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章

合主仆二人之力,很快就把叶儿送来的粥给解决了。尤其洛慜胃口大开,接连吃了几小碗,明明只是白粥,却十分津津有味,甚至愉悦得连背上痛楚都抛在脑后。

“你怎么吃得越来越快?”叶儿抱怨道。

“说了会儿话,觉得饿了。”洛慜双眼仍然盯着腌菜,一阵阵浓郁酱香扑鼻而来。

“你想都别想,”叶儿硬生生把洛慜的脑袋转向自己,“除非等你痊愈,我再向沫儿要一些。”

洛慜一听,惊喜不已,“这是沫儿做的?难怪......”

“难怪啥?要是我做的你就觉着没那么诱人了吧?”叶儿又转过身,向信王解释,“王爷恕罪。刚才一时之间,我没找到下粥的小菜,就擅自取了朋友给的腌菜。不过请王爷尽管放宽心,这腌菜绝没有一点危险,就是......就是简陋粗鄙些,可能冒犯了王爷金贵之躯。”

“什么金不金贵的?小王不常吃这些,反而觉得新鲜有趣,爽口过瘾。只是可惜,可惜洛慜现在没有这个口福。”

“王爷,您就别再馋他了。”叶儿拿起腌菜碟,索性全倒入了信王的碗里,彻底断了洛慜的念想。

信王没有拒绝这突如其来的“礼物”,并且另加了几勺粥,笑道:“说起来,此次查有所获,你们那位沫儿姑娘亦是功不可没,不让择日邀她过府一叙,小王也好当面致谢。”

“好啊!”洛慜满脸兴奋。

“不好!”相反,叶儿斩钉截铁地拒绝,“沫儿不喜抛头露面,而且她若当真入府一趟,恐怕长史大人会把她身世查个彻底。”

“你们不是说,她是入京寻亲吗?如此一来,不正好帮了她吗?”

“可是王爷,沫儿既没有说明自己身世,也没有开口求助。我们贸然调查、暗中帮助,作为一个朋友至交,如此太不尊重人了。”叶儿说得十分认真。这句原话是她在汪府里偷听到的。

那时候叶儿刚入汪府不久,在一次由汪文言组织的“诗酒会”里,有几个东林元老,包括叶向高在内,基于当时东林与各派斗争正盛,于是都向汪文言体提议,让他务必仔细查验核对叶儿的真实身份。

所有对叶儿已知的信息,全是出自她自己之口的一面之词。然而当汪文言还在犹豫的时候,杨涟第一个跳出来阻止,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暗中查验一位举目无亲的姑娘身世,实在于仁义有违,于礼法失度。”并且最后,说了叶儿刚才说的那番话。

说完之后,连叶儿自己都很惊讶,已经过去那么久,自己居然还记得杨涟说过的话。

久在深宫又高高在上的信王并没有什么知心体己的朋友,对这些感受更没有过多的体会,只是单纯觉得从一个侍婢嘴里说出来实在与身份显得格格不入。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并未深究。

满心期待的洛慜见信王没有坚持,显得有些失望。“王爷,那沫儿姑娘那幅画您带回来了吗?”

“皇上说要留作证物,暂存于宫中。不过,我从没见过皇兄......皇上那般醉心于一幅画,想必即便此案了结,皇上也不会还回来了。”

听了这话,准备喝水的叶儿一不小心呛了口,猛咳几下才缓过劲,双颊憋得通红,眼里还饱含热泪。她不怕别的,就怕杨沫这个大才女在那画里留了找他哥哥下落、替他哥哥申冤的线索。

尽管叶儿亲眼看过画作,并无异样,可自己学识怎么可能比得过杨沫的玲珑心。如今竟然还被留在了宫里,万一被有心人看出端倪了,又是一桩要命的事情。

洛慜更沮丧,想偷偷摸摸给自己留个念想的机会都没有。

“王爷,皇上也是个醉心书画之人?”叶儿旁敲侧击地问道。

“不算是。只不过我这皇兄对世间一切都感兴趣,保不准这段日子正好在研习书画。”

叶儿悬着的心并没有放下,万一哪天皇上心血来潮,要召人入宫,上哪去找人瞒天过海。她唯有暗自祈祷,作画时候杨沫没有一点儿的其他心思。

“既然抓到了客光先和侯国兴,何不就从他们那儿问出叶向高的下落?也省得王爷接下来几天,满京城的跑了。”洛慜说回正事。

信王重新坐下,摇着头道:“小王觉得掳劫叶向高一事可能真的与他们没有关系。”

“客光先和侯国兴做的就是杀人灭口的事儿,怎么会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没敢杀锦衣卫,只杀了流民,就是怕日后被查出来,会承担更大的罪名。”

“不,掳劫和拦路的应该是两帮人。倘若全是受客光先和侯国兴指使,依照当日的情形,根本无须要将叶向高活着带走。他们截了车驾,队形大乱,乘此机会,了结叶向高,免除后患,何必大费周章把人带出去?”

“不错,”洛慜恍然大悟,“王爷言之有理。他们两个连无辜之人都不放过,更何况是叶向高。可是......还有谁会想要叶向高的命?”洛慜喃喃自问。

“他们从来不是要叶向高的命。”信王语气十分肯定。

“那是为什么?”

“小王上不敢断定,等明日去见一见许显纯,问问他应天府的情形。虽然已经看过不少的奏本,但总觉着有遗漏之处,也该听听他的说法。”

叶儿心中有些发虚,没想到短短几日,信王已经连这个都查清楚。自己倘若再不抓紧找到叶向高藏身之处,难保许显纯说出点破绽,让信王查知。

“许显纯?他能知道什么?”

“小王一直觉得正阳门之事和应天府之事,两者之间有莫名的相似之处。我仔细翻查过相关文书,有一样尤其瞩目。”

“是什么?”

叶儿和洛慜一样也竖起耳朵听。

“戴斗笠的青衫剑士。斗笠原是农户所用,京城城中与南京城中甚少可见;青衫则是文人所喜穿戴;可佩剑又是武人专属。一个人,三种身份,如此奇怪的装扮却能隐于人群之中,想必这伙人绝非单独私自行动。而且他们那天给锦衣卫所施之飞针,能不取人性命而致人麻痹晕厥,小王问过大夫和郎中,这药不易制成,得精确掌握用量及配比,定是由专人特制而成。依小王之见,那天现身劫人的仅仅只是其中一部分,恐怕背后牵涉一个庞大的神秘组织。更有可能,遍布两京,只是朝廷从未察觉。”

“不行!王爷!你明天绝不能一个人去找许显纯啊!”洛慜越听越紧张,都想起身下床,可他双臂如今的力气根本支不起来他整个身躯。

“别动、别动,”叶儿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跑过去阻拦,“你这要是伤口裂开,再厉害的药也敷不好你。”

“洛慜放心,小王不会独自前去。而且这仅仅是我自己的猜测,也有可能是我把事儿想得过于复杂。我也向皇上提起过,明日田尔耕会带着我一起去。在你好起来之前,田尔耕会暂代你的位置。”信王也起身安抚洛慜。

“可田尔耕,未必靠得住啊。”洛慜刚才一动,果然影响到伤口,瞬间剧痛无比。可他仅仅咬了咬牙齿硬挺着。

“所以,你更得悉心静养,你痊愈得越快,田尔耕也走得越早。”

“是!属下谨遵王爷!”

“有什么事儿啊,记得多使唤使唤叶儿,反正接下来几天小王都会待在外头,她闲下来没事做,估计又会被叫去厨里干活,还不如待在你这儿,互相陪着说会儿话。”信王笑着说道。

“是!属下一定好好差遣她,谁让她以前总和我作对。”

“我什么时候敢和你作对?”叶儿激动地瞪大双眼。她原本还打算趁信王不在府里,自己白天也能溜出去。

“现在怒目圆睁的样子,是不是不满王爷的安排啊?”洛慜斜抬起头,十分硬气。

“我......”叶儿立刻没了底气,小声抱怨:“王爷,您是不是故意和我过不去啊?我宁可去厨下干活。”

“好!就这么定了!”信王完全没理会叶儿的抱怨,嘱咐洛慜好好休息,然后转身就走。

叶儿拿起碗碟,就追了出去,“王爷,什么叫就这么定了?我为什么要伺候洛慜啊?”她一脸不服气。“长史大人不让我随便进出洛慜的房间,尤其......尤其现在,更加不方便了。”

转出洛慜的小院,信王才向叶儿慢慢道来自己的深意,“长史那儿我会去嘱咐。这府里头你不肯看着他,总不能让长史天天守着他吧?你也知道洛慜的脾气,刚才就差点起身了。他的伤你比我更清楚,这府里除了你还能喊住他,旁人谁敢呢?”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王爷有意让他欺负我呢。”叶儿欣然点头答应。

“欺负你?谁敢欺负你?小王这么大一处院子都给了你,府里人谁还敢欺负你?”信王打趣道。“对了,洛慜既然喜欢吃沫儿姑娘做的东西,你这几天有空闲,就拜托那位姑娘多做一些。钱财方面我来给你。凡事哄着点洛慜,他就是个小孩儿脾气,哄高兴了,你呢也少费点精神。”

叶儿抿嘴偷笑,点头答应。她把信王一直送回了院里,刚想离开,却见信王又要往书房去。叶儿急忙上前阻止,“王爷,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我看您上下眼皮都要打架了。”

“往常都习惯了,今日不知怎的,这时候竟然有些困倦。”信王只是揉了揉眼,并没有停下去书房的脚步。

叶儿一个横步上前,挡在书房门口,态度坚决地“违抗”命令,“您嘱托我照顾好洛慜,可您也得照顾好自己啊。回头,洛慜要是好了,您却病了,他不得恨死我了?”

“真不让小王进去?”

叶儿摇头。

“抗命也不让?”

“不让。受罚也不让。长史大人在这儿我也不让。”

信王无奈一笑,“好吧,被你一个小丫头制住了。小王这就回去睡去。你收拾好了也赶紧休息。”

叶儿不肯,非要跟着信王进卧房。亲眼看着他钻入被窝,闭上双眼之后,叶儿吹熄蜡烛,悄声退了出去。她并没有立即离开,在门口耐心等了一会儿,脸上神情也逐渐从侍婢的懵懂天真,变成刺客的冷血敏锐。

她隐于暗处,紧贴着门窗,时刻关注里边儿些微动静,直到确认信王朱由检彻底入睡,她飞也似的回屋换了身衣服,带上面具,旋即离开。

少年王爷的莫名困倦事出有因。

那一碗粥里,被叶儿加了少量的迷药,以确保两人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下药的时候,叶儿原本有一丝的犹豫,如此非常之手段,她向来只用在针对魏忠贤敌人的时候——但信王暂时尚未包括于内。

可当她听到信王几乎准确地推演出自己才刚获知的确凿线索时,叶儿内心深深庆幸自己入药及时。她等的人不知何时才敢现身,聪慧机敏如信王又眼看就要迎头赶上自己的进度,眼下多争取一个晚上、一个时辰,对魏忠贤和自己而言多一份生机。

她要去找魏忠贤,获得最终行动的允准,还要把信王已经掌握的线索如实汇报。有了前车之鉴,叶儿再不敢掉以轻心。

另一个要找魏忠贤的人也已经在去司礼监的路上了。

刘端身披大红罩袍,即便更深夜重,也尤为惹眼。他原是奉了旨意,将深夜被召进宫的客巧玉平安送还回府。可刚出宫没多久,他就和客巧玉兵分两路——现在,他俩已经彻底连成一线。

客巧玉以为刘端当真遵守承诺,说动了天启;实不知,刘端正为找不到好借口而吵醒皇上时,皇上自己从噩梦中惊醒,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喊一声“玉姐姐”,守在一边的刘端顺势而为,特意找了王体乾的亲信,去客府传旨。

做噩梦做得满头大汗的天启,一听说客巧玉深夜在宫外求见,光着脚丫子就跑出去迎接,好似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全部抛在九霄云外。

客巧玉本还准备演一场痛心疾首的好戏,可一看天启那副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狂奔,什么都没顾上,上去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教训,提着朱由校就往暖阁跑。

进去之后,她几乎把乾清宫里正在当值的都狠狠骂了一通,这么冷的天,怎么能让皇上一个人就这么给跑了出去!连刘端也没例外,那狮吼之威震天响地,比室外的寒风更叫人胆寒。

唯有天启一个人,边被伺候着穿衣,边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边瞅着客巧玉那凛然赫赫的样子傻笑。

直到刘端壮着胆子,轻咳一声提醒客巧玉,她才从悍妇的情境之中恢复过来,连忙向皇上请罪。她太狡猾了,不止为刚才不敬之罪,更将下午那罪一并都认了。

天启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完全走出梦境,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他对国丈和信王呈交的证供深信不疑,也一本正经地询问客巧玉,事前是否知情。

客巧玉当然不承认,连连叩首,澄清自己的弟弟和儿子的罪过,更反复强调他们两个不是滥杀无辜,而是为君除害。流民乞丐都只是借口,根本就是和掳劫叶向高的贼人是一丘之貉。

天启明白客巧玉护犊之情,并未妄加指责怪罪,甚至还安慰她说如果深查下去,另有冤情,自当会还二人公道。

客巧玉等的就是这一句承诺,因为这个时候她已经在王体乾和叶儿的帮助下,把此次“罪魁祸首”的矛头指向皇后张嫣,如今差的就是确凿证据。一场动人的诉冤苦戏之后,客巧玉和刘端双双从乾清宫退出来。她不停追问刘端,在此案之中,皇后张嫣究竟干涉了多少。

刘端久在宫中,十分清楚其中厉害,绝口不提国丈奏本的事儿,而客巧玉所问关于皇后的事儿也一概以“不清楚”回应,哪怕是最简单的几个,他都以不变应万变。这恶婆娘疯起来,指不定会做出什么要命的事情;皇后有孕在身,此时此刻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这是刘端的底线,客巧玉见问不出有用的话来只得作罢。她已经没有下午那副窘迫无措的慌张,因为天启对自己的态度依然亲故眷宠,使得她反而有些沾沾自喜。

有皇上站在自己这一边,所有问题转眼之间都将会引刃而解。

刘端从那阴损的笑容之中读出了完全不同的内容。

客巧玉向来是个喜怒形于色的蠢货。能在紫禁城这种地方活得有声有色、还活得光鲜亮丽,现在是因为有皇上的宠信庇护,而在皇上登极之前,则是因为她身上那股混不吝的蛮劲。

下午客巧玉的举动才该是她原来的样子,仅仅一顿晚饭时间,她彻头彻尾变了似的。他害怕叶向高已经被找到,甚至会成为拿来要挟人的筹码,他郑重告诫客巧玉,皇上大费周章只是想让叶向高,这个天启朝举足轻重的首辅大臣平安回来。

客巧玉却一脸轻亵地挑明了说:“东林要是平安,咱们可就有罪受了。”

这是鱼死网破的决心,刘端终于从客巧玉那儿察觉到他们那伙人最终的目的。他没功夫再和客巧玉周旋,嘱托王体乾养的那群小黄门将奉圣夫人送回府,自己出了紫禁城就直奔司礼监而去。

自从魏忠贤被禁足在司礼监,刘端每次回来,其实都会找个隐蔽的角落,远远看上一眼。在加派了锦衣卫之后,那地方才看起来有些关押人的样子。

刘端防的不是别人,正是叶儿。

在他看来,两班轮次的守卫还是有可乘之机,尤其是他们一点都不上心的态度,叶儿甚至都不必现身就能将他们全部撂倒。可刘端又难以向骆思恭道明不断加派人手的真实原因,只能如此给自己讨要一份心中安慰。仿佛只要能看见魏忠贤依然还在的身影,他心里就踏实一点。

看管虽严,可待遇一点都不马虎,一日三餐、早晚两顿点心都按时按量送进去,除了魏忠贤不能出那扇房门,其余他曾经在司礼监是什么待遇现在就是什么待遇。

刘端把自己应得的那份全数赠予魏忠贤,倒不是怕他官复原职之后的报复,而是怕司礼监这群见风使舵的势利眼或恐遭殃的未来。

刘端到达司礼监的时候已到四更天,更夫刚好巡夜至门口打更。那嘹亮的响动震得刘端有些恍惚。整个人晃晃悠悠走到了魏忠贤所在的屋子前。

门口的锦衣卫正呼呼大睡,司礼监当值的小厮也是酣睡香甜。气得刘端拿起灯笼手柄,一人头上重重一击。“尔等何为!”

那小厮惊醒过来,赶忙叩首跪拜请罪;可锦衣卫却满不在乎的样子,揉了揉头,转个方向继续睡自己的,嘴里还轻慢嘲讽刘端狐假虎威。

刘端正在气头上,也不肯退让,即令小厮拉走这个好吃懒做的废物,杖责十五,丢到锦衣卫司署衙门口去。

那小子原还以为刘端只是逞口舌之快,根本没放在心上,大摇大摆走出门准备回家继续睡觉。哪知,刚一出门就被司礼监的太监们给逮了回去。他一直骂个不停,嘴又臭又毒,人又笨又蠢,一下把在场的太监们全都给得罪了。

他们甚至挑了最粗的木板子,十五下,一下比一下狠。

本以为是最美的闲差,如今却被打得屁滚尿流。

刘端看完了整场刑罚才走的,心里堵着的一口怨气总算是发泄了出来。他稍微调整心情,轻轻敲响了魏忠贤的房门。

魏忠贤应门的速度出人意料的快,几乎就在刘端放下手的刹那,门就开了。

刘端看魏忠贤只穿了深衣出来,连忙赔罪:“公公,深夜打扰。”

“快进来吧。”魏忠贤的确冷得瑟瑟发抖,拉起刘端就往里走,“这外头这么热闹是干嘛呢?”

“处置一个小厮,惊扰公公休息了。”

魏忠贤抬手挥了挥,紧接着打了个哈欠,“没事儿,没事儿,我这一天到晚除了睡就是吃,这一小会儿还能给我解解闷呢。因为什么事儿罚了呀?”

照旧是刘端点亮了房里的蜡烛,他举着蜡烛四处走了一圈,警觉地在找着什么。

魏忠贤见他奇怪的举动,又问:“刘公公,你今儿又是来找谁的?”

“我......我就来看看公公。”刘端赶紧走回魏忠贤身边,苦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有日子没过来问候,不知道底下的人待魏公公如何?魏公公住得可还称心?”

“称心、称心得很。”魏忠贤比了比拇指,笑道:“刘公公从来做事妥帖有交待,不亏人分毫、不占人便宜,连我这个阶下囚都照顾妥妥当当。难得、实在难得。”

“魏公公只是暂住此地,哪里是什么阶下囚?皇上今天还问起过魏公公的情况。不是刘端照顾得好,是皇上惦念着魏公公。”

魏忠贤坐了下来,手托着脑袋,一副睡意正浓的样子,“噢?皇上怎么问的?”

“南京六部又上了好多奏疏,皇上不胜其烦,斥责刘端比不上魏公公,能为皇上排忧解难。”

“哈哈哈......那是皇上不知道,在司礼监的时候,要不是你刘端一字一句地读给我听,我哪知道那些个东西上面写了什么。”魏忠贤一点都不注意仪态坐姿,整个瘫坐在椅子里,“老奴排忧解难、排忧解难的,把自个儿给困了进来。他们是不是又在请皇上催办我啦?”

“是。”

“他们就是看不惯我活在这个世上,恨不得把我往死里整呗。我都这副模样,还不肯放过。哼......我都在怀疑,把叶向高掳走的人不是和他有仇,而是和我过不去。”

魏忠贤虽然说得漫不经心,姿态如故,但他那双厉眼早盯准了刘端听到这话的反应。没想到刘端竟然一如往常,好像根本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魏公公,何有此问?”

“刘端,这屋里就咱们两个,你就别再跟我绕圈子了。”魏忠贤慢慢坐直身子,神色逐渐严肃,“你是不是已经猜到是谁掳走了叶向高?”

刘端抬起头,直视魏忠贤,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从来不会刨根问底,那没有任何意义,在宫里、在朝廷里,事情只要能解决,任何原因、任何动机、任何初衷,都只不过是一项说辞而已。”

“可我听你这话,似乎还是来兴师问罪的。我之前就明确地告诉过你,此事与我毫无关系。我仅仅只是把叶向高请来京城,为来年的京察早做打算。至于其他那些脏水,我一概不认。”

魏忠贤十分理直气壮,“东林余党想要借此事大作文章,想要推翻皇上钦定的辽东贪墨之案,想要把杨涟他们全部请回朝里。我才是被算计的那个,我才是遭殃的那个。”

“魏公公,”刘端并没有被魏忠贤煽动起一点情绪变化,心平气和、态度诚恳地说道:“连日来,我待在皇上身边,寸步不离地伺候着。我不敢妄测圣意,但有一点我很肯定,非常肯定。”

“什么?”

“许显纯、崔呈秀、孙承宗,还有今天刚刚入狱的客光先和侯国兴,当然还包括您在内,与此事相关联、联系甚密的这些个人,能入罪、能处罚的,皇上一概只是小惩大诫。为的只是想将此事控制在京城之内,控制在掳劫绑架的江湖任侠行为之中。皇上无意挑起任何纷争,连自己推上去的老师都护在身后,皇上真的,由衷只是想把叶向高叶大人找回来,给应天府一个交代,给南京的太祖爷一个交代。”刘端神色凝重,气度不凡,俨然一副导人向善的高大模样。

魏忠贤早没耐心听刘端说这些废话,捂着嘴连打好几个哈欠,“这话你和我说有什么用?你该对信王爷去说,皇上既然不满意王爷的调查速度,再多调派几个去帮忙。这么简单的事儿,也把刘公公给难住了?”

“魏公公,我的意思是,请您把叶向高叶大人交出来。”

“刘端!你不要在这儿胡乱冤枉人!”魏忠贤勃然大怒,“我处处对你忍让,那是看在王安王公公的份上......”

“您谁的面子都不用顾,只请魏公公顾及顾及皇上的面子。”刘端今夜也是毫不相让,“皇上九五至尊、万金之躯,可终日被臣工们厉言相待,更有兴师问罪者,他们的奏疏之上无一敬语,煽动民情者比比皆是,皇上都得一一好言相劝,可还是有动辄请辞,皇上已经不堪其扰。

魏公公,这些个事情您应该比我见得更多。往常,皇上有一点儿过失都会被科道官烦上三五日。如今,那么大的两件案子,您难道不该体谅体谅皇上吗?皇上帮您收拾的这个烂摊子,到底何时才是个头?”

“我的烂摊子?刘端,你说话要凭良心!这件事儿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插过手,我任凭你们在外头查,我甚至一句相关的话都没问过,一句都没问。你怎么就能怪到我头上!

言官们一个个的把我当眼中钉,恨不得把我往死里整,最想这次打得我没有一点儿翻身的机会,你怎么也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认定了我是此案的元凶祸首!他们想我死,难道你也巴不得?”说着说着,魏忠贤的戾气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则是越来越重的委屈和心酸,好像是被挚交好友出卖后的苦涩。

刘端却越发听不明白魏忠贤的话,两个人说的根本牛头不对马嘴,比起自我澄清,他更像在把责任往刘端身上推卸,“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叶向高的下落!皇上也不想治任何人的罪,只想要知道叶向高的下落!”

“你想要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你想要提督东厂和锦衣卫,你更想要为王安尽他未了之愿。”

“如果王公公还在世,他绝不会看着皇上被欺负而袖手旁观。”

“呵,你果然......果然还想着王安。”魏忠贤自嘲一笑,“你是不是还觉着是我和客巧玉两个人害死了他?我为了坐他的位置,不惜把自己的恩人也害死了?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恶徒吗?

我怎么待叶儿,我怎么待你,我怎么待咱们的自己人?这么多年,别人不清楚,你竟然也和他们一副样子?

东林是群什么人?王安、汪文言,哪个和他们打交道的善始善终了?哪个蒙了灾祸见他们奋勇而救了?不都是有多远躲多远,能撇多干净撇多干净。现在跟你大仁大义的君子模样,指不定哪天你稍一不顺他们的心,几百道奏疏砸都能把你砸死!”

“我跟东林,跟所有外朝官员都是泾渭分明,我没有偏袒任何人,我只是心疼咱们的皇上。”

“我也心疼,我也难过。皇上那天当场口吐鲜血,我都快吓死了!”魏忠贤想起那天的情形,眼眶有些泛红,“可言官们的嘴,他们的笔,是我含冤认罪就能堵上的吗?他们要的是我的命啊!”

刘端对魏忠贤坚称自己是清白的说法嗤之以鼻,甚至搬出皇上都没能让他醒悟到过错所在,一味喊冤叫屈的苦相让人看了恶心透顶。

刘端停了好一会,喟然长叹:“刚才那些话,你敢冒着欺君之罪,当着皇上的面,说你自己对叶向高被掳一案中所有横生的意外都一无所知吗?”

“我怎么不敢!那伙歹人,不仅掳走了叶向高的人,还把我清白之名也给一并夺走。我这浑身上下长满了嘴都说不清楚!他们一日不现身,叶向高一日不还朝,我魏忠贤,这忠贤二字就算彻底遗臭万年了。”魏忠贤也是深深长叹,对自己可以想见的后世之名而满怀忧思。

“魏公公,我本不想拆穿你,我只不过就想知道叶向高的下落。哪怕你只是告诉我他所在之地,只要能找到人,前事不究。可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要骗我?”刘端极度失望地看着魏忠贤,“如果你是清白的,为什么在叶向高入京的当天晚上,叶儿就在刑部里头杀人?”

“杀......杀人?”魏忠贤整个人完全懵怔,这真是他头一次听说这个消息,“杀、杀的什么人?不是我指使的,我没有指使她......那时我人被软禁在宫,我根本不可能......”

魏忠贤急于给自己澄清的模样,算是彻底暴露了他面对意外消息时的真实反应。

刘端在旁冷冷看着他,看他说真话时候的样子,这是刘端唯一确定魏忠贤所不知道的事情,叶儿和客巧玉即便见过魏忠贤,也不可能将这个对双方都不利又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实透露出去。

要证明一个人说的究竟是真是假,没有比他自己表现出来更加准确。

“你诓我!”说着说着,魏忠贤终于留意到刘端那别样的神态,也意识到自己谎言面具被彻底撕破。

事到如今,魏忠贤也不要什么老实人的面具,一把揪住刘端的衣襟,恶狠狠地问道:“叶儿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她杀了什么人?”

“我原本是想杀客巧玉的,”声音是从黑漆漆的梁上传下来的,嗖一声,白衣叶儿站在了两个人的身后。她冷冷撇了眼刘端,冷到让他汗毛直立。叶儿幽幽续道:“结果有两个不知死活的替她挡了煞,不是东林的人,更不是叶向高。”

刘端甫一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就瞪大双眼,旱天霹雳般震惊。眼看着一名女子从天而降,他还心中默默祈祷是自己听错。结果,等女子落地,裙衫皆定之后,刘端根本不需要看正脸,仅凭一个背影就能认出眼前之人。

那余光一瞥的寒冷,更让刘端无颜面对。

“你出来做什么?”魏忠贤暂时放过刘端,转而责问叶儿,“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是叶儿不对。起了杀孽之心,连累无辜者惨死,更害得公公被人冤枉。”叶儿转过身,面向刘端,态度马上就变得十分冷淡,“你若是要替信王找元凶,现在就可以把我交出去。但是叶向高被掳劫一事,真的和我、和魏公公一点关系都没有。”

“刘端,”魏忠贤一步上前,将叶儿护在身后,勒令道:“你要是真打算把叶儿交给信王发落,那......那你还不如直接把我交给皇上发落吧!就当是我找人掳劫了叶向高!是我妨碍信王查案!是我煽动言官为难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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