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闻道来到萧素玄常来的瞭望台。
望着远方升起的道道阵纹,他感慨道:“万星祈愿大阵,国师这是拼了命啊。齐皇啊齐皇,你总说人性本恶,所有人都是自私的,可你是否看到你身边的这些人,包括你自己,事到临头都把己身利益抛诸脑后了。人心这东西真的很复杂,常常算计利益得失,可常常却又喜欢做些明摆着损己利人的事。”
范闻道从头上拔下了那根陪伴了他半辈子的玉簪。
很多年以前,范闻道还不是范闻道。
他是一个祭品,一个献给山神的祭品。
无父无母,无名无姓。
“老三媳妇昨晚没了,这孩子该怎么办?”
“还没出生就克死了爹,现在又克死了他娘,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妨碍我们,不如直接扔了吧。”
“等等,与其扔了还不如献给山神,隔壁的大河村不是每年都献童男童女给河伯吗,一直风调雨顺的,我们从来没给山神大人献过祭品,这不就是个现成的机会。”
“有道理。”
“就这么办。”
……
“大王,这里有个山神庙。”
“哼,愚昧无知的凡人,这么个灵气稀薄的穷乡僻壤哪来的山神。”
“咦?有个孩子。”
“还真是,我看看……哟,想不到这破地方还能出现个修仙的苗子。”
“可惜只有这么点大,吃起来连塞牙缝都不够。”
“就知道吃,如今咱们已经修成人形,跟那些茹毛饮血的野兽不一样了。”
“修出人形我们也还是老鼠啊,诶,大王,你把他抱起来干什么?”
“我正愁没有办法取信那些凡人呢,这不就是现成的好工具吗?”
“您的意思是……”
“没山神可以造一个出来嘛,就用他来吸引那些蠢钝的百姓,等我们被当成了人人敬仰的神仙,还愁没有源源不断的食物送上门来?”
“原来如此,大王英明。”
他就这么被老鼠精收养了,不,与其说是收养,不如说是饲养。
给他吃,给他喝,教他修行,但却不让他离开身边半步,犹如笼中之雀。
后来,他们来到了一个叫苍虬城的地方,这里看上去很荒凉,虽是商队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处,但因缺水缺粮,百姓们生活得十分困顿。
鼠妖把他打扮得十分好看,四处宣扬这是三清上君的座下灵童。
苍虬城本就有神龙出没的传说,这举动不但没有遭到质疑,反而很快被城内百姓所接受。
而他,直到被关进那小小的阵法内,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吃的都是充满灵气的果子,喝的也是不染尘埃的露水,都是为了此刻他能以纯净无垢的身体坐在这蒲团之上。
鼠妖用妖术伪装仙法,吸引了一大批忠诚的信徒。
因为那些信徒常常可以心愿达成,他这个灵童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他有了一座道观。
从那之后,他彻底成为了一尊童子像。
不用睡觉,不用休息,只需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
三尺蒲团,成了他十二岁之前的噩梦。
他不知那阵法是什么,也不知自己要怎么变成山神,他只知道有什么从身体里抽离了出去,又有什么反哺了回来。
日复一日,他能感觉得到体内灵力的不断增长,更能感觉到苍虬城周围清气的扩散,草木越来越茂盛,土地越来越肥沃,就连曾经干涸的水源都重新活了过来。
方圆百里的百姓都来拜他,道观香火日渐旺盛,他也渐渐变得更不似凡人。
小城变得越来越繁华,偶尔有那么几个外乡人失踪也没多少人在意。
不是没有人怀疑过,然而他并非妖邪,身上只有清正的灵气,鼠妖又藏的好,即便有修行之人路过,也没看出什么来,只以为是几个同道在投机取巧,赚取香火以供修行。
鼠妖日日吸取凡人精气修炼,精气吸干便以妖火将尸体焚毁,半点踪迹不露。
苍虬城繁华,或许少一两个还不明显,可少了成百上千个就很成问题了。
终于有一天,鼠妖被两个名门宗派的弟子逮了个现行。
百姓哗然,原来平日里慈眉善目的道长竟是个妖怪,那些失踪的人都是被他吃了。
“真人居然是个妖怪,那这灵童也是假的吗?”
“灵童虽假,但他的确保佑了你们八年的风调雨顺。”
“这么说只要我们继续拜他,苍虬城就还会好好的。”
“这……确实如此。”
“那一切照旧不就好了,反正少一个道长也不过是少个解签做法事的人,灵童在就行啊。”
“可他只是个被鼠妖抓过来的无辜凡人,并非什么灵童,难不成你们要让他一辈子坐在这里吗。”
“那有什么,用他一个人换我们这么多人的幸福安乐,多划算啊。”
“就是就是,我们每天给他磕头,给他上供,他不能白受了我们这么多礼呀,总要回报我们几分的。”
“这怎么可以,你们……”
那师兄见百姓们竟要继续留他做这个灵童,一时无法接受,可任凭他如何劝说,大家都不肯松口,无奈之下,他只好施法定住众人,打算强行放走他。
可那师弟却出手制止,“不行,不能放,灵童虽是那鼠妖捏造出来的,可这么多年假的也变成真的了,失去这个孩子,此地百姓将重新回到过去的日子,吃不饱穿不暖,届时怨气都会冲你而来,大师兄,我们修行之人最重因果,你要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孩子折损自己成仙的机会吗?”
“可他真的太可怜了,这一切原本都不干他的事!”师兄满脸痛惜。
“什么叫可怜?大师兄,这孩子受百姓八年香火,信仰集身已得了天大的造化,更与此地气运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只需在这里坐上几十年便可登仙得道,哪像我们,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游历千里行善积德才能有那么一丝成仙的机会,他一点都不可怜!”
不,不是的,我不想成什么仙,我只想离开这里,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范闻道在心底不断呐喊,可惜他动不了,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继续微笑着坐在蒲团上。
那师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不远处满脸殷切的百姓,叹道:“也罢,万事皆有缘法,我又何苦做这个恶人。”
那师兄摇着头离开了,而那师弟,走过来道:“小兄弟,好好做这个灵童吧。”
不,我不要做什么灵童!
似乎看出了什么他眼里的焦急,那师弟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你现在还小,等以后你就明白我们的苦心了,成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几十年而已,忍忍就过去了。”
放我出去啊!
这世上最能毁掉一个人的不是绝望,而是希望,明明离希望只有一步,为什么就是要拦住他。
他看着那对师兄弟无情地离开,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没有鼠妖的日子对他来说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仍旧是日复一日坐在蒲团上。
真可怕,他发现自己不但不会感到累,反而无比充实,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这就是所谓的成仙吗?
可我不想要,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就在他以为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有天夜里,道观突然闯进了一个壮汉。
那壮汉手持柴刀,想要将他从蒲团里拉出来,可阵法的光柱牢牢拦住了他。
壮汉挥刀砍了光柱好几下,眼见无法劈开,他四下望了一圈,开始到处毁坏物件,就在柴刀砍断殿中挂着的一圈铃铛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能动了。
“为什么……救我?”许久不说话的嗓子发出来的声音沙哑无比。
“你能说话了。”壮汉惊喜地跑了过来,“快,跟我走。”
他努力地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腿毫无知觉。
壮汉看出他行动不便,蹲下来道:“我背你。”
“为……什么?”他很不解。
“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岂能困在这里做个泥塑!”壮汉满目正直,“既然你不是什么灵童,只是个普通的孩子,那这一切就不该压到你的头上,你该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运。”
“没了我,你们,将回到,过去,你,不想……”
“爹娘给我性命是为了让我堂堂正正做人,而不是用别人的幸福换自己的苟且偷安。”壮汉看着他的眼睛,严肃无比地道,“这世上有人贪婪自私,凭什么就不能有人秉持公理正义,孩子,你要记得这世上还是好人更多的。”
壮汉背起他往外跑,但他们很快就被发现了。
“范屠户,你要把灵童带到哪去!”
人群很快聚集,范屠户望着后面乌泱泱的一堆人,在路边将他放下,对他道:“我来拖住他们,你快跑!”
“可是你……”
“快跑!”范屠户满脸决然,“记住你不欠任何人,走!”
范屠户拿着柴刀冲向后方,可双拳哪能敌得过四手。
眼瞧着无数双眼睛朝这边盯过来,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等回过神,他已经来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脚底、膝盖磨破了,可他却好高兴。
这痛感无比真实,风,水,阳光,一切都触手可及。
再没有关着他的鼠妖,再没有祈求他保佑的人。
“我……自由了。”
他后来又走了很远,半路遇上一队逃荒的人,便跟着他们一起前行,然后在一个小镇上被前来救灾的衙役当成了难民,一并推入了难民营。
官差登记的时候,他愣了好久,久到官差都以为他是个傻子的时候,他说:“我姓范,名闻道。”
范闻道在那座城里拿到了户籍文书,正式成为了一个有名有姓的人。
他肆意地享受着世俗烟火,原来这世间还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就是可惜都太贵了。
挣钱呀,得挣钱。
范闻道身无长物,唯有一身鼠妖教出来的法术还算出色,从此,他做起了贪财重利的范道长。
范闻道后来回过苍虬城,可惜那里早已是一片荒芜。
望着已经完全不一样的城池,范闻道久久不语,而就在他出神之时,四周忽得有一股无形的气息汇聚而来,缠上了他的身体。
范闻道低下头,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条似蛇非蛇的东西。
虽是第一次见到,可在接触的那一瞬间他却有了明悟,这是苍虬城气运。
它用那长长的身躯一点一点将范闻道包裹了起来,每挪动一分,范闻道都感觉像是千把利刃在狠狠割着他每一寸的血肉。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他看到了曾经的苍虬城。
原来自他走后,这里的百姓因为失去了灵童的庇护,溪水枯竭,草木凋敝,田地的庄稼根本长不好,加之又没有实力强大的鼠妖为他们实现心愿,日子过得越来越差,浓郁的怨气招来了魔物,导致全城皆被杀害。
在那滚滚魔气中,范闻道看见了大哭的婴儿,崩溃的老人,慌乱的青年……
很多人哀嚎着坐在街头,咒骂灵童自私自利,丢下他们自己跑了。
范闻道望着魔物肆虐后残破的城镇,心中不免产生几分世事无常的荒诞感来。
成也灵童,毁也灵童。
仿佛过去了千万年,那种凌迟般的疼痛终于停止了。
范闻道睁开眼。
时间仅过去了一瞬。
他看向气运长蛇,它的眼里,有眷恋,有怨恨,有不舍,但最终,都化为了无尽的哀伤。
一声悲鸣过后,它消散了。
因你而生,因你而亡。
身体变得轻松,可范闻道的心却好像被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一切归于平静后,范闻道又在废墟里站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想了很多很多。
有丢弃他的亲戚,有利用他的鼠妖,有恳求他的信徒,有满面狰狞要他留下的人,有事不关己的两个修士,有救他的范屠户……
天道是什么,人心又是什么,我从何方来,该往何处去。
范闻道离开了,开始云游四方。
或许是因着苍虬城废墟的那一遭,他发觉自己竟可以轻易看到别人的气运,这给他的修行带来了很多方便。
而阅历增长之后,他终于知道当年那修士为何会用那样酸的语气对他说那些话了,是的,范闻道觉得那人是嫉妒他的。
原来成仙之途不止一条,除了自己刻苦修行,得百姓香火也是一种捷径,香火越盛,法力越强,只要有足够多的信徒,白日飞升也不是妄想。
可是成仙,真的那么好吗?
范闻道用第一笔捉妖得来的银子买了一块寒玉,将其雕成祥云状的玉簪,并在上面刻下了封魔禁咒。
不收功德,不受香火,斩断自身与外界一切因缘业果。
朝闻道,夕死可矣。
唯愿此生能做流云,无拘无束,除恶务尽,寻我道途。
瞭望台上,范闻道看着手中的玉簪,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来做这天师?
大概是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吧。
如果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坐上皇位才发生的,你会怎么做?
如果要你用一人来换天下安稳,你会怎么选?
如果代价是无边苦痛,你还会愿意吗?
万事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满口仁义的小皇帝啊,你能坚持多久?
一转眼,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
“没想到这场热闹看到最后,竟是把我自己赔进去了。”
手中的玉簪被紧紧握住,范闻道面露自嘲,“萧素玄,其实我一直在等着你后悔,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卑劣地等着你后悔!”
范闻道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气运反噬起来有多么难熬,可是为什么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过半句后悔之言。
“明明很痛苦不是吗,明明是一群跟你毫不相干的凡人,为什么你可以毫无怨言地承受这些,君王本就应当孤高在上,享受着万民的供奉,就算你如此牺牲他们也不会感激你的,不会的!”
冷风吹过,范闻道的泪水不自觉从眼角滑落,他一直不想承认,苍虬城一直是他心底难以愈合的伤口。
他的心中有怨,有恨,亦有愧。
苍虬城有好多冷漠又自私的人,可还有无辜又善良的在啊,都死了,都是因为他死的。
如果苍虬城没有出现灵童,那些百姓会贫苦而又安稳地活着,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范闻道抬头看向夜空,“万星祈愿阵非凡人之力所能开启,你能付出的只有那样东西,忘尘子,你劳心劳力救这万民于水火,最后却什么也不要,连成仙都放弃了,值得吗?”
来东齐的这些年,看着屡屡被忘尘子糊弄的百姓,看着一直忠心耿耿的群臣,他总是不自觉地会在背地里说些离间之言,他就想看看当大义和谐的假面被扯下,露出内里的私心与暗潮,他们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世人啊,敬神,拜神,其实也蔑神。
只是一切都没能如他所料那般发展。
“你们都如此舍生取义,叫我可怎么办?”
“天道无情,天道果真是无情,让我经历了那样的过去,又为什么让我碰上这些人!”
范闻道的手松了松,那根雕刻着祥云的玉簪从高空坠落。
“不论国师此次是否能成,往后余生,我将困守东齐,陛下,我范闻道在此立誓,有生之年,东齐在,我在,东齐亡,我亡。”
清脆的碎裂声传来,曾经承载了范闻道自由之向的祥云簪在顷刻间摔了个粉碎。
范闻道来到观星阁,那里早已布置好一个阵法。
跟苍虬城道观一模一样的阵法。
一只蒲团,一圈铃铛,跟当年没什么区别。
曾经,他拼命地想要逃离这牢笼,可如今,他却要心甘情愿走进去了。
范闻道从袖中取出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萧素玄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我不管你从前犯了何错,也不论你以后能得到什么福泽,我只知这一世你是萧素玄,是我心甘情愿效忠的主公。”
“如果忘尘子那边不能成事,陛下,我会年复一年积攒功德渡予你,直至寿终。”
“放心,散尽我这一身功德,定能保你平安,绝不让你落入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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