,这下再寻是非就容易得多。两人心里都是明镜亦常,就是李达章心里再畏惧对方,也不能在其三言两语之下,便放下怀中小儿自行离去,那李家这几年苦心经营,多方作态的名声可算是彻底毁了。
“苏侍郎,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先请郎中来为这鸟儿看伤,无论礼金诊费如何,皆由我替这小儿付了,日后请医吃药一切开销,皆记在我李家账上,这样可好?”
“哈哈,李达章,你觉得我苏家缺这几两银子不成?”听了李达章的话,苏责不由得被气笑了:“请医看伤?李公子可知我这爱鸟,可是不周山上镇山神兽,当年云集数千方士,耗费七七四十九日张网捕猎,千辛万苦方才得来,这些年来只靠暒水之露,不周之炎供养,寻常郎中哪个能看我爱鸟之伤?还是李公子自忖有了妹妹做贵妃,天下名医皆有你李家调派?随手一挥,太医院也是你李家的囊中之物?”
苏责一壁说着,一壁步步向前紧逼,他剑尖晃动,处处不离那小儿颈项,李达章无法只能一步步后退,眼见得身后就是一颗参天碧树,再无可退之路,势必把自己送到那宝剑之下,任人宰割。
便在这一时刻,从那街角之处传来一阵阵马蹄声,众人不由得都转头望过去。李达章心里盼着有人前来出手相救,破了这一僵局,让自己从苏责的剑下逃走;苏责却是在心里懊悔,眼见得手的肥肉怕是又要飞了,可叹自己筹谋几日寻的机会,焉能就这么被人给破了?
来声马蹄阵阵,鲜见的并非一人。给这一向僻静的城南小巷,带来了不下惊雷般的震动,街上诸人皆放下手中活计,转头睁眼看了过去,就是那些躲在房屋之内的人,也各个心下好奇,忍不住扒窗而望。
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一队京城守卫军。看到那高高挑起的大大旗幡上,一个醒目的“战”字,这边二人心下迥异。
这一系训练有素的骑兵来的极其迅捷,眨眼间便到了二人面前,当前一位身披铠甲全副武装的骑士,带马停身立在二人面前,居高而视,看着这两人朗声说道:“京城之地,禁止私下斗武,你二人当街吵闹,惊扰百姓,所为何事?”
李达章一见来人,心下立时安定下来,慌忙放下怀中小儿,双手抱拳行了一个礼数,口中说道:“战都尉,我与苏侍郎有些误会,一时未曾分辨清楚,引得一些误会,惊扰了百姓,实在罪过,罪过。还请都尉大人降罪。”
还没等战都尉说话,苏责先开口笑道:“驸马爷今日好兴致啊,巡城都巡到城南来了,我今儿第一次踏足此地,不想驸马爷随后也跟着过来了,看来这片地界要兴盛起来了。哈哈哈”
“苏侍郎,”战驸马转头看了一眼街角处那匹无头马尸,此时从马颈项处流出的鲜血已经淌得整条街上一片殷红,他抬起手中马鞭指了指问道:“那可是你的爱骑?是被人恶意砍杀?还是突发意外?一匹战马横尸当街委实不雅,倘若苏侍郎此时没有侍从相随,不如就先让京城守卫军把马尸收回去,稍后再送还回苏府如何?”
“那就有劳驸马爷了。”苏责知道今天再纠缠下去也捞不着什么好处,这个京城守备大都尉一向是黑脸无私,脾气暴躁,任是天王老子的面子都敢驳回,今天要想在他面前,再给李达章难看,恐怕难于登天,不如见势就收,免得大家面上难看。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宝剑竖起,抬起左脚,将剑尖上的鲜血在靴子底下蹭了蹭,然后回身收剑,嘴上打了一个呼哨,就见那只色彩斑斓的大鸟,“嗖”的一声飞起,落在他的肩上,然后转身向着京城守备都尉战龙一抱拳:“辛苦驸马爷帮忙收拾烂摊子,这匹死马也不用送回苏府了,就送给守备军的各位兄弟们改善伙食了,今日承了驸马爷的情,日后一定相报。”他说完,也不等战龙回话,伸手从怀内掏出一个小金锭子,看也不看抬手就扔在那个被他奔马砸烂了摊子的小贩面前,转身便扬长而去。
这个小商贩被砸了吃饭的摊子,正自难过,见对方又是那种大人物,自是不敢上前索要赔偿,正在一旁暗暗垂泪,不想一锭金子落在眼前,慌忙抬头看过去,只看得到苏责远去的背影,喜的立刻拾起金锭子,对着苏责的背影就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口中嚷着:“谢谢老爷恩赐,谢谢老爷恩赐。”
这边战龙看着李达章开口问道:“李公子可还有事?”
“无事,无事。多谢战都尉解围。小生不胜感激。”李达章一边说话,一边用手去摸身边站立小二的后脑,示意他给战龙行礼谢恩。
这年幼小童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早已看直了眼,见先生让自己行礼,当下双膝跪地,顺势就磕起头来。
“不必多礼。”战龙随手一挥,调转马头,吩咐身后跟着的兵士说道:“去几个人把这死马抬回军营,再来几个人将这街上血迹清理干净,剩下的人随我回营。”说罢,再不多话,一带坐下爱骑,风一阵去得远了。
剩下这些兵士忙忙碌碌,不一会便将街口这里打扫干净。李达章唤回自己跑散的学生,又重新回到书室之中,去读那圣贤之书。
此刻,在小街对面的一个酒铺子里,有几个喝酒的闲客,因为坐在窗边,视野又宽阔,刚好把这一场是非看了个清清楚楚,这会见众人都散了,不由得开口议论起来。
“我们圣宁国这第一世家,当真是这苏家无疑了。三朝皇后何等威风,百年豪门身世显赫,现任当家人苏权执掌户部,那银子不是流水似的往家里搬?二当家的苏构负责皇宫御林军,就守在皇上身边,还不是想参谁就参谁,整个圣宁王朝,可以说尽在他们苏家手上了。”
一个喝酒的清客听了这话,不由得接了一句问道:“陈瞎子,你这背后议论国戚,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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