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这几日,信王朱由检每天早出晚归,饱尝风霜之苦。他亲自带了锦衣卫,满京城搜寻叶向高的下落。朝廷持续了一个月的渺无头绪的找人行动,终于在信王的监领之下,稍稍理出了大致方向。

信王将南北两件离奇之事整理在一起,不仅发现了多处共通点,他甚至开始怀疑根本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特别是在详细审讯过许显纯之后,自己心中更是坚定这一想法。

不过,未免惹来不必要的非议,直至目前他并没有向第二个人提起过,只是写了一封奏帖,托刘端面呈皇上。而他自己则全面采纳杨沫的建议,把搜查重点转移到曾经与东林、叶向高交好的一部分人身上,而不再是盯着客魏势力不放。

这自然引得他们十分不快,清白之名无端蒙尘,随信王而来的锦衣卫又在自家府邸出入自由,让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他们欺师灭祖、丧尽天良!

头两天,还没有人知道信王真实来意的时候,他们尚且对于自己被问询颇有微词;等到被查问的人越来越多,各人之间又互通有无,猜准了信王的真实意图之后,再没有人打开过自家大门。

更有激愤者,约上三五个同道直接去堵几位内阁的家门,声称自己是被信王逼得走投无路,才斗胆前来“陈情申冤”。韩鄺几人这才了解到此事调查进度。阁臣们商议了下,决定请孙承宗出面劝阻信王,切勿操之过急,在没有确凿实证之前,擅自审讯朝廷命官,不仅他们颜面上过不去,朝廷的颜面也难保全。

可信王只用一句话就把孙承宗给说服了。

他说:“他们所谓的清白之名难道还比叶大人的性命安危更为重要?”

随同前往的锦衣卫早就向信王提议,索性把可疑人等一并全部抓回诏狱审问,这么每天一家一户地跑,吃闭门羹、遭白眼不说,还白白损耗时日。堂堂一个王爷,竟还要与他们这些庸腐书生磨嘴皮子、斗小心眼儿,想想都不值当!

这当然被信王一口否决,逮捕入狱只会后患无穷!找叶向高单凭自己一个王爷或者锦衣卫远远不够,掳走叶向高的人一定蓄谋已久,说不准就是准备和朝廷对着干。他只能希望通过自己的苦口婆心能让他们这群人早日明白这个道理。

只不过,就事态发展来看,已经事与愿违。

因为田尔耕收到了一封手书,就在他随侍信王,满城搜寻叶向高下落的当天凌晨。一颗石子裹着一张白纸,破窗而入。信上写得非常清楚直白,就是请田尔耕暗中阻止信王的行动,打乱他的计划,延缓信王找到事实真相。

田尔耕虽认不出那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但看完信就已经猜到半夜扰梦的究竟是何人。

要让锦衣卫办成事或许有一定难度,可要让他们办砸事情简直易如反掌。

田尔耕特意全部挑选了自己的亲信组成这次搜捕行动的主力军。一半归信王,一半归自己。虽然王府的护卫跟随有些出乎意料,可仔细一想那几号人要是能成气候,信王也就不用事事亲力亲为。

信王查问言官们进度受阻,另一边田尔耕追查药铺却是出奇的顺利。田尔耕根据那天给叶向高治伤的药方,在京城几大药材铺里都打听了相关药材的出入情形。

那伙人十分狡猾,一张药方里的几味药,分别在四五家药材铺里购置,而且散布于内外两城。若非田尔耕多留了个心眼,把铺里的账簿强行要来,经过一番仔细比对,恐怕没有谁会注意这些相距甚远的药材都是用的同一张方子。

不过这也让田尔耕确信了另一件事,正如信王所言,这伙人不仅不是单独行动,而且必然有一个严密的组织。他们调度有方、分配有节,甚至各司其职。

药材是在同一天里,几乎前后至多差不了一个时辰从铺子里卖出去,如果不是因为其中有一味药只有一家铺子里有大量存货,而让田尔耕抓住了漏洞,想必依他们分而买之的方法,当真就此被蒙混过去。

然而,田尔耕查到这里就收手了。他时刻牢记密令的指示,没有将如此重要讯息回禀给信王知道,而在次日直接带了锦衣卫去逮人封铺。京城三家大药铺,半天的时间里悉数被查封,从掌柜到伙计,一个不留全部被捕入诏狱。

可怜的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

田尔耕看似冒了个大险,但其中得失厉害他比谁都清楚。搜寻叶向高下落是受了信王的命令,而抓人封铺只不过是为了保证不走漏风声,打草惊蛇。事情即便闹大,皇上怪罪下来有信王顶着,信王怪罪下来顶多就是斥责几句,毕竟田尔耕这个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官衔,信王朱由检可没有权力说裁撤就裁撤。

无论如何,信王这个黑锅是背定了!

果然,锦衣卫把人抓走不久,那些个憋了几天气正无处发泄的言官们找到了突破口。此事表面上看起来,与他们并无直接利害关系,而内中深究又全是信王滥用职权、肆意妄为的恶果。他们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好久。

以刑部给事中张大人为首的十几个科道官,在刚得到这个消息的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回家各自草拟奏陈去了,并相约未时同往刑部。他们大概以为合力斗倒了孙承宗,这位次辅大人从此以后都会给他们一分薄面,他又曾是天子的老师,皇上也会赏他一分薄面。这么一来二去,只要能面见皇上,亲述实情,接下来惩处信王之过、还自身清白则指日可待。

一群人聚到刑部的时候,正巧遇上出来的孙承宗和韩鄺,两位阁老约好了一道进宫面圣。

韩鄺一看见十几个人围在衙门口,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你等候在此处,有何要事?”

孙承宗眼神尖锐,不仅看见了十几个人,还看见他们每一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份奏本。他逐渐放慢脚步,并且拉停了韩鄺,小声道:“麻烦事。”

经孙承宗一提醒,韩鄺也注意到了科道官手上的奏本,脸上神色也随之变得阴沉。“辽东之事难道已经传了出去?”

张大人见两位阁臣越走越慢,索性领着十几个人迎上去。草草施礼之后,就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

韩鄺原本还想取一份奏本仔细看看,幸亏被孙承宗及时阻止,拉了回来,“依老夫所识之信王,绝非此等胡作非为之人。想必其中存有误会,还是待我等先向信王了解事情来龙去脉,诸位再行打算。”

“谏言直陈乃吾等首要之职,倘若遇事都要依首府所言商量着来,皇上又如何能知晓民苦,体察民情!”

孙承宗原本好心,却被指“蒙蔽圣上”之嫌,自然心生不快,甩袖道:“诸位大人都有面圣奏陈之权,自行进宫即可,何苦多绕刑部这一趟?”

“二位是百官之首,难道纵容信王如此薄待朝廷命官?”

“汝等究竟是弹劾信王扰民,还是弹劾信王扰官?”孙承宗讽刺道。

“孙大人,下官之前弹劾你是为了正明视听,请你万勿因此亵私报复,以致百官离心!”

孙承宗立时火冒三丈,迈开大步冲上前去,“一派胡言!”

多得韩鄺及时劝阻,双方才没在刑部衙署的大门前哄闹起来。其实,他这几日已经被这群人惹得不胜其烦,想必今天的奏本也和往常一样,就是发发牢骚,接了也就接了,索性和之前累计在内阁里的一并呈上。

反正今天还有辽东的军政要事,想来皇上也不会在这上头苦花费一番功夫。而且,对孙承宗来说,实在不宜与他们再起冲突。于是韩鄺随了他们意愿,亲自收揽这十几份奏本,并且告知他们,自己和孙大人即刻就进宫面圣。

科道官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孙承宗依旧忿忿难平,韩鄺无奈地表示自己也不想蹚这一趟浑水,可无奈内阁首辅的名号摆在头上,丢的又是前任内阁首辅。只不过是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句,依照前番皇上对信王的态度,想必不会深究追责。

天启今日心情不错,许久没有要紧军报的辽东总算来了消息,虽然又是伸手要钱要粮,他们准备扩充军队、坚固堡垒。

对于被困在千篇一律的案头文书里的天启来说,辽东军报是最有意思,也最不一样的。登基之初他还特意命人还原了辽东战势图,依据战报,把分属大明和叛贼建州的地域划归清楚,上头摆上自己制作的各类木偶,充当军马战将;天启甚至还推演过收复辽东的作战计划,计算过所需的兵马粮草,部署过必争的战略要地。

只不过因为未亲身参与过行军打仗,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给公之于众,除了近前的魏忠贤和刘端,谁也没见过大明天子的这颗“宏图伟志”之心。

两位阁臣进来的时候,天启正在专心致志研究辽东军报。他一见到他们来了,急忙招手至身前,主动询问关于辽东的各类事项,以及自己所不清楚的疑惑。

孙承宗见到天启如此求知之态,颇感欣慰,并且十分详尽地一一解答。韩鄺也没闲着,从旁提点关于军饷粮草用度,似乎一切都显得极为平顺祥和。

连刘端也放下心来,他原本以为两位阁臣带了十几份奏本急着进宫,还以为又有什么糟心的消息。

大约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三人商议出一个大致数目,但由于户部尚书并未列席,只能等明日再行定夺。

天启抬头看了看门外,发觉天色逐渐暗沉下来,还刮起了大风,吹得门窗呼呼直响。“已经这么晚了?你们在宫里用了膳再回去吧。”

韩鄺和孙承宗自然连连推辞,谢了皇上好意,正要携同离开之际,韩鄺这才想起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份奏本。

“罢了,明日再说吧。”孙承宗小声劝道,近来难得一见龙颜之悦,就不要再败了他的兴致。

韩鄺不以为意,答应了他们总不能食言。他反复絮叨只是提一句,无伤大雅,随即折返。

孙承宗不放心,也跟了回去。

正吩咐刘端去坤宁宫用膳的天启,看见两位老臣去而复返,以为他们禁不住佳肴诱惑,便玩笑道:“哈哈,两位大人这乾清宫的御膳定叫二位流连忘返!”

说得刘端也抿嘴偷笑起来。

韩鄺连忙一本正经地解释,“皇上,老臣受人所托,想问一问正阳门之事进展如何?”

虽然已经说得很委婉,可还是扫了天启的兴致,“信王刚刚抓了侯国兴和客光先,这几日应该满京城在搜寻叶向高的下落。”

“老臣斗胆一问,信王还需多少时日找回叶大人?”韩鄺边说,边从袍袖里拿出奏本。

刘端的心又悬了起来,看来刚才暂托的那些奏本并不是来自辽东。

天启看了韩鄺一眼,没有说话,方才扬起的笑容此刻已然全部消失。

过了许久,天启缓缓开口问道:“就这一份?”

“皇上,其余的在臣这儿。”刘端小声答道,“容臣梳理之后,再行呈交。”

“都是询问何时结案的吗?还是......责问信王搜寻不力啊?”

“回皇上,”孙承宗觉察出天启语中愠怒,抢在韩鄺之前解释道:“他们只是心急,想让叶大人早日归来。毕竟快一个月了......”

“老师,朕当日已经言明,一月之期作废,只要能把叶向高找回来,信王要查多久就查多久!”天启慢慢站起身,离开龙椅,“更何况,前几天信王不是已经把侯国兴和客光先给揪了出来吗?你们还有不满?”

“皇上,臣等绝无不满,仅仅只是问问情况。”孙承宗暗中扯了扯韩鄺的衣袖,示意他赶紧告退。

韩鄺重新把奏本收了回去,躬身一拜,道:“臣等告退。”

“别走。”天启一伸手,拿住韩鄺的手臂,顺势取走他手里的奏本,“二位阁老既是受人所托,这一知半解的回去,恐怕没法交待。让朕看看,朕来当面告诉他们。”他踱步走开,而后慢慢打开奏本,嘴里还吩咐刘端把剩下的一并取来。

刘端不敢抗旨,唯有诺诺遵命。

天启这一次览阅地出奇认真,字字斟酌、细费思量,可随着垒起的奏本不断减少,皇帝的脸色越发严肃沉重,周围旁人必恭必敬站立地笔直而肃穆,谁都不敢多发出一丝异响。风不断从大门口灌进来,呼啸过每个人的耳边,吹起一阵阵凉寒心颤,谁也不知道这阵突如其来的安静之后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全部给朕宣进来!”

及至最后一份奏本被重重摔在地上,一场雷霆震怒蓄势待发!

那十几个人来得很快。宣旨的小太监刚出紫禁城没多久就看见一群御史候在宫门前,他们似乎早知会被宣进宫,一直远远跟着两位阁老后边。小太监认不全人,拿出刚才偷偷记下小纸,点兵点将似的一个个名字喊过去。

张大人迫不及待的想要进宫,“人都在此,不必再对!即刻让我等进宫面圣!”

随即,十几个人围拢上前,那阵势把小太监吓得够呛。

“诸位大人,且请稍待,皇上想一并宣入......”他边说边不自觉后退。

“不多不少,十五个!我等敢作敢当,绝无避退!”

小太监看他们越走越近,已经不敢再强行拦止,恭恭敬敬站到一边,请他们入宫。

没一会儿,这一行人就来到了乾清宫里,站到了天启皇帝面前。他们分列两排,各施礼数,等着皇帝发问。

“哼,来的可真快。”天启轻声呢喃之际,斜眼看了看侍立在旁的韩鄺和孙承宗,见他二人面露讶色,想必也是才意识到被人给利用了。“这前面的东西都是你们写的?”天启此刻已经坐回了龙椅,指着乱叠在阶前的奏本问道。

张大人又是第一个走出队伍,拾起属于自己的那份,佯装掸掸尘土,显然是在刻意表达自己的不满。“回皇上,正是出自下官之手。”

看见张大人这么做,其他人也都跟着做,各自去找奏本,乾清宫忽然变得嘈杂起来。

韩鄺没想到他们一个个竟然如此没规矩,马上开口阻止:“放肆!圣驾在前,岂容尔等胡来!”

“韩大人,臣等只是在答皇上所问,何来放肆之举?”张大人立刻反驳。

“无妨。”天启并不介意这些细枝末节,“既然拿回了自己的奏本,就别再递送进来,也不要再托人转交。叶向高的事儿,信王已经日夜加紧搜查,国丈亦从旁协助。你等即便上书催问,没找到就是没找到,朕交不出人来,你们这些个东西进呈再多也是枉然。诸位大臣,何必非死盯着这一处不放,大明天下难不成就没有第二桩值得悉力共济之事?”

“皇上,臣等今日所参并非叶大人归期之事......”

“哦?怎么,现在又不那么急着想让叶大人回朝了?”天启打断了他的话,有意嘲讽道:“可朕还是那句话,找不找叶大人和你们催不催没有半分关系!各自回府去吧,此事你等不必再管!”

“皇上,叶大人当然要找,但绝不是目下这个找法!国丈大人之前与民相安无事,可为何偏偏信王一接手,闹得京城秩序大乱,怨声载道!”

“那你来告诉朕要怎么找人!”天启被气得拍案而起,“秩序大乱、怨声载道的怕不是百姓,而独是你们!信王只不过带了几个人,到处打探情况,怎么偏到了你们府上又是这个不知,又是那个不许的!真想让找回叶大人,就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什么毁你们清白之名,他魏忠贤被禁了一个月的足,可曾见他喊过一声,写过一字?!”

“皇上,怎能拿一阉人与臣等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天启急步走上前,厉声质问:“同殿为臣,同样是朕的臣子,他魏忠贤能被怀疑,你们就一定是清清白白的?依朕之所见,魏忠贤就是不懂瓜田李下的道理,想把叶向高请进京城为来年京察早做准备,半途却不知被哪一伙贼人盯上,这才落得个千夫所指的下场。他被罚被禁,是他活该。而你们呢?上书陈情之际,个个说得义正严辞,等到信王真要找你们的时候,又个个退避三舍,生怕惹来官非。你等后生就是如此对待叶向高的吗!他的性命还比不上尔等所谓之清誉?”

“皇上,魏忠贤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番若非应天府内有义士相助,叶大人能否平安离开尚且存疑,也许还没进京就被许显纯给藏匿起来,当作要挟我们的筹码。魏忠贤本想以叶大人安危作要挟,趁京察之际,好将臣等尽数除去!”

“听听你们说的是什么话!若非,也许,本想!朝堂要是全凭尔等一面之词,还有什么是捏造不出来的!居然还敢妄赞那群贼寇是应天府义士!他们明目张胆在皇家属地抗犯皇家卫队,惊扰圣祖灵修,这与公然造反何异!你,还有你们!是不是与之暗中来往甚密,私相授受?”火冒三丈的天启开始口不择言,想到什么直接冲口而出。

向来把清白看得大过天的言官们,哪里受得了如此侮蔑,这简直比杀了他们更难受!“臣等如有贰心,天诛地灭!”

“皇上,他们虽有过失,但绝无可能铸此大错。而且应天府距此千里之遥,彼地乱事绝无可能肇因于此!还望皇上慎言!”韩鄺觉得皇上已经被怒火冲昏头脑,倘若再缄默不语,无异于眼睁睁看自己的同僚上绝路。他说完之后,还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孙承宗。

“皇上,韩大人所言甚是,臣复议。”孙承宗好像只是为了顾及韩鄺的面子,才不冷不热地说上一句。他大概是现在整座乾清宫最冷静的那个人。吃过这伙人大亏的孙承宗比起韩鄺,多留了一个心眼。

应天府距京城虽远,可距东林书院近得很。即便杨涟、左光斗等人被捕入狱,使得庙堂之上东林势力锐减,但处江湖之远的东林书院却不容小觑。

漫说叶向高之前所在的应天府,就算是他身在京城,他若是振臂一呼,或恐亦有百应之效。可偏偏一个月以来,整个京城里,翻来覆去只有眼前这么几个人一直上蹿下跳,孙承宗莫名觉得此中另有蹊跷。

而且,他曾经从信王处获知,叶向高在京被劫之事与应天府的乱子关系甚为紧密,不仅相似度极高,连他们对付锦衣卫的手法都如出一辙。再者,无论是在南京抑或京城,叶向高的主动归朝和被动掳劫都显得极为轻而易举,未受一点阻滞。

孙承宗甚至觉得,叶向高早就知道自己会被劫走,这才故意给骆思恭留下了一件铁证如山的血衣,既能马上做实许显纯之罪,又将魏忠贤逼入险境——这种“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像极了叶向高往日的行事作风,但他却在被掳走的时候以及之后,竟然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线索,又着实与此相悖。

然而因为拿不出确凿实据,骆思恭又三缄其口,孙承宗和信王的“大胆枉测”一概不成立,更不可能公开讨论。一切都只能静待信王的消息。

“孙大人,你当初立下一月之期誓破此案,怎么到了今日信王却还是没能找出人来?你这个刑部尚书恐怕也难辞其咎!”那伙人里又跳出来一个,对于孙承宗态度暧昧的话根本不屑一顾。

“难怪这几日信王领着锦衣卫在京城内肆意妄为、扰民生息,想来是信王又受了大人摆布,妄图保全自己名声,方才孤注一掷,造出此种恶行!”又一个御史迫不及待为自己人声援。

“荒唐!”天启勃然大怒,直接把手里的茶碗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飞洒开来,烫得他手上直接起了水泡。天启却什么都没顾上,两大步跨到他们面前,厉声呵斥:“之前逼得朕的老师上书请辞,如今还要冤枉朕的弟弟为非作歹。朕的臣工里头,偏是只有你们这群绝德至行之辈。朕一日不将此找叶向高的事儿托付给你们,你们一日不会罢休!争权攘位到了此番境地,还恬不知耻地指摘孙大人保全名声。朕看,就是你等暗中使诈,偏不让寻人之事顺顺当当地进行下去!你们学的什么礼!安的什么心!”

“大殿之上,圣驾面前,岂容尔等如此放肆!”几乎从来不在朝政大事上开过口的刘端也已经忍无可忍。

刘端原本以为,两位阁臣已经成功劝下盛怒的皇上,他就想递上杯热茶,舒缓一下皇上紧绷的情绪。哪知道这群不知好歹的书呆子不仅不接受孙承宗和韩鄺的好意,居然还砌词捏造信王是非,这完全就是踩过皇上的底线,更别说又间接害得皇上万金之躯受损,连累自己也遭殃。

“皇上,臣等一片赤胆忠心,日月可鉴!”

“臣等章书所奏俱为实情,请皇上万莫听信小人谗言佞语!”

“哪来的谗言妄语!朕告诉你们,你们手里的那些玩意儿,只有朕一个人看过!他们连一个字都没瞧见!他们根本不知道里头写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朕原本只是想让你们自己收回这些东西,不做追究;可你们实在欺朕太甚!不把司礼监放在眼里,不把内阁放在眼里,不把信王放在眼里,更不把朕放在眼里!”天启怒气冲冲走到御书案前,一把扯下置于其上的一块黄澄布帛,两叠垒得又高又齐的文书出现在众人眼前。天启依然觉得不够解气,又猛力将它们全部推倒,“五天之内,看看你们写了多少东西!辽东军政要事,尔等不闻不问,偏偏一心钻营此事,朕一天不把搜查找人的职衔给你们,你们一天不会让朕有安生日子过!”

“皇上——”随着几十本奏章掉落在地,御前也跪倒一片,“臣等不慕求高官,不妄成权宦,唯期真相大白天下!”原来他们既不是愧疚,也不是害怕,只不过换了种方式宣告自己的诉求。

开阔整洁的乾清宫正殿转眼变得拥挤纷杂,十几颗人头此起彼伏,无端端造出一波行将就义的凛然声势。虽然现在他们跪伏在地,可在他们自己的心里却比谁都要站得高、看得远,甚至看见了将来大明的前景,只要不按他们所言,迟早乱象丛生,民不聊生!

“信王前番私自调兵入城,擅自在正阳门设卡盘查,甚至领着一大群人近逼宫城!如今又纵锦衣卫和王府卫队恃势凌人,闹得满城风雨,怨声载道,皇上若再不及时遏制,他日之信王恐酿昨日宁王之祸端!”

“皇上!宁王叛乱毕竟已过几朝,但当年福王之患,先帝与皇上深受其害!难道皇上忍心尚未出世的皇子再受此等苦楚?若不将信王之声势遏于今日,他朝后患无穷!”

“混账!”天启哪里受得了这群人公然污蔑自己的弟弟清白,原本一心想大事化小的皇帝如今已经被愤怒占据全部理智,他暴跳如雷地指着这群“大逆不道”的臣子,厉声下令:“刘端!把他们全部推出午门!统统杖毙!”

“皇上!皇上三思啊——”两位阁老虽然极不认同这群科道官的看法,但是面对皇上盛怒之下,骤起的杀心更加不能允许。“言官谏言,乃其职责所在,皇上因此妄动杀心,只会落得千载恶名!”

“皇上,他们所言所行虽然可恶,但其罪绝不至死!”

刘端也不敢贸然遵行,站在原地,等着两位阁臣劝皇上回心转意。

天启根本没理会他们,猛力把刘端退了出去,“刘端,你想抗旨不成!”

“小臣不敢。”逼于无奈,刘端只能叩首领旨。起身的时候,偷偷瞄了眼韩鄺和孙承宗,只能请他们多帮帮忙,自己尽量拖延时间。

二十几个带刀侍卫鱼贯而入,将地上跪着的一群人全部架了出去。

言官们毫无惧色,个个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臣等死不足惜,只请皇上早日惩治魏忠贤、找回叶阁老、问罪信王!”

“推出去!一个不留!全部杖毙!”天启彻底被这群人气疯了,拾起一份份奏本朝他们奋力砸去,他恨不能亲自动手,将这些无端冤枉离间自己兄弟感情的小人全部打死,活活打死!

天启更为痛恨的是他们提起神宗时候,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所谓“立储之争”。虽然他父亲最后得以保全太子之位的确有东林据理力争、蹈死不让的功劳,然而对于如今已经登临帝位的朱由校而言,频繁被人提及幼年之殇,更将自己的父亲和祖父完全放到对立面,早已经恼羞成怒,他连当日亲手救他出西李魔爪的杨涟都能做到不闻不问,更何况是这群并无尺寸之功的科道官呢?

每当被逼入这境地,他就对当年皇祖父的处境感同身受。也难怪皇爷爷宁居深宫,也不想多和这群人打交道。全不是老师曾经所言的疏于怠政,完全肇因于这伙言官仗着圣训荫佑,把所谓“直言诤谏”当成一切胆大妄为的借口,把政见派系划分得清清楚楚,“非他族类”便群起攻之!

自以为是的正义远比他们所仇视的邪恶更为戕害人心。不容异见的固执,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妄尊自大的愚昧。

朱由校恨透了那些动辄离间祖孙情、父子情、兄弟情的“直臣”们!他知道自己做不成好皇帝,也做不成孝子贤孙,但胆敢有挑衅骨肉亲情者,天子手中的生杀大权亦绝不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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