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归一怔。
短短一个晚上,他已经摸清了简沉的脾气——
这人面上看着与世无争,实际上记仇得很。
说没听到,那就是听到且记仇了。
果不其然,简沉松垮站在楼梯上,似有若无地笑道:“霍队放心,我不光眼神差,耳朵也不怎么好。”
“……”霍无归察觉到简沉语气里的自嘲,僵持数秒后终于咬了咬犬齿,报出一串数字,“1866……”
简沉迟疑几秒,有些疑惑:“这是什么?手机号?”
“二院苟院长是我爸故交。”霍无归淡淡道,“他是国际闻名的眼科泰斗。”
如果是别人,简沉或许会觉得这是以牙还牙的嘲讽。
但霍无归却似真心实意,毫无半点讥讽之意。
这不计前嫌的好意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简沉犹豫了一下才说:“谢谢,我会去看的。”
“二院的心理科也是全国领先。”霍无归剑眉微抬,“或者你想因为心理评估不合格被停职?那我倒是乐见其成。”
心理科三个字一出,简沉心跳猛地停了一拍,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固,继而消失。
他究竟什么时候露馅了,霍无归又看出了多少?
他想起入职前最后一次去看心理医生,邵烨曾对他轻笑着说:“你真的决定去北桥吗?听你的描述,那位队长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那时候他怎么说来着?
“只要我伪装得足够好,他就不会有怀疑我的机会。”
邵烨沉默了片刻,道:“希望你在他的手上全身而退,最好别第一天就哭着回来求安慰。”
简沉心道,邵烨去当心理医生,真是算命界的一大遗憾。
简沉双手紧攥着,杵在楼梯上,沉默片刻后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谢谢霍队,不过我已经有固定的心理医生了。”
霍无归以为简沉的推诿有其他考量,补充道,“二院有专项基金,海沧公安去看病都有补助。”
他说得波澜不惊,如果对面是刑警队那些刚毕业的小年轻,想必已经被他糊弄过去了。
然而简沉心中明白,这补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霍无归自掏腰包。
简沉抬头打量霍无归,试图从那张锋利冷峻的脸色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反倒是沉眠的记忆从脑海深处钻了出来。
“简沉,你是个好苗子,老师相信你一定能走得更远。”
“你明明有最好的格斗技巧,为什么宁愿挨打也不动?”
“算了,去办手续吧,公大不欢迎半途而废的人。”
上一个试图将他从梦魇中拉出来的人,已经彻底对他失望了。
不论如何,他都不觉得下一个对自己有所期待的会是霍无归。
那么,唯一的解释大概是,霍无归的确在追求某种彻头彻尾的公允。
哪怕铁了心要拒之门外的人,只要还在北桥一天,就被他划进了庇护范围内。
异样而微妙的情绪在心头蔓延,简沉确定自己应该离霍无归远一些。
霍无归太耀眼了。
他并非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相反,沐浴着金钱和爱长大,霍无归对财富不屑一顾,对权力置若罔闻,对下属刚柔并济。
这样的人来做刑警,只能说全然出自一颗赤诚真心。
相反,自己却被永远囚禁在暗无天日的过往里,不关心任何人,也不打算和任何人产生联系,抱着一颗探寻真相的私心来到北桥。
简沉抬起头,打量着霍无归,想从他身上找出哪怕一星半点瑕疵来。
但偏偏没有。
在这样一个人面前,简沉突然感到无处遁形,仓促地垂下了眼,霍无归却朝他靠近了一步:“你在想什么?”
简沉一愣,又在瞬间收起情绪,若无其事地转身朝楼上走去:“之前送的样品应该出数据了。”
“实验室有消息了,快来。”好巧不巧,二楼理化实验室里,一个戴眼镜的小年轻探了出来,是物证科的分析师李仲洋,“还有霍队,你之前找我验的DNA样本也出来了。”
一张报告递进了霍无归手里,只是扫了一眼就被叠好收了起来。
不知为何,简沉似乎从霍无归身上察觉出某种失落,但又像错觉一样转瞬即逝,几秒后,霍无归已经抬起头收敛了情绪:“苗胜男身上有什么发现?”
李仲洋颇有些兴奋地看着简沉:“简法医,真的和你想的一样,我们连夜找了海大有低本底αβ测量仪的实验室,苗胜男身上确实检测到大量钷-147的存在。”
“钷?她身上怎么会有放射性元素?”霍无归问。
简沉接替了李仲洋,解释道:“你们在碎石滩核对苗斌身份证之后,杜晓天告诉我苗胜男是农大的学生。”
“那又怎么了?”这次换李仲洋发出了疑问。
简沉放慢语速,尽力说得更通俗易懂:“我老家的农场和农大也有项目合作,我记得她们会将钷-147作为示踪元素,这种元素在土壤中有很强的吸附性,可以用来追踪研究稀土农业的环境安全性。”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是一种放射性元素。
苗胜男年纪轻轻就已经发展到了癌症晚期,或许也和钷元素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所以发光的是什么?”霍无归眉头紧锁,在此刻体现出了素质教育的成功——
面对这段艰深晦涩的解说,他竟然依旧注视简沉,投去了最大限度的耐心。
简沉抬起手,示意霍无归过来。
“嗯?”
简沉合拢手指,盖在了手腕上。
莹莹绿光从表盘上浮现,指针转向了凌晨十一点五十。
“钷也是工业上最万能的夜明珠。”简沉掀开制服,手表上的绿光顿时销声匿迹,“熟悉吗?”
霍无归反应过来,眼神停留在表盘上:“苗胜男作为一名农学博士,在工作中大量接触了钷元素,发光的是这些沉积在她体内的钷?”
简沉微微点头:“不完全是,工业上还需要加入硫酸锌,来制作夜光涂料。”
霍无归脑海深处仿佛将某些东西联通了起来,不等简沉继续说话,已经迅速拿起了手机。
“去查无头尸体身上的衣服,从哪里贩卖的,在哪里制作的,谁买的。”
简沉瞥了霍无归一样,略显讶异:“我还没说,霍队怎么知道硫酸锌是哪里来的?”
“硫酸锌被大量用于服装和纺织行业,用来制作反光布料,比如外勤人员的服装。”霍无归不轻不重地侧头,看了简沉一眼,“那五具尸体里,主要发光的就是苗胜男和无头女尸。”
“而恰好,她穿着一件反光面料的上衣。”
连凶手都不可能想到,在江水中浸泡了一个月,几乎失去了所有线索的尸体,却留下了如此醒目的讯号。
即使凶手没有杀害苗胜男,钷元素富集导致的癌症晚期也会要了她的命。
但此时此刻,遍布苗胜男脏器乃至四肢百骸的钷潜伏在冰冷江水中,最终遇上另一个鲜艳明亮的少女。
两个鲜活生命的相遇,让这场悄无声息的死亡步入了警察的视野。
“谢谢,辛苦了,我先走一步。”霍无归拿走报告,打算去跟王局汇报,又猛地想起什么,回头说,“后天我要看到尸检报告,不要忘了。”
简沉小声叹了口气,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到现在还没吃晚饭。
霍无归瞥了他一眼,冷不丁道:“我办公室里有宵夜,海鲜粥和叉烧,小洋,你带简沉去吃了吧,我一时半会回不去。”
李仲洋立刻欢呼道:“谢主隆恩!北桥分局有霍队真是我们的福分,小的这就给简法医带路!”
“我桌上有蒸汽眼罩,困的话自己去值班室睡。”说完,他不再逗留,大步流星地朝着楼下去了。
晚风穿过长廊,头顶的灯白到刺目,明明已是深夜,霍无归却好像永无休止的发条一样,晚上才从现场回来,就去了碎石滩,紧接着又从审讯室到理化室。
他锋芒毕露又精力充沛,支配着整个分局刑侦支队的运转。
简沉僵在原地,诡异的抵触感再次浮上心头。
他甚至开始从心底滋生出一种嫉妒来。
他在绝望中挣扎、被暗无天日的过往紧紧束缚的时候,霍无归在做什么?
一定在被爱吧,否则这个人怎么能长成如此坚定忠诚、雷厉风行却又涵养极佳的样子。
手机铃声倏然响起,简沉听见霍无归停下脚步,接通了电话。
他下意识想要回避,却又迟疑了片刻,终究忍不住贴着冰冷的瓷砖墙面,站着了脚步。
台阶下,霍无归接通了电话:“喂,妈,对不起,今晚来不及回来了。”
简沉猛然想起,法医室的魏主任说过,今天是霍无归妈妈的农历生日。
果然,他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度过了一个风平浪静的童年,被爱着长大。
下一秒,简沉听见霍无归嗓音低哑:“谢谢您和爸替我去给父母扫墓,我母亲一定很喜欢您送的花。”
简沉眼梢一跳,瞳孔猛地收缩——
什么?
扫墓?
简沉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所有揣测的起点都是错的。
杨俭和老魏谁都没有说错。
上个月是妈妈的生日,而今天是母亲的生日。
霍无归竟然和他一样失去了血亲。
可他竟然从颠沛流离的命运里,从泥淖里,长成了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样子。
简沉喃喃道:“可真是个圣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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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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