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萧素玄眷恋地抚摸着姜夙月的画像,似要将之刻入心底。
这一年来,萧素玄的眼睛时好时坏,而情况也一次比一次恶劣,他想,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完全失明吧。
趁着现在能看多看看,看一眼,便少一眼。
就在这时,长忠进来禀告:“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不见。”萧素玄道。
长忠显然没料到陛下会是这反应,“啊?”
“朕怕见了……就舍不得了。”
“陛下?”
“人心是这世上最容易算计的东西,可人心,也是最难算计的东西,”萧素玄望着画像喃喃道,“朕带着这幅画就够了,朕困了她半辈子,也该是时候放手,只要不改嫁,天高海阔,她想去哪都可以。”
“陛下……”
“传令下去,从今日起,禁止皇后踏入安居殿一步。”
“……是。”
长忠出去传达了萧素玄的意思,而姜夙月完全没料到这结果,一时愣在了原地。
“娘娘请回吧。”长忠再次提醒。
姜夙月回过神,“他为什么不想见我?”
“陛下圣意奴才岂敢揣测。”长忠回道。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他……”姜夙月急了,这安居殿多年来她一直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得现在素玄竟会下这样的命令,难道真的……
“皇后娘娘,陛下现在无事,他就是不想见您,请回吧。”
“不行,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到他才能放心,你让我进去。”姜夙月说着就要强闯。
“娘娘您这是干什么呀。”长忠去拦她。
“他的病是不是又恶化了,明明之前一直好好的,可今天太医院突然就说他有可能撑不过下个月了,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我要见他!”
“陛下都病了一年您自己心里应该有数的。”
“有什么数,我凭什么要有数!”
眼见姜夙月非要往殿中去,周围人怕伤着她又不敢上前,长忠只好咬咬牙,一把推开她,“别胡搅蛮缠了!”
姜夙月被一股大力甩到一边,险些摔倒,正要问长忠想干什么,那人却又说:“皇后娘娘,借一步相谈。”
长忠把姜夙月带到角落,对她道:“皇后娘娘,明人不说暗话,你拖了陛下十几年也该够了,现在他就快驾崩你不是应该高兴吗,以后成了寡妇没有人会再拘着你,随时可以出宫,想去哪里去哪里,还闹什么。”
“你在胡说什么!”姜夙月脸上生出怒气。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长忠也怒气满腔,“外面多少姑娘哭着喊着想进宫呢,可陛下一直不肯,而你,就知道抱着那点心思将陛下拒之门外,你真这么有骨气当初为什么要回来,云瑶皇后非要送你走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吊死在中周皇宫啊,那样不就能永远跟你的木桪在一起了!”
橙冬忍不住插话:“长忠公公,你别把话说这么难听,我们娘娘也很苦的。”
“谁不苦啊,你知道姜丞相夫妇为她流了多少眼泪吗,知道陛下为她病了多少回吗,哦,对了,连红芙都为她把命给搭进去了吧,结果是什么,人家有妻有子,都不要她了,她还非这么执迷不悟!”
“木桪没有不要我,是云瑶自作主张。”
“对,都是别人的错,他最无辜了,他只不过是眼睁睁看着你被送回来,看着你嫁给陛下,看着你为他牵肠挂肚然后广纳后宫罢了,他有什么错!”长忠见她此时此刻还在为萧木桪说话,简直肺都要气炸了,“错的只有陛下,他当初就不该强留你,应该由着你去跟别人抢丈夫!”
姜夙月难堪地低下头,“不是的,我,我只是不喜欢素玄,我没有恶意的。”
“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总跑来落叶宫。”长忠恨恨道,“你既然认定自己是三皇子的未婚妻为什么不避嫌,瓜田李下你不知道吗,或者说,你只是拿陛下当个逗趣的小猫小狗,闲来无聊可以打发时间?”
“不是的,我只是拿他当好朋友。”
“朋友?这宫里有多少双眼睛,你能出入落叶宫那么多次而不被贵妃发现费了不少心思吧,为了区区一个朋友做到这种地步可真是难为你了,变心就是变心,不用在这里找借口!”
“我,我没有变心,我是真的不喜欢他……”
“不喜欢你敷衍一下总行吧,你就那么金贵,可怜姜相到死连孙儿的影子都没见着!”
姜夙月想起父亲,心底难过更甚,眼泪不自觉地涌了上来。
长忠又道:“陛下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你解脱了。”
泪水夺眶而出,姜夙月哭道:“不会的,他不会的,为什么你们可以这么轻易地说出这种话。”
“难道你以为我愿意吗,如果可以我宁愿拿自己这条命去换他,可是不行,我就是个小太监,我做不到跟阎王爷争命!”长忠见她如此,一时也难过不已,“你哭什么,我才想哭,陛下对你而言不过是个强抢民女的恶霸,对我来说,却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你知不知道,可我……”我要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失去六识五感,看着他一无所有地等死。
姜夙月的眼泪越流越多。
长忠还在说话:“反正天意如此,陛下活不成了,正好你也不乐意陪着他,那就一别两宽,少纠缠不清给人添麻烦!”
姜夙月捂住心口,转身向后跑去。
橙冬连忙去追。
姜夙月跑出好远,心越来越疼。
橙冬追上主子的时候发现她正扶着一根廊柱低头喘息,她连忙上前,“娘娘……”
“他要走了,他要丢下我一个人自己走了!”姜夙月手掌青筋毕露,眼里隐隐浮现出蓝光。
橙冬很担心她,“娘娘您怎么了。”
姜夙月扶着柱子,心口疼,头也好疼。
……
“果然是凡人生出来的劣等货,海妖神力居然这么浅薄。”
“小妹呀,母亲把你忘了呦,唉,当初我就不看好他们,果然仙凡恋最后的下场都是凄凉的。”
“居然会生出这么相反的能力,你一点都不像是海妖嘛,凡人就是凡人,连母亲这么高贵的血脉都能被他拖累成了一个怪物。”
……
“没事不要往本座眼前凑,看到你我就会想起那个男人,心里烦得很。”
“你在可怜我吗,可怜我现在是个又老又丑的糟老头子,少在这里假惺惺,神仙都是高高在上又无情无义的东西,你跟那个女人没两样!”
……
“成天像那个凡人一样哭丧着脸,跟谁欠了你们似的,晦气!”
“笑什么笑,十三哥受伤你就这么高兴,果然跟那个凡人一样,一点眼力劲都没有,滚哪!”
“你这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是什么意思,甩脸子吗,不过一个凡人生的怪物,还装起来了,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
……
“明明是海妖,怎么长相天赋都随了那个男人,平庸至极,成天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以为谁都会像母亲一样被迷了眼吗,今天我就划烂你这张脸,看你怎么装模作样!”
“这是冰肌玉容膏,抹上之后那些小小皮外伤只要一个时辰就能痊愈,这次是我们十公主冲动了些,还望您不要计较。”
“小殿下,这人呢,要有自知之明,王上不待见你们父女这是迷雾海皆知的事情,如果此事闹大,结果可是难以预料的,万一她不肯为您作主,那您岂不是……自取其辱?”
……
“不要,把他还给我,把爹爹还给我!”
“你是说这具尸体吗,哈哈哈,还你!”
“不要——!”
“哎呀,手滑,真不好意思,我忘了凡人的身躯都很脆弱的,他没了。”
……
“那位的身后事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连尸身都没有,在墓园立个衣冠冢得了。”
“你说我们要不要……请示一下王上。”
“王上正在闭关哪有空理这些小事,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就照着以前那些王夫的丧仪办好了,不过他也没有亲族,应该没几个人会来吊唁吧。”
“唉,到底是个凡人,就算一时走运,终归承受不起这份福气,就是可怜了小公主,平白遭他连累。”
……
“逐出迷雾海,永世不得归!”
……
“你才十岁,那不就还是个小奶娃?”
“我呀,碌碌数万年也活到头了,没想到临终前还能再做一件好事,来,我身无长物,唯有这蚌壳还勉强算是一件法宝,等闲之辈破不得,送你了,孩子,好好活下去。”
……
“你怎么会没有名字呢,谁都有名字的。”
“既然你是一颗珍珠,那……叫小珠儿好不好。”
“小珠儿,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今天很开心,真的。”
……
“玄儿,小珠儿,你们可知为何世人以竹寓君子?因为翠竹惯来群居却从不畏独活,任雨打风吹亦难折腰。”
“不论遇到什么,你们都要学会自立自强。”
……
“小珠儿,我明白玄儿过得不开心,可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搬到哪去。我经常要出远门,不可能时时将他带在身边,这碎星湖乃世间第一颗星辰碎裂后所化,处处充斥着天道规则之力,等闲仙人是不能轻易在此斗法的,再加上地处偏远,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小孩子间打闹而已,我难不成还能杀了他们?玄儿如果这点挫折都承受不住,以后遇到更大的痛苦要怎么办?”
“世人对待弱者,除了同情,更多的是厌烦与欺侮,哪里都一样,我盼他坚强,却又怕他受伤,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珠儿,海妖是迷雾海王者,你小小年纪却独自出现在这里,还一副打算长留的样子,难道不是因为人心险恶?纵是血脉至亲,也会有为私心损人利己的时候。”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感情才是这天下最让人无法放下的东西,它能叫你生出无边的勇气,甚至逆天而行。”
……
“我刚刚根本没有说话,我,我只是心里想了一下而已,你怎么会听到的?”
“瞧着是个天真单纯的小丫头,没想到居然有那种能力。”
“居然能看穿别人心事,这不就跟怪物一样吗。”
“之前那些事肯定也是她在背后说三道四,要不然那么隐秘的事怎么会传得人尽皆知。”
“我看我们以后还是离她远一点的好。”
……
“你怎么知道我在难过,你又在偷听我的心事了对不对,我的事情跟你有什么相干,怪物,你真恶心。”
“怪物!谁要跟你做朋友。”
“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只有你,只有你能看穿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不是你说的还会是谁,你就是个怪物!”
“滚开,还在这里演什么温柔良善,其实你心里一直在嘲笑我对不对,明明什么都听见了,却还装作一点都不知道的样子,假惺惺地接近我拿我当傻子耍!”
“你这种怪物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活该你没爹没娘!”
……
“胖鱼哥哥你去哪了,我好想你。”
“胖鱼哥哥,你就是个骗子,这世上除了你,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说不介意被我感知心意了。”
“人心易变,哪里都一样。”
“胖鱼哥哥,以后若有机会再见面的话,你也会变了一副模样吗?”
……
“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明明是他们心思阴暗,为什么怪我看得太清,为什么!”
“杀了他们,杀了这些人……不行,我不能产生这么恶毒的想法,怎么可以让他们的脏血污了我的手,我要冷静!”
“杀戒易犯,底线难守,原则一旦打破,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不要成为三哥那样的人。”
“冷观人心丑恶,持我道本清正,我决不能认命!”
“全都是些无情无义之人,我不该在乎,也不该记得。”
“我要修炼,我要变强,强到谁都不能再伤害我,强到可以守住任何我想要的东西!”
……
“小珠儿这名字私下里唤唤便好,若现于人前未免失于正式,这样,我观你总是心事重重,似有千言深藏,赠你一名,夙月,盼汝夙愿得成,朗如皓月,持清正本,莫入歧途。”
“夙月,世人奉我为瑞兽,但你可知最初的我也不过是个相貌怪异的妖兽,人人避之不及生怕被我吞食,今日地位尊崇的白泽上神当初也是迎着无数的刀锋险阻过来的,你也一样,无论何时都莫要忘了立世的初心,如果失了初心,你便和那些曾经厌恶的俗物没什么两样了。”
“夙月,你带着这封信去天庭吧,那里什么奇形怪状的人都有,想来也不会多你一个。”
“如果可以你一定要记住,不论遇到多么信任的朋友都不要再显露出自己的读心之术,夙月,你要明白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
“胖鱼哥哥,真好,你没有变。”
“你的心是暖的,不论包含了多少复杂的感情它都是暖的,和那些人不一样。”
“回首千年,原来能容得下我的只有一个你。”
“胖鱼哥哥,没想到这些年你也过得不好,不过没关系,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就像你陪着我一样,往后岁月,我们可以一起走下去。”
“我会保护你,我可以像从前一样保护你,我已经很强了,这一次我绝对守得住。”
……
“胖鱼哥哥,我听六姐说过,海妖神力其实并非如外界以为的那样是种迷惑人心的魅术,而是侵入他人内心去编织最真实的梦境,须臾一梦,已过美满一生,梦醒后虚假的记忆开始退却,但铭心刻骨的感情却难以忘怀,中招者将这份爱恋带入到现世中,便造成了一见钟情的错觉。”
“很多年前母亲为帮天庭打造转生池,曾分离出一半的本源之力注入其中,我想,就是如今这个了。”
“胖鱼哥哥,每个人生来都是一张白纸,不同的经历,不同的记忆,会描画出不同的‘人’,历劫化凡与被贬入凡最大的区别,便是要保证将来回到天界的人,还是当初下去的那一个。”
“转生池是为天界神仙历劫得道而设,其内法则会洗去记忆但保留本性与执念,善还是善,恶还是恶,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我在你心里的分量早已非比寻常。”
“天帝既然忌讳,那么司命殿必不敢为你安排姻缘,凡尘一世,若我不出现,你爱的只会是那个永远也无法想起的小珠儿。”
“胖鱼哥哥,我以前不相信什么爱情,可那日见到挂在你身上良缘佩没有褪色,我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我早就放不下你了,感情这种事从由不得自己。”
“我这一生遭遇了太多恶意,可每每我被逼到了绝境,却总有一星半点的善意冒出来,告诉我这险恶的尘世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胖鱼哥哥,从前我只觉得天意弄人,可今时今日我却很庆幸,庆幸我这双手还算干净,能心安理得面对光明灿烂的你。”
“胖鱼哥哥,或许缘分从当年我在蚌壳里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我想试着全心全意相信一次,信你不会改变心意,信你永远都是我的胖鱼哥哥,否则……你我都承担不起这份后果。”
“此去人界诸事难料,我不想让你独身一人,也不想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宫殿等你回来,我要陪着你。”
“听说凡人的一生皆由地府阎君判定前世功过是非,然后订下来世命格上报天界,最后经由司命殿铺开命轨,引导凡尘百年的祸福。”
“胖鱼哥哥,我虽自知不受母亲喜爱,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力量是不会排斥我的,如果我经由转生池下人界,应该能保留三成的法力与本心不受命轨影响,无论投生何方,我都会找上你的。”
“只要能够相遇,相知相许就是必然,此行你我定能做一场很好的美梦。”
“若有意外……传闻真情是可以撼动法则的,胖鱼哥哥,也不知凭我的心意和这一身稀薄的海妖神力,够不够逆天而为。”
……
姜夙月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怎么可以死,他怎么能死!”
橙冬以为她是伤心过度,忙劝道:“娘娘,或许这就是天意,您不要太伤心……”
“天意?天意就是夺走一切我所在乎的东西,却还要我老老实实认命!”姜夙月猛地望向橙冬,一双眼睛彻底变成了蓝色。
妖冶的蓝眼让橙冬骇然,“娘……娘?”
天界,转生池。
池水剧烈翻滚,灵璧一闪一闪,吓得值守的仙官抱作一团。
“怎么回事啊。”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专门管着这里的。”
“那我也是临时被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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