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辞京
此时，府门顿开，灰蒙蒙的天倏然被照亮。
照彻天阙的，是迎面而来的重重炬火。
十数亲卫拥簇着一个一身暗紫色华服的人走了出来，这样大的阵仗，不愧是天潢贵胄呀。
“参见宁王殿下。”顾行拱手作揖道，悄悄抬眼看着他。
宁王看上去分明比他还小一些，不是什么糟老头子。模样很是俊俏，滚圆的杏眼还带着几分稚气，眉梢眼角尽是藏不住的锋芒与桀骜，少年人穿暗紫这样深沉的颜色难免显得有些老成，腰间又配了一把有些年岁的剑，怎么看都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稚子。
嗯，真会虚张声势，毛都没长齐就开始张牙舞爪了。
“你便是除妖司指派的护卫？”宁王冷淡地问道。
“如假包换。”
“事先说好，本王不信鬼神之说，更憎恨借此招摇撞骗之徒，你是谁指派的都无所谓，若在途中蛊惑人心有损朝纲的话，本王定斩之。”
“诺。”顾行漫不经心地应声道。
一般说来，都是相看两不厌或是彼此都不顺眼，一方厌恶另一方还死缠烂打地是为痴者，定是为世人所嘲笑地。
顾天师看宁王觉得虚张声势故作深沉，宁王肯定也是瞧不上顾天师的，就算抛开他厌恶僧道方士不谈，顾行这人不识礼数，亦是他所不喜的。
想来此行目必定充满波折。
“对不住，顾天师，王爷此次是微服出巡，只带了五名亲卫，不宜声张，便没有给您备马。”府卫狐假虎威起来，“而且您是奇人，腾云驾雾应该不成问题吧。”
“知道了。”顾行强忍住想给他一拳的冲动，又跟自己说不要和小孩子计较。
“王爷还说，若是天师巡游天界误了时辰的话，就别回来了。”府卫继续阴阳怪气道。
好大的下马威，宁王才多大就这样跋扈，真不怕来日被清算啊。想到这顾行努力说服自己不与凡夫俗子论短长，瞎计较，直接一个御剑术飞到建康不是更能气到这小王爷。
“若是在下真的知道升天入地之法，定先告与宁王殿下。”
“你！”府卫被顾天师堵得一时语塞，只能干瞪眼。
“怎么，你莫非是有二心，不希望王爷长命千岁嘛？”顾天师乘胜追击道。“我这人呀，向来是记恩不记仇的，最近手头紧有点紧，路上实在没有盘缠了...”
“可恶...”府卫被气得面红耳赤，不能动手打朝廷命官，说又说不过，只得破财消灾。
“这就对了，”顾行喜笑颜开道，又拿出一个护身符递给他，“礼尚往来，此物可保家宅平安，免遭魍魉缠身，我亲自开过光的。”
府卫看着这和铜钱差不多大的护身符，憋着一肚子怒气，却自认倒霉，跺脚离开。
“别走呀，怎么脸皮怎么薄呀，真是无趣。”顾天师摇了摇头，催动起咒决，御剑腾空。
御剑术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法术，除妖司的天师都会。不过京城四方的天地方的墙如荣桎梏限制了他们发挥，若是御剑千里又太过消耗灵力，久而久之便成了鸡肋、废决。
当然顾天师是个例外，谁让他禀赋惊人，灵力浑厚早早结出灵核不说，对术法的领悟亦远超众天师。连师尊都盛赞他，来日有望飞升仙界。
只可惜，顾行亦是少年心性，玩心太重...
天既明，点卯的钟声敲响，惊动了足下的芸芸众生。
顶上不过是浮云白日，哪里有什么玲珑楼阁、绰约仙子？
人间已经有百年没有出现过飞升的修士了，或许都是传闻，根本没有什么仙界。
他御剑飞天的身影，惊到了古道上策马而行的宁王一行。
“王爷，奴才没有看错吧...顾天师真的会御剑飞天。”府卫仰天看去，一脸憧憬得说道。
“哼，他若真有本事，怎么不腾云驾雾呢。你若想上天，本王现在就送你上去。”宁王冷笑道，依然一副桀骜冷峻的神情。
“奴才不敢。”府卫连忙摇头求饶道。
殊不知小王爷内心可咽不下这口气，觉得这破修道的是故意逞威风打他的脸，巴不得顾行赶紧灵力枯竭从天上摔下来摔个狗啃泥，可以好好嘲笑他一通挫挫他的锐气。
宁王专注于眼前的阳关大道，努力忽视顶上御剑腾空的顾行，却不想反被挑衅了——
破修道的分外轻松，甚至唱起了放鹤之歌：“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
若真有鸟这样招摇的话，怕是连毛都被拔干净了吧。
顾天师虽然钟爱听曲，但听他唱曲却要命，实在说不出什么恭维的话。
宁王压住火气，忍他唱到“啄苍苔而履白石”，本以为唱完放鹤之歌这厮便消停了，顾行换了口气秀口一张又要开始招鹤之歌。
“鹤归...”
“别唱了，你这样鬼哭狼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哭丧。”宁王仰头怒斥道，全然不顾天潢贵胄喜形于色厌藏于心的风度了。“要么滚上天去，你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俯仰之间，顾天师居然从半空落到了他身侧，不过依旧是踏剑而行。
顾行倒也不恼，反而笑吟吟地对着一脸嗔怒的宁王，嘴角旁还带着一对梨涡，看上去很是乖巧可爱，常人是很难对着这张脸生气的，除非这人张嘴就是在阴阳怪气。
“殿下不喜欢的话那我就不唱了，在下并非不通乘云驾雾之术，不过是担心日行千里不能顾及途中殿下的安危罢了。”
“怎么，你是嫌本王太慢了让你等得太无聊？”
“怎会，在下愿在殿下鞍前马后，又怎会有怨薄之语？”顾行言辞真诚恳切，但宁王可觉得自己无福消受，反而刺得他脊背发麻。
“哼...当真是伶牙俐齿。”宁王黑着脸，抬手扬鞭，马似乎感受到主人此刻心情不好，便也疾驰而行。
顾天师摇头叹气了起来。
“怎么主子和奴才一样，都不经挑逗呢，真当我是吃素的呀。”
出了东都四百余里，再好的马儿都禁不住连着两日的奔波劳顿，现如今日薄西山，总要找个地方过夜。
于是众人便在沂山脚下的一个寻常客栈投宿，起初宁王还有些许不满，但离最近的东海郡还有百余里，便也只能收一收性子。
匾额上镌着“沂水春风”四个大字，走进客栈的大堂，空间不算大，但收拾得很齐整，墙上还挂着后世描摹的孔子圣迹图，看来投宿的多是赶考的书生，倒没有什么三教九流聚集，勉强入了宁王的眼。
若客栈环境杂乱，来往尽是顾天师的一丘之貉，他宁可地为床天为被也不踏入半步！
“殿下果真涉世未深呀。”顾行嘲讽道。
“欸？”宁王一时疑惑，甚至忘了先给顾天师高贵冷艳的一瞥。
“这不过是店家用来揽客的手段，店家图个孔老二的名气，书生们图个彩头自愿上钩，不信你问店家沂水春风是哪个弟子说的，大抵一问三不知，不把四书当成四大□□记就行了。”
“你好无耻，亵渎夫子也就罢了，居然还看□□。”宁王立刻赏了顾天师两个大白眼，离了他三尺远，“戒律清规都不遵守，就应该让帝师好好责罚你。”
宁王可能不知道，除妖司内并没有明文的法条戒律，只要忠于圣上听命帝师不戕害同门就行。
“在下无耻不守清规戒律可在下从来都不会在客栈被宰呀，殿下等会儿千万别做冤大头。”
“那又如何，本王第一次住客栈，何况还有俗物能吸引得了本王不成？”
“殿下所言甚是。”
客栈没有单独的雅间，委屈这天之骄子只能呆在大堂与民同乐。
宁王不得不承认，这会顾天师可算发挥了点作用——
只见他很自来熟地靠道柜台边上，还带着甜丝丝的笑意，掌柜大姐看到这样的俊美少年，一时也面带绯红、春心荡漾。
“客官要点什么。”
“来盆炖鸡肉，糖醋鲤鱼，一盘木须肉，一盘拔丝地瓜，再来二两兰陵酒。”顾天师很熟稔地点起菜来。
“哟，这么会点，客官莫非也是沂山人士？”掌柜热情问道。
“不是，我是彭城人，倒也算得上半个同乡。”
“也是，彭城那边口味和俺们这边确实比较相似嘛，”掌柜笑脸相迎，拍胸脯称道，“小店的黄焖鸡肉可是招牌，客官有口福咯。”
“好嘞。”
顾天师大步流星地回到宁王座前，他不想太过招摇挑了墙角的位子，大概没想过一个衣衫华丽又带着下手的年轻公子到哪儿都是引人侧目的。
“殿下，我都安排妥当了。”顾行胸有成竹道，甚至很不识趣地坐在宁王身边，还蹬鼻子上脸开始勾肩搭背起来。
“快把你的脏手从殿下身上拿开。”府卫代替宁王赐了顾行两个大白眼，一副拔刀要砍了他的狗爪的姿势。
“知道你是吃喝嫖赌的全才了，在京中一定交友无数吧。”宁王靠墙挪了挪身子，“帝师一向清正，若是有这样的下属...”
这番话直接拿捏了顾行的七寸，怎么说不过就搬大人呢，真是麻烦。
“殿下这就冤枉我了，我去年才去除妖司当差，哪有闲钱去吃喝玩乐呀。”他尴尬地陪笑道。
“呵。”宁王冷笑道，就差把“不信”写在脸上了。
这时，两个伙计端着菜过来，打破了略带尴尬的氛围。
还是先用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